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幸存者2
他覺得自己就像從很高的地方往下墜落,他開的喜美轎車似乎駛離了道路,掉入了一個無底深淵。道路在他眼前無限延伸,輪胎與瀝青路面摩擦出聲,他無法使自己恢複穩定。那種墜落的感覺是如此的強烈且吓人,使他不得不松開踩着油門的腳而死命地踩下刹車。
一時之間交通大亂,因緊急刹車而造成輪胎磨地的尖銳聲音伴随着喇叭聲四面八萬響了起來。從車旁經過的一個個駕駛司機,不是惡狠狠地瞪他,就是口出惡言大聲咒罵,甚至比出猥亵的手勢。這就是處于變動年代的洛杉矶,充斥着等待末日時的焦躁,個人一點輕微的流失,别人都會睚皆必報地回敬你。
墜落感仍未減輕,他的胃繼續在翻攪,猶如穿着滑橇沿着一條險峻的滑道往下沖似的。雖然他獨自一人在車裡,但他聽到旅客們的尖叫聲。起初很模糊,後來聲音越來越大。
那不是遊樂場裡尋找刺激的人們興高采烈的尖聲怪叫,而是真正慌張失措的驚呼。聲音似乎很遙遠,喬聽到自己低聲地說着“不要,不要,不要……”
他從車陣中尋了個空隙鑽了出來,将車駛離路面,緊貼看護欄停靠在狹窄的路肩上。路旁青翠的夾竹桃樹叢,像波浪般地搖曳生姿。喬役将引擎熄火,他一身冷汗,得靠深呼吸才喘得過氣來。
車子裡的空氣明明沒問題,他卻嗅到一股煙味,他的舌尖甚至嘗得過且過到那種混雜着燃燒油料、塑膠、樹脂及金屬的辛辣味。當地望着擠壓在車窗上的夾竹桃濃密的紅花綠葉時,它們卻幻化成縷縷油煙。車窗也變成都市長方形有着雙層玻璃的飛機舷窗。
如果不是過去一年曾有過類似的遭遇,喬一定會認為自己瘋了。以前每兩個星期會發作一次,有時一天會達三次,每次都十到三十分鐘。他也看過心理醫師,可是那種輔導治療毫無助益可言。醫生也開過減輕焦慮的藥,可是喬不肯吃。他希望能感受到痛苦,那是他所僅有的。
喬閉上眼,用冰冷的雙手緊捂着臉。他努力地想控制住情緒,但災禍的情景卻一幕幕在他周圍展開,墜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煙味也變得濃厚起來,旅客的尖叫聲,就象鬼哭神嚎,所有的東西都在震動,腳下的地闆、船壁、天花闆,都發出恐怖的聲音。
“拜托!”喬哀求道,他緊閉着眼,将手自臉上移開握成拳頭置于身體兩邊。過一會兒,孩子們驚吓的小手緊握着他的手,喬也緊緊地握住它們。
孩子們當然不在車内,而是在那命中注定的班機座位上,喬瞬間置身在即将墜毀的三五三号班機上。每當這個症狀發作時,他就會同時身處兩地:一個在真實世界的車子内,另一個則在國家航空公司的七四七班機上。蜜雪兒坐在兩個孩子中間,克莉絲和妮娜緊握住的是蜜雪兒的雙手,而不是喬的。
飛機震動得越來越厲害,空中雜物四處亂飛:精裝書、筆記型電腦、餐具、盤子、塑膠杯、酒瓶、鉛筆、鋼筆在機艙内四處彈跳。
蜜雪兒在咳嗽,一定是在催促孩子們低下頭時被煙嗆到。“低下頭來,保護你們的臉!”
