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蘇産大米,素有南疆稻鄉之美名。
阿克蘇種植水稻的曆史最早可追溯到魏晉時期,屯田軍士把種植水稻的技術從内地傳入新疆。北朝時,龜茲等地己廣泛種植水稻,《魏書》中的《焉耆傳》《龜茲傳》《疏勒傳》以及《北史·西域傳》中,都有焉耆、龜茲和疏勒種植水稻的記載。《北史·西域傳》載,焉耆國土田良沃,古有稻、粟、菽、麥,龜茲國“物産與焉耆略同”。西遼時期,阿克蘇大米開始揚名四海,呈現出“阡陌縱橫萬畝連”、家家“柴門臨水稻花香”的景象。
許久以前,南疆的疏勒、焉耆、尉犁,北疆的米泉、瑪納斯和伊犁地區普遍種植水稻。種稻要旺水,說明從前新疆并不缺水。已經消失的故城精絕、樓蘭、尼雅曾經都有河流經過。庫車的蘇巴什古城在西遊記裡被稱作女兒國,女兒國并非隻有女人,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城和莊稼地之間隔着一條寬闊的河,唐代架橋的技術遠沒有抵達西域。每到春天冰雪融化前,男人們踏冰過河到對面去種地勞作,女人和孩子留守城中,夏秋河水上漲水流湍急,男人回不了家。吐魯番的交河故城,因兩條河交叉環抱而得名。俯瞰,交河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柳葉;遠觀,則像一艘擱淺的巨輪。交河繞城,天然的護城河,據說古人出行時在窄處設一吊橋,狼煙四起的年代,得河水阻擋易守難攻,百姓幸而保命。距離塔裡木河100多公裡的塔克拉瑪幹沙漠、中國最大的沙漠整裝超薄油田——哈得油田附近,發現一條幹涸的古代河床遺存。河床二三十米寬,幾米多厚的淤泥層層風化,破碎成闆塊,低處被流沙掩埋,一些闆塊上面波浪形紋路十分清晰,那是水流記憶的方向。一些泥土上殘留着風化後花瓣似的龜裂,巨大的泥塊一個漩渦挽住一個漩渦,繁複有序,巧奪天工,像一塊素錦的殘片,曆經千年依然光照人間。戈壁灘上被洪水沖刷出的綿長河道有許多,這些河流盡數幹涸,水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道道深溝和漫闊的河床,如此寬闊的河床河水一定洶湧,水源充沛完全可以植稻。除去人為的挖掘、填埋和擡升外,大地自身也在生長或者消弭,隻是和人類相比這個過程太漫長,我腳下的大地海拔934米,和喜馬拉雅一樣還在逐漸升高,千百年來水就在這一點一點擡升中減少。如今新疆境内有塔裡木河、伊犁河、額爾齊斯河、瑪納斯河、烏倫古河、開都河等大小河流570多條,還不包括山泉和大河支流。數字上蔚為壯觀,實際不然。這些河流撒到166萬平方公裡的遼闊大地上,像從山裡放出的長尾蜥,大多竄出去沒多遠即被荒漠戈壁吞噬,加之人口暴增和氣候推波助瀾,新疆的水源日漸吃緊,“想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産大米的稻田在這種困境中也漸漸萎縮。
阿克蘇地處塔裡木河源頭。
塔裡木河由天山山脈的阿克蘇河、昆侖山脈的葉爾羌河、和田河彙流而成,三河彙聚在一個叫肖夾克的地方。肖夾克是維吾爾語。這個地方現隸屬新疆建設兵團阿拉爾市,去年深秋去阿拉爾,很想去肖夾克,時間關系未能達成所願,退而在阿拉爾軍墾博物館拍了一張三河交彙的模型照片。雖有小小的失落,想想并不覺得遺憾。生命的長度有限,不可能抵達所有想要抵達的地方,有時行走的時間長了,思考的時間就短了。塔裡木河環塔裡木盆地蜿蜒東流,消失于台特瑪湖,全長2000多公裡,這條河流養育着近千萬的人口,是南疆最偉大的母親河。阿克蘇占據這樣一條偉大河流的心髒地位,地利人和,自然生機勃勃。
