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子華編輯|賀蘭
“巴西可不适合陌生人。”羅偉林(LarryRohter)現居美國。曾駐巴西14年,先任美國《新聞周刊》(Newsweek)駐裡約熱内盧記者;後任《紐約時報》(TheNewYorkTimes)駐裡約熱内盧分社社長,是一位世界公認的巴西通。現任《紐約時報》文化記者,同時為巴西媒體撰寫時事評論。
羅偉林在巴西的14年工作生活中,先後寫了數部關于巴西的著作,包括《赤道之南——巴西的新興與光芒》、《巴西,未來之國》等。
二戰期間,流亡巴西的茨威格認為巴西是充滿希望的“未來之國”。這個判斷在《巴西:未來之國》一書印刷後迅速被巴西人接受,然而時至今日,巴西人發現這成了對巴西的一種詛咒,将巴西禁锢在“明日複明日”的未來期望和眼前的自卑中。事實上,在圖書出版時,羅曼·羅蘭給茨威格的信中就寫道:“我沒有看見您紮根在巴西這塊土地。現在落地生根,太遲了,沒有根的人,就成了幽靈。”時隔70年,美國《新聞周刊》記者羅偉林通過自己在巴西長達14年的行旅生涯,對茨威格作為巴西文化诠釋權威的幽靈身份進行了系統的厘清。羅偉林時常借用波薩諾瓦領袖人物卡洛斯·喬賓的話告誡自己:“巴西可不适合陌生人。”在羅偉林的巴西行旅中看不到屬于獵奇遊客們的巴西,而是一個能抽絲剝繭,窺見社會肌理和文化血脈的新巴西,它不再隻是偉大的希望,也是一個巨大的憂慮。沙灘文化、狂歡節:熱帶生活方式x感官想象在遊客的口口相傳中,巴西是個舉世聞名的放縱刺激的國度。熱帶氣候把人們引向室外生活,在海灘上或是狂歡節的街頭,熱辣的赤身裸體很常見。這給到這裡的遊客創造了放浪的想象:他們到沙灘去驗證充滿“異國情調”的照片,誤以為整個巴西都是如此放蕩不堪。在巴西有則笑話問:是誰把“胸罩”(Bra)塞到了“巴西”(Brasil)?在巴西和遊客間,這是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但在旅遊經濟翻滾的今天,它卻越來越趨向一種景觀“合謀”,成為獵奇遊客們需求的一種商業産品。留在這副帶着油彩的巴西面孔上的部分真實,是每個剛到巴西的遊客能感受到的。巴西有長達5000英裡的海岸線,2億人口中超過3/4住在距海岸不足100英裡處,在沙灘上過周末對當地人而言就像吃飯那樣自然。為了更好地在沙灘上展示身體,整容醫院、瑜伽課堂和健身中心等場所會随着天氣變暖日趨火爆,報紙上也會長篇累牍地探讨哪種顔色的比基尼更時尚,用沙灘墊還是沙灘毯,男士的胸毛是留還是剃等問題。然而,在羅偉林的巴西旅居生活中,深刻真實的巴西遠不止浮華和香豔。沙灘作為巴西公共空間裡公共性最強的地方,除了性感撩人,還是個絕佳的社會觀察面:情人在這裡求婚,政治家來這裡競選,商家打廣告,而背後存在着明顯的階級、種族、年齡、性取向等諸方面的差異,乃至地域歧視。伊帕内瑪海灘和科帕卡瓦納海灘是裡約59處海灘中最有名和精華的兩處。雖然巴西憲法宣布所有海灘均屬公地,但羅偉林發現這兩大海灘以12個救生站為界線,被非正式地劃分了片區,每一片區都有自己的文化,吸引着不同的社會經濟“部落”。伊帕内瑪海灘9号救生站曾是少數幾個允許嬉皮士聚會而不用擔心被警察騷擾的地方之一。如今這裡吸引了大批的社會名流、左翼知識分子和其他放蕩不羁的文化人。相反,位于東端的7号救生站則是主流社會外的邊緣人的地盤,大多是郊區工人階級出身的黑人,他們來這兒一次需要乘坐3個小時的公交車。這種以階層為依據的隔離是人們自我強加的。工人階級的窮人隻有廉價草席,他們塗抹廉價的防曬液,而海灘精英們嘲笑和鄙視兩種遊客,膚色蒼白的觀光客和皮膚黝黑的土生裡約人,他們借助乳液打造出金棕色實現區分。