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塘殘荷與蒼翠的古樟仿佛在一同講述世事的輪回變遷
千年“進士村”
防裡地處江西省新餘市分宜縣最南端的,古屬吉安市安福縣,宋雍熙二年(公元985年)增置分宜縣時,将防裡劃到分宜。因地域、曆史沿革關系,防裡深受以“三千進士冠華夏,文章節義堆花香”而聞名的廬陵文化的影響,自古沿襲着耕讀傳家、崇文重教的風氣,人才輩出,名震科場,先後出了19名進士、12名舉人、6名拔貢和諸貢百餘人,被譽為“才子之鄉”、“進士村”,2013年被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
從東南方向進村,須經一名為星拱橋的元代石闆拱橋。防裡早已有更好的路了,星拱橋便隻能無可奈何地落寞下去。偶有荷擔而出或牧牛而歸的村民踱過古橋,卻足以帶我穿越時空。橋下流水隐約倒映出從曆史煙雲飄來的高士名流,滿腹經綸的防裡士子,由此走向外部世界,開始其跌宕起伏的仕途。連黃子澄、嚴嵩這樣影響曆史或被曆史影響着的人物,都曾與防裡結下過不解之緣。
村民歐陽新傑依靠自學族譜近二十年,成為研究防裡曆史文化的“土專家”,古村沒經過旅遊開發,偶有慕名而來的遊客,歐陽新傑都會視為知已,充當義務講解員。“防裡有很多文物古迹沒能保存下來,目前隻有“貞節樓”、進士歐陽豫生宅、新餘最後一個進士和第一位留學生歐陽紹祁舊居等5處古建築保存較為完好。”歐陽新傑不無遺憾地介紹着。
“貞節樓”因歐陽行之妻段氏而得名。歐陽行是個商人,在外經商時身亡,段氏時年二十三歲,甘貧守節,當地稱其為貞節烈女,用官銀為她建了貞節牌坊。貞節牌坊被毀,段氏守寡所居的房子保留下來且被稱作“貞節樓”。“這算村裡比較精美的木雕了。”歐陽新傑指給我看“貞節樓”的藻井上的木雕,雕的是蓮花,村民們譽之為“千古淨蓮”。屋内很幽暗,隐約可識的蓮花木雕,隻是鄉野之作,更談不上美侖美奂。
有些事情,是不能以物質的、時下的眼光來評判,一如我無法判斷,花樣年華便将自己幽居在這樣一座老宅中的段氏,人生是幸福還是不幸,後人該為之歎還是贊?隻能為一個村莊、一個人受理學影響之深而感慨。談不上失望,我仍是饒有興趣地品味着木雕。
“防裡清門”的“秘密”
防裡,本該就是這樣一個村子,它因打下的文化烙印而令人難忘。即便是村裡幸存至今的古建築,看起來也隻是尋常民居,沒有雕梁畫棟,不追求富麗堂皇的富貴氣息,進到裡面,也少見精美絕倫的木雕、石雕,卻透着股腹有詩書、返樸歸真的自信。
明朝建文帝太常寺卿兼翰林學士黃子澄是分宜人,這位彪炳史冊的忠臣,幼年曾求學防裡的意山樓書院。意山樓書院曾名噪一時,先後有十餘位進士就讀于此。意山樓已毀,意山樓的匾,幸運地珍藏在了後人手中,匾所用的材質并不珍稀貴重,杉木而已,幾個字也褪去了墨色。可面對這樣普通的一塊匾,卻依稀聽到了曆史長廊傳出的琅琅書聲,感受到黃子澄視刀鋸鼎镬甘之若饴的凜凜正氣。
而明朝權相嚴嵩,起初令防裡人驕傲無比,終又令人諱莫如深。十九歲中舉後,嚴嵩與防裡村女子歐陽淑端成婚。嚴嵩“城門失火”,非但沒殃及防裡,反到讓它多了“防裡清門”的清譽。“防裡清門”的匾額,至今高懸在歐陽氏祠堂的橫梁上。嚴嵩轟然倒台,防裡卻獨善其身,絕非幸運那麼簡單。
