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幸存者3
當喬經過一群身上塗滿椰子油的日光浴者時,一些人對他投以好奇的眼神,因為他不是穿着海灘裝,而是身穿白色運動衫、褐色短褲,腳踏一雙跑鞋,沒穿襪子,可見他根本不是來遊泳或是作日光浴的。
一群身着比基尼泳衣的女孩搖鬼生姿地走過救生員面前,向正在注意泳客安全的救生員大送秋波。
星星們在浪潮中戲水,但喬卻無法多看他們一眼,他們的笑語、喧嚷和愉悅的尖叫聲,在折磨着他的神經,更點燃起他心中一把無名火。
背着一個冰筒,拿着一條毛巾繼續向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處人迹較少的沙灘。他攤開毛巾,面海而坐,從冰桶中取出一瓶啤酒。若此處海景是屬于他的,他極願意在海濱終老餘生的。聽那潮起潮落永無休止的濤聲,看拍岸浪花在夕陽中的萬千氣象,遙望遠處平滑如鏡的海水,他心中沒有一絲平和甯靜的感覺,他對一切事物都已麻木。
兩個十多歲瘦巴巴的男孩,穿着寬松的泳褲,沿着海灘從北邊緩緩行來,然後在喬的旁邊停了下來。其中一個紮了個馬尾巴,另一個理了個龐克頭,兩人都曬得很黑。他們轉過身注視着大海,背影正好擋住了喬的視線。喬正想叫他們離開一點時,留馬尾巴的男孩說話了,“老兄,你有什麼貨嗎?”
喬起初沒搭理他,以為他在跟龐克頭的朋友說話。
“你有貨嗎?”那男孩又問,眼光仍舊注視着海面。“想不想做點生意撈一筆?”
“我除了啤酒沒有别的。”喬不耐煩地說,他用手托起太陽眼鏡打量了他們一下。“而且是非賣品。”
“好吧,”留龐克頭的小子說:“既然你不是道上的,那麼,那邊有幾個家夥一定認為你是。”
“哪兒?”
“現在别看,”馬尾巴的說:“等我們走遠一點再看,我們剛看到他們在注意你。死條子,臭死了,真奇怪你居然聞不到他們的味道?”
“就在你六點鐘方向五十英尺外,離救生員了望台不遠,”另一個說:“兩個人都穿夏威夷衫,看起來像在度假的傳教士。”
“一個拿雙筒望遠鏡,另一個拿對講機。”
喬一時摸不着頭緒,他放下眼鏡說:“謝謝!”
“嘿!”紮馬尾巴的男孩說:“以後友善一點,我們最恨那些自以為是的痞子。”
這些毛頭小子的話,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留龐克頭的小家夥說:“去他的規矩。”
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老虎一樣,兩個小家夥沿着海灘繼續向南行,一路調戲着女孩子。喬始終沒好好看清楚他們的臉。
過了一會兒,他喝完了第一罐啤酒,轉身打開冰桶蓋,裝着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下岸邊。兩個身穿夏威夷衫的人正站在救生員了望台的陰影處。
其中個子較高的穿着花綠襯衫和一條白色棉褲,正拿着一具雙簡望遠鏡在窺視着喬。當他警覺到可能已被發現時,若無其事地将望遠鏡轉向南邊,假裝在看一群身穿比基尼的小妞。矮個子的則身穿花紅襯衫,赤着腳站在沙中,左手拎着鞋和襪,垂在身旁的右手拿着另一樣東西,可能是小型收音機或是CD唱盤,也可能是一具對講機。
高個子皮膚黝黑,一頭被太陽曬黃了的頭發,矮個子則顯得蒼白,一定很少到海灘曬太陽。
打開另一罐啤酒,吸着湧出的芳香泡沫,喬又轉身面向大海。雖然兩人看起來都不像是來海邊遊玩的,但喬更不像。那兩個孩子曾說這兩個家夥有條子的味道,但他當犯罪新聞記者十四年了,從來也聞不出來。
