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以為她定已過了二十。後來才知道她竟隻比我大一歲,還是學生,在一所不太有名的學校上學。家裡還有個弟弟,今年剛上小學。她是小區賣菜人的女兒。不記得這家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小區門口搭起店鋪的,隻是自打我記事起,吃的菜啊水果啊,都是買自他們家。
我雖沒有和她說過話,每天放學回家路過他們那店鋪的時候,卻總能看得見她。她生得并不漂亮,膚色偏黑,臉有些圓,小眼塌鼻,和她母親有幾分相像,屬于那種過目便忘的普通人。坐在一把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接過一個又一個袋子,熟稔地往秤上一放,按鍵,報數,接錢,數錢,找錢。電子秤下的抽屜是那種木制的,很有些年歲。她每猛地拉開一次将錢丢進去,那抽屜就吱吱呀呀地響一次,像一個苟延殘喘的老人,陪伴在這個寂寞卻又正值如花年紀女孩的身旁。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
那是我永遠都想象不出來的生活。
有一次——甚是難得的一次,我去他們家買菜。剛放學,還背着書包,耳朵裡塞着耳機。在躊躇了很久才終于辨認出哪個是芹菜後,走到她的面前,将袋子遞到她的手上。無意間低下頭,卻一下子愣住——
該讓我用什麼樣的語言形容眼前的這雙手?如果你和我說,這雙手來自一位中年婦女,我會信;但如果你和我說,這雙手來自這樣一位十幾歲的年輕少女,若非親眼見到,我怎麼都不會相信。那雙手上面布滿老繭,還有裂開的口子,粗糙得好像一塊幹癟的枯木樹皮。我看着那雙手片刻不停地接錢,數錢,找錢,心裡是說不出的滋味。耳畔的音樂聲逐漸模糊。我打量着她的臉,依舊冷冰冰的,面無表情。是真的面無表情,不見半分笑顔。
想來,好像真的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笑顔。也是,她不是那些名家散文裡所歌頌的女孩,可以做到在清苦的環境中,在繁重的工作中,依然笑靥如花、熱情似火。她隻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和你一樣,和我一樣。卻在本應将青春揮灑在陽光下的年紀,坐在這間狹小逼仄的小屋子裡,日日和菜葉為伴,枯燥且乏味。
如果換作是我,恐怕連一兩天都很難挨,何況是幾年。
也曾從鄰居間的家長裡短中得知些她們家的事:比如她們家住在我們樓的地下室裡,黯然狹窄的地方,終日無光;比如她父母都來自鄉下;比如連她母親,那個操着一口濃重鄉音的女人,都曾對别人承認過,他們家一向傳統,重男輕女。
她會想些什麼呢?當她坐在那把陳舊的木椅子上,一次又一次拉開破舊的抽屜的時候,偏過頭看到有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背着嶄新的書包,戴着耳機走過,她會想些什麼?當她低下頭默數着鈔票的時候,耳畔聽到有孩子甚至分不清芹菜和香菜,她會想些什麼?當她在夜幕低垂的時候鎖上鋪子的門,下到地下室,卻在擡頭間看到高聳整齊的紅色樓房,她又會想些什麼?
大抵是我永遠都想不到的東西吧。
撩開簾子,走了幾步後,我回過頭,看到她清冷的側影被落日的餘晖浸沒,燦爛的金橙色染上她的肩頭,她的臉頰,似乎亦染上了一抹溫和的淺淺笑意。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