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疑,玻璃亮瓦是為緬懷準備的。這種早年安放在青瓦房頂的矩形玻璃,就像棄兒,已無容身之處,早就讓位給了電燈和玻璃窗。坐在顧縣古鎮的老茶館,脖子蛇頭樣伸長,盯着房頂出了神。上面有三匹玻璃亮瓦,毫無規則地安放在瓦格間。我很肯定,有熟悉的東西,在通過它進入身體。夏天的陽光從那裡溜進來,落在竹串架白灰泥牆壁上,反射出迷人的光芒。它的溫度灼燙了我的後背,似乎有人在輕輕抓撓我,讓我想起過去的黑夜,被亮瓦晃醒的夢境,以及睡在柴房的公雞,總是噙在嘴上的黎明。
試圖通過三匹亮瓦透視天空的努力很失敗,隻是模模糊糊地覺得房頂上那三方光亮,曾經照耀過我坐井觀天的遠年。甚至在冥想中,聽到了風,牽手樹葉在上面小跑。亮瓦的後面是天空,天空的上面捉摸不透。在我習慣張望的曆史中,從來就沒有見到過它的盡頭。
木質時代的生活空間
茶館中庭的天井高而狹小,枕梁上布滿了瘍塵和蛛網,但它洞悉的天光很敞亮。這個中午有些慵懶,鄉人們坐在茶館裡喝茶聊天打牌吃飯,看上去熱鬧非凡,并無大聲喧嘩。在街道和更遠的地方,也沒有汽車和喇叭噪音。一切都顯得慢條斯理,閑适、舒緩而散漫。
坐在一堆陌生的鄉人之間,方言俚語在耳邊走來走去。雖然聽不太懂,但盈耳貼心。我要了涼面,一盤遠近聞名的五香豆腐。據說,顧縣鎮的豆腐可以做成近百種式樣的豆腐席。有些讓人想入非非。盡管我在旅行中,對地方美食并無特殊癖好,填飽肚子就行。廚房間油煙繞梁,并有蒼蠅降落。洗碗池的水面,浮着一層厚厚的油花。擦屁股的卷紙放在八仙桌上,人們用來打理嘴巴。我吃得有點猶豫,開始擔心食物的衛生和安全。
覺得自己很孤立。突然進入木質時代的生活空間,就像一個人開着飛船回到了古代。盡管有無數的熟悉的聲音、色彩、氣味和形态撲面而來,還是讓人感到了孤獨。這種孤獨源自城市,突然置身市井煙火的心理距離。
我坐下的地方剛好,既能看清整個茶館内的陳設和表情,還能見到人們背着背篼或擔着籮筐,從街面上緩慢地經過。木闆牆裙、格子窗戶、八仙桌子、長木條凳、粗瓷茶碗、長嘴銅壺、土陶菜壇、生漆家具。一切都是舊的,比我的記憶更舊。楣梁上挂滿臘肉腌菜。煤炭在爐膛吼叫。鳥在樹林叽叽喳喳。花貓懶洋洋地蜷縮在竹編躺椅午休。通往田野的巷道裡,還放着一具做工精細的柏木棺材。二樓回廊不再使用,以前的戲台堆滿了菓笆、筲箕、繩索、蓑衣和楠竹蒸籠等雜物。記憶和找尋中的許多事物,似乎都回到了它們原來的位置。我可能又一次,回到了一直想轉身的地方。依然清楚地記得它們的名字,但要準确描述我對它們的感情,竟成了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我的記憶,在經年流轉中不斷變臉,最早那些印記,已經被不斷入侵的建築和店招修改得面目全非,就像一個從來不照鏡子的人,突然站在鏡前認不得自己。我像一個被往事追蹤的那個不知是誰的人,一直忙着掏光留在身體内部的形态、聲音和色彩,而不是大地上更多沒有見過的事物。事實就是,我們的城市,大多是一個對另一個的翻版,并且多屬舶來品,被貼上了後殖民文化的入侵印記。那些伴随我們成長的建築形态和文化符号,盡皆消失。也許,我的眼光和感覺完全誤解了時代,面對突如其來的高樓和叫喊,不知所以,對從來就沒有停止的變化熟視無睹,百般抵抗。好像世界停留在某個一成不變的時刻,才合乎我的心思。我很清楚,堅持這種想法,可能是有害的,它所代表的腐朽和僵化,因為不願揮手和告别,對衆多可以讓人手舞足蹈的文明進程,總是不假思考地拒之門外。這樣的結果,就是永遠颠沛在路上,既找不到民族文化的本原,也疏離了日新月異的發展真相,直到某一天,癱瘓在城市的椅子,唧唧歪歪地找不到耳朵和眼睛,跟往事一樣,徹底變成一堆廢墟。