不管怎麼說,警方都沒理由會對他有興趣的才對。當謀殺案犯罪率節節升高,強暴案像羅曼史一樣成為家常便飯,而搶劫案更是普遍到幾乎一半的市民都被搶過的時候,條子不可能因為他在海灘喝兩罐啤酒而浪費時間來騷擾他。
喬回頭朝救生員了望台看去,那兩人已不見蹤影,于是他又轉過頭來面對大海。海浪打在沙灘上,碎成白色的泡沫。喬凝視着海浪,就像志願受催眠的人望着催眠大師手中擺動的鍊表。但此刻浪潮催眠不了他,他的思緒混亂得無法平靜。就像行星吸引衛星一樣,喬的腦際此時繞着日曆打轉。
他無法不去想那個日子——八月十五日。今天是飛機失事後第一個周年忌日,他被強拉進回憶之中。
當完成失事調查和細部遺物分類之後,蜜雪兒和兩個孩子的遺體送回給喬,他隻得到她們屍體的碎塊。封閉的靈樞,隻有平常葬嬰兒用的那麼大。他像迎接聖人的聖骨箱一般接下她們。雖然他了解飛機撞擊後的情形,也知道烈焰焚燒的後果。但對喬來說,蜜雪兒和女兒們的遺體變得如此之小,怎麼都是一件很怪異的事。因為在他的生命裡,她們曾是如此地巨大。
沒有了她們,整個世界變得像是外星人居住的地方,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屬于這裡。每天都要多起床後兩個小時,他才能調适自己恢複正常。有時候一天二十四小時,他都是渾渾噩噩的不能自己,顯然,今天就是如此。
當他喝完第二罐啤酒之後,順手将空罐子放回冰桶裡。
他還不打算驅車前往墓園,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就近找一間廁所。他站起身轉過頭來,一眼瞟見穿花綠夏威夷衫,有着一頭金發的高個了男人。此刻他手上沒拿雙筒望遠鏡,也不在南邊救生員了望台附近,而是在北邊離喬大約六十尺遠的距離,獨自一人坐在沙灘上。為了擋住喬的視線,他選的位置前方有一對坐在氈子上的年輕夫婦,還有一個墨西哥人的家庭,他們用幾張折疊椅和二項海灘傘圍起一個小天地。
喬慢不經心地掃視了一下海灘,沒看到矮個子那個。穿花綠襯衫的家夥刻意避免直接注視喬,隻見他一直搗着右耳,好像戴了一付蹩腳的助聽器,因為聽不清楚,隻得用手遮住外來的噪音。距離這麼遠,喬雖不敢确定,但他認為那人的嘴巴在動,似乎在跟他不見蹤影的夥伴對談。
喬将毛巾及冰桶留在沙灘上,朝南邊的公廁走去,不用回頭他也知道穿花綠夏威夷衫的家夥正盯着他。喬考慮再三,決定不要在沙灘上喝醉了,以免到時觸法。畢竟這個社會,不論是如何的縱容貪污和暴力,它總得找些犯小錯的殺雞敬猴一番,表示它還是有規範的。
防波堤附近的人潮,從喬到海灘後就漸漸的多了起來。
娛樂中心裡溜滑闆的人在尖聲叫嚷。他摘下太陽眼鏡,走進人滿為患的廁所。裡頭彌漫着一股消毒水和尿騷的異味,地闆上有隻被踩扁了一半的大蟑螂,在沒頭沒腦地打轉,看到的人都急着避開它。
小解完在洗手的時候,喬從鏡子裡注意其他人的動靜,想找一個可以幫他忙的人。最後他的眼光落在一個穿條遊泳褲,踩着一雙便鞋,大約十四歲左右的長發少年身上。
當這男孩走向紙巾箱時,喬跟随在他的後面,當他取完紙巾後,喬也很快地抽了幾張,然後說:“外面有兩個看起來像是條子的家夥在等我。”
這孩子望着他的眼睛,一語不發地繼續擦拭他的手。
喬說:“你幫我去探一探,然後回來告訴我他們在哪裡,我會給你二十塊錢。”
孩子的眼眶有塊瘀血,看起來是最近造成的。他毫無畏懼地直視着喬的眼睛說:“三十塊!”
喬不記得自己在十四歲大時,是否敢如此大膽挑釁地瞪着大人的眼睛看。如果一個陌生人走來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時,他早就搖着頭落荒而逃。
“先付十五塊,等我回來再付十五塊。”
喬把紙巾揉成一團,丢進垃圾筒。“現在付你十塊錢,回來之後再付你二十。”
“成交!”