羅偉林熱愛海灘觀察,在巴西,海灘是社會的實驗室,社會變遷的不少嘗試在這裡被公開和認可。裡約雖有放浪之都的名聲,早先在海灘上卻是禁止女性袒胸露乳的。在1990年代,一名在沙灘上露乳的女推銷員面對荷槍實彈的20人警隊時,因拒絕穿好上衣遭受了啤酒潑身的羞辱,并引發沙灘上袒胸露乳的女性風潮,最終迫使裡約市市長簽署政令,允許女性在海灘上露乳。法國人創造了“生之歡愉”(joiedevivre)的短語,卻在巴西得到了絕佳表現。巴西的沙灘文化和狂歡節是“生之歡愉”的出口,但不單純是獵奇遊客們眼中的感官刺激,而是巴西人在自己的曆史中累積起的熱帶生活方式。
和遊客所見的叢林不一樣,穿梭于民族主義者、環境保護者、各類開發商、工人和土著之間,羅偉林看到的是一個完整的叢林社會。
亞馬孫雨林:叢林裡的民族主義原始審美巴西大部分人口都聚居在南部沿海城市,即使對巴西人而言,亞馬孫也是遙遠又陌生,相比遊客,極少有巴西人真正探訪過那裡。在一次探訪裡奧内格羅河上遊沿岸的印第安人村落途中,羅偉林乘坐的摩托艇沒油了。在接下來的3個小時,他拿着劃槳在死一般的靜寂叢林中劃行,耳邊隻有五彩巨嘴鳥呱呱的嗚叫、猴子尖銳的嘶鳴和叢林中不知名動物的窸窣響動。在亞馬孫區域進行了多達50餘次的旅行和采訪後,這片雨林在羅偉林眼中從河流花木、蟲魚鳥獸的布景換成了一種龐雜的社會景觀。與遊客的原始審美不同,巴西人更多地把亞馬孫雨林看做一座有待開發的資源富礦。1978年,羅偉林第一次探訪亞馬孫時,适值政府開發亞馬孫的高潮,當時,他們提出的口号是“無人之地給無地之人”。之後,随着跨亞馬孫公路的逐段修建,伐木工、農場主、投機者蜂擁而至,他們與來自東北部貧困州的農民簽訂勞動合同,并将其轉運到密林深處遠離通訊的勞動場地。一旦到了那裡,農民們會發現自己不僅拿不到事先承諾的工資,還要支付昂貴的食宿和勞動工具費用,并很快因此負債累累,除非付清債款,否則無法離開,形同奴隸。2001年,羅偉林遊覽托坎廷斯河和欣古河之間的地區時,就遇到一名名叫達席爾瓦的奴隸,12年來,他們從來沒有給過他錢,因為工場主們總是說他還欠他們的。而這片原先隻是叢林的地方,如今,畜牧場、大豆種植園、木材廠、鋼鐵廠、水利工程、礦場、油氣田等已經星羅棋布。在過去40年裡,他們砍伐樹木、放火焚燒森林、污染河流、殺戮野生動物,整個亞馬孫有1/5的面積慘遭焚燒或徹底毀壞。氣候的變化危機使亞馬孫成了一個溢出巴西各方訴求的利益戰場。科學家無法預計何時溫室氣體會高到足以讓亞馬孫地區不再是個功能正常的、有效的生态系統,他們達成共識:巴西人破壞森林的速度太快,如果不大幅減少森林砍伐的話,在一二十年之内氣候的惡化就不可逆轉了。為此,政府領導人和科學家發表聲明,環保組織開展國際宣傳活動,試圖将亞馬孫雨林生态系統納入更健康合理的保護性開發。幾個世紀以來,巴西取之不竭、耗之不盡的自然資源,引來了一波又一波歐洲人的觊觎和占有。“亞馬孫是我們自己的”被灌輸到巴西人的頭腦,并在生活中反複被強化,巴西一直認為亞馬孫是它的“家事”,與他人無涉。因此這些環境訴求激起了巴西人的猜疑,國際上流露出對亞馬孫的興趣或投資成了某種證據,一些民族主義組織以及由農場主、伐木場主、礦主和建築公司等組成的商業利益集團借機散布宣傳冊,聲稱外來者企圖染指亞馬孫。盡管巴西國内也有活躍的環境保護運動,像綠色和平組織、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等環保組織的巴西分支機構努力推動可持續發展,但正破壞亞馬孫的土地投機者、木材商、農場主和礦主卻打着民族主義的旗号,質疑環保主義者的信譽和愛國精神,這種手法古老而又熟悉。在一份巴西的軍事情報報告中,環境和土著人問題被當成了一種步調一緻的國際攻擊的借口,諸如綠色和平組織、保護國際都是美國等“霸權國家”操縱的工具,“其目的就是維持和擴大他們的主導權”。