還能走動和晃蕩的時候,我當然不願意相信那樣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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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建築的細節。
2像這樣的小食店,川人習慣稱之為“蒼蠅館子”。
3古舊建築雖然殘破,依然充滿溫暖的生活氣息。
4天井四周廂房的木窗格。
最早出現在宋朝的版圖
顧縣鎮這個稱呼,最早出現在宋朝的版圖,隻是曆史文本上,一個失聲的名字。這個名字給人怪怪的感覺,很容易把它錯覺成縣城,其實它隻是川東北樂池縣轄的一個小鎮。顧縣過去的時間裡,多次搖擺在縣城和小鎮之間。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山巒和田野,以及仍在繼續曆史和傳統的老舊建築。
老街逢集,人來人往。蔬菜、種子、釘子刀具、香燭紙錢、化肥農藥、電器服裝,不管什麼都有。正是午飯時間,茶館酒肆的生意特别的好,許多鄉人坐在那裡,喝茶吃酒,滿臉通紅,興高采烈和神情自如的樣子,一下子就讓我羨慕不已:不知啥時才能和他們一樣,完全活回自己。生活原本是水和酒組成的,人們在趕場天彙聚于小鎮,除購買生産生活用具,總要和親朋好友走進飯館打打牙祭,或者坐在茶館裡打牌小賭,東家長李家短地喋喋不休。小鎮的居民,雖然和我們一樣,住在屬于自己的房子,但大家往來卻很方便。坐在街邊檐下理菜洗衣、縫縫補補,邊做家務邊跟街鄰擺龍門陣,張口就有人答話。缺蔥少蒜的時候,跨過青石條街面,就可以進入鄰居的廚房,隻需招呼一聲,随便拿取,記得還回就行。這裡還沒有防盜門、貓眼、攝像頭這些冰冷的物件,阻隔人與人的信任。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美德還在。
我想象不出百年前,或更早時期顧縣鎮的樣子。對于建築,我缺乏更多的專業知識,沒有話語權。我勉強認得它們簡單的外形和大概承載的時間。顧縣鎮挨近金城河河壩街的老舊建築,大多清朝所建,川東北民居的特點很明顯。房屋多屬梁柱式結構,一樓一底。有的二樓臨街面外挑走廊,于今已經不再使用。檐口的瓦當自然古樸,刻有簡單的花卉、動物和吉祥圖案。戗脊、吊梁、挑檐、壁柱、窗格、扶手、門花,凡是木頭上的雕刻,純手工制作,精細傳神。雖然已是納米時代,工廠生産不出如此有溫度和靈性的物件。那些木頭建築,在今天看來,因為稀缺,便顯得個性,有彌補審美缺席的觀賞價值。盡管當初建造它們的,隻是普通的木匠和泥瓦匠。随着時間的推移和手工藝人集體失業,顧縣鎮的老房子雖不算宏大,很多地方看上去還很粗糙,打滿了抓釘和木條,但作為民間老式房屋的餘留,以一種物質記憶的方式,繼續着傳統的體溫,小聲說着久遠的往事。傳統生活,觸手可及。為數不多的油坊、中藥鋪、日雜店、算命攤等等,無不指向遠方,很容易讓人突然轉身親近那些正在消失的漢語詞彙,比如撞錘、算盤、瓦刀、墨鬥、吊線、锛和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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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在河壩老街逗留張望