水多的地方樹就多。南疆五個地州數阿克蘇樹最多,這些樹不是平白無故自己長出來的,而是阿克蘇人親手種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阿克蘇人發動了柯柯牙綠化工程,曆時十幾年全民總動員種植各類樹木幾千萬株,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後阿克蘇人一直在植樹造林。造林工程的帶頭人畢可顯退休之後也沒閑着,承包庫車縣牙哈鄉的一片荒灘,種植了幾萬棵樹,已80多歲的耄耋老人了,為這一片樹林每年像候鳥一般在北京和南疆往返。每年紅棗成熟的季節,老人都會托人帶給我兩箱新鮮紅棗,一顆棗代表一片心,吃着甘甜的紅棗,我常想,和畢可顯老人比我并不老,沒有理由不奮力走好餘生。
從幹燥的荒漠戈壁進入阿克蘇地界,空氣裡增加的濕氣尤為明顯,結痂發硬的鼻腔感到很舒服。插秧不久的稻田一籌一籌猶如棋盤,楚河漢界,泾渭分明,向着目力無法抵達的遠方延展。禾苗簇簇而立,柔弱如髫女,靜待時間催熟芳華。風過,稻田波光粼粼,田邊的楊樹沙沙作響,遒勁俊偉的樹木枕戈待旦守衛着碧牆裡的繁華春夢。維吾爾族人說,莊稼地裡有花,莊稼就會快樂地生長。稻田綠衣素錦鎖宮闱,日日年年莺歌燕舞哪裡曉得邊關吃緊、黃沙伺機而動的危機。塔克拉瑪幹沙漠由南至北一路攻陷了疏勒的稻田,攻陷了陽霞的稻田,攻陷了尉犁的稻田。唯有阿克蘇的稻田王國孤立在荒漠之上。于是這些稻田就有了一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切齒感。
地緣的優勢求之不得也無法改變。平常百姓一日三餐的主食是非米即麥。新疆米金貴,憑票供應米面的年代,記得父母的糧食定量是28公斤半,大多數是玉米面,大米每月每家定量2公斤。平常舍不得吃,攢着過年改善生活,誰家婦女坐月子,嬰兒沒有奶水或是孩子生病用大米熬粥滋養。我同學的媽媽生第11個孩子時,乳房像幹涸的枯井榨不出一滴奶水,生的是個弟弟,是她家唯一的男孩。同學的媽媽滿村挨家借大米,一天三頓拿一個小鋁鍋抓一把米兩碗水放在爐子上熬,直熬到米湯如牛奶般濃稠,用筷子挑,米湯上起了一層油皮。半年之後,同學抱着弟弟到我們家來玩兒,原來火柴棍似的胳膊腿居然胖得像一截一截的嫩白蓮藕。
在新疆生長半世紀,前20年在北疆,吃過的多是米泉和伊犁大米,後20年在南疆,吃的最多的自然是阿克蘇産的大米。如今,交通的便利給人帶來了選擇的餘地。超市賣的大米品種很多,遼甯五常大米、黑龍江的長粒香、泰國的香米,口感都不錯。但是舌尖根深蒂固的記憶總是先于我的大腦抵達,手臂自動地伸向新疆本地大米。
阿克蘇的大米品牌很多,商标有“阿克蘇”大米、“溫宿”大米和“阿拉爾”大米。溫宿、拜城、庫車、阿瓦提、烏什縣是大米的主産區,水稻種植面積近2000萬公頃,總産量14萬噸左右。阿克蘇水稻種植周期100多天,一年隻産一季,節奏契合農耕時代。緩慢是農耕時代的标記。當快與慢在中心城市拉拽角力,農耕仍在南疆廣闊的綠洲緩慢而行。主旋律一旦确立,所有的人、事、相互合弦,當南方的水稻一年三季,加快速度追趕時間時,阿克蘇大米像反應遲鈍的樹懶,跟不上叢林的節奏,默默寡守着田疇固有的方式,春種秋收,像延續千年的手工技藝,明知終将被大機器工業的巨口吞噬,無可奈何花落去,仍固執地維護大米本身的一縷原香。好文章得養,好大米也得養,世間萬物的理一通百通。養就得花時間,在足夠的時間裡吸收足夠的日月精華,這是對待事物的态度,是一種世界觀。阿克蘇大米好吃,“粒長而潔白,熟之香軟且糯,似秫而爽,味佳于洋米。”煮一鍋而滿屋香,“其味甘、其氣章,百日食之,耳聰目明,心意睿智,四衛變強,邪氣不入”。吃得人放心。
阿克蘇的大米一年一年生長,種稻米的人也一茬一茬生長。稻米成熟了被人吃進肚裡,人熟透了便埋進土裡。人和稻米互為營養,交替輪回,從無改變。
大型收割機在收割水稻。阿克蘇的溫宿、拜城、庫車、阿瓦提、烏什縣是大米的主産區,水稻種植面積近兩千萬公頃,一年隻産一季,總産量在14萬噸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