喬邊掏皮夾邊說:“其中一個大概有六尺二寸高,黑皮膚、金發、穿着一件花綠夏威夷衫。另一個大約五尺十寸左右,褐發、秃頭,有點蒼白,穿了一件花紅的夏威夷衫。”
孩子取過十元大鈔,眼睛仍盯着喬,“也許這隻是個幌子,外面根本沒這号人物。等我回來,你會要我跟你到廁所的隔間裡讨另外二十塊。”
這下把喬弄得尴尬了,倒不是他被懷疑成是戀童癖的人,而是這孩子,他生長的時空環境把他磨練得這麼小就如此的精靈古怪。
“不是幌子。”
“因為我不幹那種事。”
“了解。
至少有好幾個人聽到了他們的交易,但沒人露出有興趣的樣子,這是一個各掃門前雪的時代。
當這孩子轉身準備離去時,喬說:“他們不會就站在外頭等,那很容易曝光。他們會躲得遠遠的,找個看得到這裡,又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
這男孩役作什麼反應,趿着鞋子往外走。
“你拿了我十塊錢,如果不回來,”喬警告他說:“我會找到你,狠狠地踢你屁股。”
“是啊,又怎樣。”男孩輕蔑地說着走了出去。
喬走回鏽污斑斑的洗手台又洗起手來。這樣看起來才不像是在閉蕩。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在圍觀那隻破腳的蟑螂。它仍在地闆上繞着一個直徑十二寸的圓周打轉着,而那幾個人手中正握着鈔票在打賭,看它繞一圈有多快。
喬彎下腰,用雙掌接了冰涼的水撩在臉上,一股刺鼻的漂白粉味道,令人作嘔的水溝腐臭味,加上廁所裡通風不良,停滞的空氣比外頭還熱,汗酸、尿臭,還有消毒水的味道,讓這地方變成了毒氣室。
那小鬼也實在花了太長的時間。
喬往臉上撥了更多的水,然後望着鏡子裡自己那張臉。
雖然曬了一個小時的太陽,臉上紅通通的,但是看起來仍是不很健康。以前他的眼睛是發亮的灰色,炯炯有神,如今卻是渙散的布滿血絲。
第四個人加入蟑螂的打賭陣營,看來他約莫五十來歲,比其他人足足大了有三十歲,卻也興高采烈地跟他們一起幹這無聊的事。幾個賭鬼妨礙了其他人的通行,而越鬧越不像話,對着一隻抽搐的昆蟲大聲叫嚷,“跑啊!跑啊,跑啊!”
好像在觀賞一場馬賽似的。
喬望着鏡子裡那雙死灰的眼,開始思索自己為什麼要派那男孩去偵察那兩個穿夏威夷衫的男人。如果他們是來跟監他的,那一定是誤把他當成某人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自己錯了,然後喬就再也看不到他們了。所以也實在沒什麼理由要搜集他們什麼情報好與之對抗了。
他到海灘來是為了去墓園憑啥作準備,他要将自己交付給亘古以來大海永恒的律動,像海水沖刷礁石,磨去尖銳的棱角一般,洗淨他内心的焦慮與創傷。大海的信息告訴他,生命是毫無意義的空虛。喬需要再來一罐啤酒來麻醉自己,這樣就能帶着大海給他的教誨,穿過城市,去到墓園。
他無需慌亂,也無需行動,更不必故作神秘,對他而言,生命的神秘性早在那晚的科羅拉多草原上,随着一團爆炸火球而消逝無蹤了。
便鞋拖在磁磚上的啪哒聲,喬知道那孩子回來收剩下的二十元了。“沒看到穿花綠襯衫的大個子,但另外一個在外面肯定沒錯,他那秃腦袋都快被曬焦了。”
那群賭鬼有幾個高興得大叫,其他的則在低聲咒罵,因為那垂死的蟑螂表現得太不争氣。
男孩好奇地伸長脖子探看是怎麼回事。喬一邊從皮夾掏出二十元一邊問:“在哪裡?”
男孩正試着從幾個賭鬼身體之間的空隙往裡看。‘海這裡大約六十到八十尺往海灘的方向有棵棕桐樹,沙灘上有幾張桌子,這痞子跟幾個韓國佬混在一起下棋。“
“看着我!”
被蟑螂大賽分了心的孩子說:“什麼?”
“看着我!”