和遊客所見的叢林不一樣,穿梭于民族主義者、環境保護者、各類開發商、工人和土著之間,羅偉林看到的是一個完整的叢林社會。未來之國:祝願詛咒“未來之國”讓巴西人在國外旅行時,常因習慣用最高級形容詞來形容自己的國家而受到揶揄嘲弄。巴西傳奇總統在回憶錄中說,這是因為我們“情不自禁”。他認為,巴西不論從面積和人口都是世界上第五大國,是拉丁美洲最大的經濟體。巴西是世界第一大糖、柳橙和咖啡生産國,也是世界前十大的飛機與汽車制造國。2009年,盧拉政府更是把“巴西,第五世界大國”作為口号,以振國民信心。在國際奧委會授予巴西2016年夏季奧運會的主辦權時,總統盧拉表示“這是值得慶祝的一天,因為巴西已走出二流國家隊伍,步入一流國家行列。世界最終承認,這是巴西的出頭之日”。要理解盧拉何以有此強烈的反應,就必須回到茨威格關于巴西是“未來之國”的這句預言。“未來之國”對巴西是個偉大的希望,然而同樣積累着巨大的憂慮。羅偉林認為對巴西人而言那是一種難以完成的未來使命。拿足球而言,巴西的天才球員持續湧現,但職業足球不僅腐敗,而且混亂不堪,優秀球員大量外流。羅偉林認為在足球文化中,有着巴西人的基本特點——“jeitinho”(小竅門兒),描述能夠繞開那些阻礙你實現某種目标的法律和社會慣例所需的技巧,這促成了巴西社會迂回解決問題的非正式機制。不少這些“竅門兒”處于道德的灰色區域,依章辦事一定程度上會被認為是傻帽。表現在旅行上,想就餐高峰在一家時尚餐廳吃飯,想讓領班為你安排一張桌子,向他手裡塞點錢或許就能如願。這種蔑視規條的傾向充斥着巴西的日常生活,在銀行、劇院、車站或商店,很多人都認為自己比别人更重要或更着急而不願排隊。作為喜歡臨時抱佛腳、期望最後一刻奇迹乍現的國度,巴西争取偉大的道路常常是倡舉不少,但不是考慮不周,就是執行不力。在總統卡多索看來,這是一種特别的失敗:被吊足胃口,卻悲劇性地未能達成期望。這正是巴西一向擅長的那種失敗。為此,不少巴西人對這句預言一直氣憤不平,正如巴西作家阿爾貝·托迪内斯幹脆将之看成一種“恥辱的預言”。羅偉林在巴西的旅居生涯,認為“未來之國”既是一個理解巴西的角度,也是一種需要與之抗辯的理解。羅偉林的巴西元素海灘文化:裡約有59處不同的海灘,其中最有名和最精華的當屬伊帕内瑪海灘及其延伸萊布隆(Leblon)、科帕卡瓦納及其延伸萊梅(Leme)。兩大海灘被非正式地劃成很多片區,并以12個救生站為界線。海灘将是巴西社會的實驗室,映射社會的優劣。狂歡節:從聖灰節(AshWednesday)前的星期五晚間開始,直至聖灰節當天中午,本應是羅馬天主教戒齋和禁欲日,而在巴西,官方的正式生活停歇了,讓位于人民的狂歡。狂歡節的鐵杆粉也被其他城市的狂歡活動吸引,特别是薩爾瓦多,緊鄰累西腓北部的奧林達(Olinda)和其他一些努力保持狂歡節原味和争取大衆參與的地方。足球:5點鐘,在世界最大的馬拉卡納體育場(Maracana)會有一場足球賽,吸引着數萬名支持裡約四大俱樂部的球迷。從外部看,巴西足球似乎是一台運轉良好的機器,這是因為巴西的天才球員大量湧現,但近觀發現,有組織的職業足球不僅腐敗,而且混亂不堪。桑巴及波薩諾瓦:巴西人擅長的是那些富有創造性的活動,比如音樂和舞蹈。巴西流行音樂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桑巴及其曲風更柔和的支派波薩諾瓦。近幾十年來,名氣較小一些的巴西曲風,從馬拉卡圖和馬希謝(Maxixe)到佛雷沃(Frevo)佛洛(Forro)等都已經潛入一些國際流行巨星的作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