在鄉人眼裡,我在八角亭的逗留,顯然很是可笑,我圍着這棟古老的幹欄式異形建築,轉了一圈又一圈,脖子伸長得公雞樣,好像要喚醒一堆往事出來打鳴。八面牆體的面泥,經過石灰和塗料的不斷修補,還是露出了竹子串架。這座早先由鎮上富人修建的房子,如果非得用現代詞彙給它一個身份,應該稱其為古鎮的地标。木質檐柱有蝼蟻洞穴,我的指尖輕輕劃過它們的時候,有一種被刺疼的感覺,好像摸到了建造它們的老繭。可惜木頭開始腐朽了,已經不能承受過大的壓力。八角亭于今成了倉庫,堆滿了我們十分熟悉的工業食品。一座文物級别的房子,對于城市堆積的鄉愁,自然沒有準備預算,或者我行我素,繼續着市井小民的實用主義,使得其它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我很沮喪,小鎮的古典,并不接受我找尋散佚物質的溫情。我被它們包圍其中,但我無法準确進入。
要俯瞰河壩老街,需要爬上鎮醫院的房頂。穿過一條混雜着來蘇水和乙醇味道的長廊,就站在了小鎮的高處。青瓦房頂一溜排開,開闊而清寂,起伏不平地伸向稻禾飄青的遼闊大地。大小天井星羅其間,像是上古的眼睛,裝滿了無數幽深的秘密。被時間磨損的建築,都是清一色的木頭結構,青瓦屋面。換句話說,顧縣鎮的象征,就是木頭和泥瓦承載的時間和曆史。木牆木柱木門木窗木梯木檐木桌木椅,一切都和木頭相關,因為沒有過度修複,正是物質原本的樣子。
我看到了金城河,從西北丘陵蜿蜒而來,靜靜地着環繞小鎮。河的兩岸長滿了麻柳和竹子。烈日炎炎,太陽從河面彈射的光斑,幾乎晃花了我的雙眼。聚聖堂距離河道不遠,包圍在古柏林中。李冰父子的塑像就居住在那裡。川主寺在修補,地上堆滿了水泥和砂石,朱紅大門無人出入。有幾個工人站在腳手架上勞動。我對古建築過度地修補或複制,從來都很抵抗,對這種“保護性的破壞”滿是疑問。聚聖堂修建于乾隆四十七年,它言說的曆史和神性,可能正被修改。其實,堅持這種想法,也是錯誤的。如果它一旦垮塌,或成為廢墟,就會證明今天修複的正确。遺憾的是,我就跟正在進行的破壞性建設一樣,隻有在未來的某個暗夜,才能看清今天的錯誤。相關數據顯示:2007年以來,全國已有三萬多處文物古迹,因為阻礙了文明前行的方向,紛紛被焚屍滅迹,在你追我趕地城鄉一體化進程中,被永遠開除了球籍。這是一個龐大得令人瞠目結舌的數據,也是今人對曆史的暴力犯罪。不知道有沒有那樣的時刻,被數據和變化綁架的今人,終究要為今天的錯誤痛心疾首。
前行的古鎮後緬懷的目光
面對我的老人,頭發花白,埋頭雕刻着一枚石頭印章。他木頭樣坐在鏡頭前面,不受任何聲音和外界打擾。對我的招呼和問話,完全置之不理,眼都沒有搭一下。老人對工作的投入,對世界的緘默,超出了我能夠理解的範圍。我隻好木頭樣站在非常年長的木案一側,饒有興緻地觀看一個老人如何跟石頭較勁。木頭案闆足夠厚,看上去跟灰塵一樣陳舊。刻刀、夾闆、硯台、工具盒、煤油瓶,甚至老花眼鏡斷腿上纏裹的膠布,都給人一種歲月的陳暗,有滄桑這個語詞可以入座。我以為隻能在博物館看到。這是我在小鎮上見到的為數不多的手藝人之一,他和木頭石頭交道一生,于今老邁,把自己變成了不說話的古董。老人一旦開口,會不會說出我聽不懂的語言?我不清楚,老人雕刻的印章是一個需要印泥去履行合約的名字,還是人生暮年證明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方案。手工刻一枚印章,很漫長。我在那裡站了足足半個時辰,老人的印章沒有刻完,也沒有看到任何一個顧客。