那些可愛的臉龐,七歲的克莉絲像她母親一樣,有着高高的顴骨和清澈的碧眼。喬永遠也忘不了克莉絲上芭蕾舞課時臉上的喜悅之情,或是參加少棒比賽,走向本壘闆準備打擊時專注而斜睨的眼神。
妮娜隻有四歲,小巧的鼻子配上藍灰色的眼眸,一見到貓或狗,就會笑皺了臉。當看到她用小手捧着一隻醜陋無比的蜥蜴,用一種驚奇和愛憐的眼光注視着這小東西時,任何人都會認為她就是愛神的化身。
“把頭趴下,保護你們的臉!”這句話的含義是她們必會脫險,但最糟的事就是臉被玻璃碎片刮傷而破相。
在與時俱增的驚恐中,飛機墜落的角度愈加傾斜。喬被釘死在座位上,無法彎身向前,俯下保護自己的臉。
也許是破損的飛機造成系統失效,以緻每個座位上的氧氣面罩都不能使用。他不知道蜜雪兒、克莉絲和妮娜是否還能呼吸,或是在濃煙之中無謂的掙紮并因此而窒息。隻見整個客船都是濃煙,那種幽閉的恐懼,比身在最深處的礦坑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一片漆黑的濃煙中,火焰猶如毒蛇一般境蜒地燃燒起來。人們在飛機失速下墜的驚恐中,既擔心這把火不知在何處悶燒,又不知何時會變成吞噬整架七四七班機的熊熊烈焰。
當飛機承受的壓力大到無法負荷時,整個機身開始震動起來。巨大的機翼嗡嗡作響地仿佛就要脫落。機身的鋼骨也像垂死掙紮的野獸一般在呻吟着。任何一個焊接點的開裂,~個釘子的脫落,聽起來都有如槍聲一般尖銳。蜜雪兒跟兩個孩子心想飛機即将解體,她們将被抛出機身外,分奔黃泉之路。
但是巨大的七四七是機械設計上令人贊歎之作,雖然油壓系統在不明的原因下失效,但機翼并沒有脫落,機身也未解體。隻見它那怒吼着的引擎,似乎在這最後的墜落過程仍奮戰不懈着。
蜜雪兒知道,他們正面臨着死亡。她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安慰孩子們,她毫不猶豫地緊抱着妮娜,湊在她耳邊說:“寶貝,沒事的我們都在一塊兒,我愛你,抱着媽媽。我愛你,你是最乖的小女兒。”蜜雪兒的聲音充滿了感情,卻全然沒有痛苦。當然她也沒忘了克莉絲,“不會有事的,親愛的,我與你在一起。握住我的手,我愛你,我們将永遠永遠在一起。”
喬坐在車内所聽到蜜雪兒的聲音,似乎來自他的記憶當蜜雪兒在安慰孩子們的時候,他似乎與她同在。他相信孩子們能有她們母親一樣的勇氣。他要知道她們在人世間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蜜雪兒告訴她們是如何的珍貴一可愛,客機猛烈地沖撞在科羅拉多空曠的草原上,二十裡之外都聽得到撞擊聲。驚飛起一群夜鷹,也吓壞了早起的莊稼漢。
喬在車内發出一聲悶哼,似乎胸部遭到雷擊。
撞擊的慘狀,令人不忍卒睹。飛機撞地後爆炸,在草原上翻滾,機身碎裂成數幹片烤焦扭曲的碎片。噴出的橘紅色燃油将附近的樹林也燃燒起來。機上旅客和機員三百三十人全數立即死亡。
蜜雪兒平日灌輸給喬,對于愛與同情的認知,也在那悲慘的一刻化為烏有。克莉絲,七歲的小芭蕾舞者、少棒隊的隊員,将再也不能踮起腳尖作優美的旋轉,或是朝着壘包直奔過去了。而動物若是有知,若能感應妮娜心裡的話,那麼在科羅拉多那個凄冷的夜裡,草原上及森林裡的小動物,也會在它們的地洞裡哀傷顫泣。
喬成了唯一活下來的人,他并未和家人同在三五三号班機上。機上的每一個人都已粉身碎骨,如果他也是其中之一的話,大概也隻能靠他的牙齒病曆,或是一、二根指頭的指紋來辨認了。
他穿梭于現實與撞機的情境之間,這并不是靠着回憶,而是極度幻想的結果,平常是出現在夢中,有時就像今天一樣,會突然感到一陣焦躁。喬有一種罪惡感,因為他未能與嬌萎愛女們同赴黃泉。所以他以此折磨自己,希望能分擔她們所曆經的恐怖過程。可是他的這種幻想,根本無助于療傷止痛,隻會在每次午夜夢回時,更增心靈的創傷。
喬睜開眼,望着在他面前呼嘯而過的車陣。若他真想死得其時,他大可以打開車門,走到高速路上,活活被一輛卡車撞死。但他安然地留在車内,倒不是怕死,而是為了一些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理由。至少目前他覺得在有生之年該多懲罰自己。
過往車輛所掀起的陣風不停地吹動着茂密的夾竹桃樹叢,抵靠在車窗上的綠葉與玻璃摩擦發出一種怪異的聲音,猶如失落而絕望的耳語。
喬不再顫抖,臉上的冷汗也被儀表闆處送出的冷風吹幹,他不再有墜落的感覺,他已回到現實了。
來往車輛排出的輕煙,在八月的熱浪下,有如海市蜃樓一般的朦胧。朝西邊望去,清涼的大海在這一片朦胧之中抖動着。喬等車流稍歇,尋了個空,再度朝着大陸的另一端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