村中代代相傳的故事,道出了“防裡清門”的真相:歐陽淑端絕非“貪内助”,她賢慧勤勞,與嚴嵩貧寒相守,白頭偕老。嚴嵩在外權傾朝野、獨攬朝政二十餘年,防裡以它固有的定力,寵辱不驚。在裙帶風盛行的封建王朝,歐陽淑端及防裡沒有因攀附權貴而雞犬升天。作為嚴嵩姻親,為避瓜田李下之嫌,防裡儒生竟無人去考科舉,自然也無人在仕宦上得到過嚴嵩的提攜。後來,嚴嵩事發被抄家,防裡因自律自守,并未查出任何不法之人之事,全村未受牽連。
名為”貞節樓“的老建築
/祠堂前的功名碑
每塊功名碑都有一段曆史,作為歐陽氏的第三十七代,歐陽新傑總會熱情地向遊人講述祖先的榮耀。彰顯功名的古樟林
村口有片被列入國家二級古樟樹群的古樟林。三十餘棵古樟簇擁着,樹齡長的高達千餘年,短的也有三百餘年,如一群長髯先哲,矚目村莊滄海桑田,卻又拈須不語。村民告訴我說,以前村裡每出一名進士或舉人,除了會為其在祠堂前立功名碑外,還有資格在村頭種一棵樟樹以示褒獎,此舉沿襲成俗,形成了這片枝葉如蓋、遮天蔽日的古樟林。
林中踽行,我感慨功成名就的士子榮光,更為被歲月湮沒的那一代防裡儒生唏噓不已。恪守耕讀傳家的古村數不勝數,唯有防裡讓我感動。對讀書人而言,成功的标準便是功名取得與否。超越當時的社會價值取向,絕意科舉、皓首窮經的那一代防裡儒生,路過先賢的功名碑或彰顯功名的樟樹時,他們心中該如何五味雜陳?
一切的一切,都已無從考究。在一壟壟收割後的稻田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們,正在拾穗的他們,那一副副更适合書桌的脊梁彎得像弓,壓抑得讓我喘不過氣。可當他們起身擦汗時,身體便像彈向天空的竹,充滿了率性的生命張力,有如挺起了萬世景仰的道德标杆。
夜裡囊螢映雪,晝間拽耙扶犁,他們躬耕隴畝,棄絕攀權附貴的欲望,割舍了“學而優則仕”的官本位,不能因功名而傳世,卻播下了讀書人的“種子”,生動诠釋着王陽明的“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他們堅守内心,正道直行,用文章節義、知行合一,為後人在思想和精神的天空,留下了一棵棵高聳入雲的樟樹。曆史上,入仕為官的防裡儒生甚衆,無不為官清廉、勤勉、正直,無有作奸犯科者。
“防裡有讀書的風水。”歐陽新傑指給我看,古樟林其實還隐藏着“文房四寶”:一個文昌塔如筆,一座星拱橋似墨錠,樟林四周近20畝的草坪像攤開的紙,草坪上突起的園土台叫“硯子台”,恰似一天然的硯。“文房四寶”除文昌塔被毀外,其餘三者仍保留較完整。詩書傳家的理念,通過“文房四寶”外化于形,這“文房四寶”,非造化之奇,實是古村千百年來孜孜所求的投射。
刹那間,我仿佛明白了,防裡不僅僅是個古村,更是一種境界。古色古香的,不僅僅是建築,更是酵母般籠罩着村莊的文化氣場,關于自律自守,關于道德情操。
防,有設防警戒之意;裡,古代五家為鄰,五鄰為裡,這便是防裡村名的釋意。告别古村,我更願從一個新的角度來解讀“防裡”的含義:“從裡面防住”。在内裡樹起有所敬畏、有所遵循的防線,心有準則,心有信念,才能防微杜漸,抵住誘惑、抗住風險。
防裡清門,清在“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