工業革命把人們從繁瑣刻闆的生産方式中解放了出來,我們都是受益者。很多東西是注定要結束的,早年那些鐵匠鋪、棉花鋪、石匠鋪、縫紉鋪等等,在街上已經看不到了,倒還有幾家榨油坊,用的是電力開關和機械,不再是木楔和撞錘。刻章老人是為數不多的線索之一,就像我随身攜帶的懷表,作為父親的遺物,至今走着爺爺送給父親的時間,可以讓我牢記遠年。
在顧縣,我以為發現了稻草,能夠把我艱難地運回遠岸。清楚知道,要不了多久,剩下的這一處通道,也将被徹底砍斷。我想和老人說話,打打精神牙祭也行,不願輕易放棄。沒辦法,老人堅決不搭理我。我們像兩份彼此堅守的孤獨,在各自的意念裡念經。最終,我的時間和耐心隻有投降。有時候,明知沒有結果的等待,苦苦堅持毫無意義。我記住了一個藝人,卻永遠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就像古鎮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不會收容我的緬懷一樣。但過去時代的梁木和瓦片可以和我絮叨,它們承載的聲音,一直在我血管裡吹拉彈唱。
當時間成為難以消磨的難題,我們懷揣鄉愁,除了懷舊,似乎沒有更好的玩具。懷舊是一種巫術,任何存在都有幾盎司無辜。那些注定要消失的古舊事物,包括山川、草木、茅舍、炊煙、鳥鳴、犬吠,木格窗後面平凡簡單的歡笑和痛楚,雖是值得一生信賴的燈火,卻被我們掐滅在了胡同。
孩子們不會這樣想,他們光溜溜地躺在石拱橋下的陰影裡,不時跳進河裡嬉鬧一陣,然後又回到岸上,幸福地享受着閑淡的午後時光。這是顧縣最有活力的部分,也是古鎮記憶和想象的延續。整個橋河兩岸,漂浮着孩子們輕快的嘻戲聲。我在靠近這個段落的時候,有風從河面跑過,掀起陣陣熱浪撲打着我,并在橋墩間的青蒿叢中手舞足蹈。這是一座人行石拱橋,不通汽車本身,足以說明它的年邁。一切,好像都不曾改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過去的面孔和嬉笑,就藏掖在孩子們中間。我走了過去。河水翻越堤堰的聲音清涼盈耳,完全掩藏了我的足音。
孩子們突然啞口,紛紛逃到水底藏起裸體。我被照像機快門出賣了。我所知道的過去就是這個樣子,父親的過去,爺爺的過去也是這個樣子。整個夏天,都會光着身子在河邊活動,見到生人一定害羞。小鎮孩子們的當下,其實就是我的從前,也是祖先的從前。一種貼近内心的狂喜。我的從前在另一個小鎮,同樣沒有公路橋和下水道。我當年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如何離開;不曾預設多年以後,我會疲憊不堪地想:如何回來。小鎮的孩子們,很可能,還要重複我的道路。沒有人真正願意,一生都在小鎮的河邊行走。
難道從前,比現在更幸福麼?炎炎夏日,天空瓦藍,藍得就跟謊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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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許多傳統手藝都流失了,在古鎮見到的打草鞋的情形,有如文物。
2-3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見到喜歡棋牌娛樂的鄉人,也是古鎮緩慢生活的主要娛樂方式。
4傳統的川東北民居,每戶人家的屋頂上,都開有采光的狹小天井。
5有傳統圖案的瓦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