被喬聲音中隐含的怒氣吓了一跳,孩子朝他望了一眼,然後那雙有瘀血的眼睛又重新盯在那二十元鈔票上。
“你看見的那家夥是不是穿花紅的夏威夷衫?”喬問。
“沒錯呀,還有其他顔色,但大部份是紅色與橙色。”
“他穿什麼褲子?”
“褲子?”
“你給我老實點,我不會告訴你他穿什麼的,你如果真的看見他,那由你來告訴我。”
“嘿!老兄,他穿長褲還是短褲,我怎麼知道。”
“你告訴我啊!”
“白色?褐色?我也不确定。我怎麼知道還要作該死的時裝報導。他就是手提了一雙鞋,襪子塞在鞋裡,站在那裡張望。”
這樣就沒錯了,他就是喬先前往了望台旁看到手拿對講機的家夥。
那一群賭鬼笑着、罵着、吆喝着,使這場賭賽更形熱鬧。他們放肆地大聲喧嘩,從水泥牆反回來的聲波,使鏡子都震動起來。
“他是真的在看韓國人下棋,還是裝個樣子而已?”
“他盯着這地方,但一邊還跟奶油派打情罵俏。”
“奶油派?”
“幾個穿比基尼的婊子,老兄,你應該看看那個紅頭發穿比基尼的婊子。跟你一賭十,她隻有十二歲,可是老兄,她會把你的視線緊緊吸住。”
“他想上她們?”
“不知道他打什麼鬼主意,”孩子說:“像他那種癟三,連這種婊子都不會用他。”
“不許叫她們婊子!”
“什麼?”
“她們是女人。”
孩子的眼神閃爍着刀鋒般憤怒的光芒。“嘿!你算老幾?
教宗嗎?“
抽水馬桶的沖水聲使他感到反胃,喬強壓住作嘔的感覺對男孩說:“描述一下那女人。”
男孩的眼神比之前更加挑釁,“都很标緻,尤其是紅頭發那一個,但褐發的那一個跟她有得拚。我會爬在碎玻璃上對她打手槍,即使她是個聾子。”
“聾子?”
“一定是聾了或怎麼的,”男孩說:“她把一個像是助聽器的東西,放進耳朵又拿出來,放進去又拿出來,似乎老是弄不好。那婊子真是甜啊。”
喬真想掐住他的喉嚨把他掐個半死,直到他答應不再脫口說出那兩個字,直到他了解那有多可惡,而且一旦變成口“
頭禅後是如何地貶低自己的身份。
喬咬着牙,額頭青筋暴出,眼前因血壓陡升而一片模糊。他對自己這種潛藏的暴力反應感到震驚,反胃的感覺又更強烈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一下自己激動的情緒。
顯然,喬的眼神使這男孩猶豫了,他不敢正視喬,而把眼光投注在那群喧鬧的賭鬼身上。“給我二十塊,那是我賺的。”
喬捏着鈔票的手并未松開。“你爸在哪?”
“怎麼樣?”
“你媽呢?”
“關你什麼事?”
“他們在哪?”
“他們正逍遙的過自己的日子呢。”
喬的怒氣化為沮喪。“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你幹嘛要知道?你認為我隻是個小嬰兒,不能獨自來海邊?去你的,我高興到哪就到哪。”
“你高興去哪就去哪,但你無處可去。”
他倆四目相接,孩子瘀青的眼裡,閃過一絲孤獨與創傷。它們是那麼的深沉,令喬心中為之一震。那是每個人在十四歲的年齡都曆經過的。“無處可去?那是什麼意思?”
喬覺得他們之間已産生微妙的聯系,他與這個問題兒童之間的一道門已然開啟。隻要他能跨越那道鴻溝,就可改變他們的命運。
但他自己的生活就像海邊被遺棄的貝殼一樣空洞。他沒有信仰可以與人分享,沒有智慧可以傳授,沒有希望可以布施,而且身無恒産。他是個徹底的失敗者。
忽然,男孩從喬的手中奪走那二十元大鈔。當他嘲弄地重複喬剛說的話時,臉上的表情是挪揄多過微笑。“她們是女人,”他邊退邊講,“隻要你把她們挑逗起來,她們全都變成了婊子。”
“我們是禽獸嗎?”喬怒叱地問,但那孩子在聽到問題之前,就一溜煙地跑出了洗手間。
雖已洗了兩次手,但還是覺得勝。他想回到洗手台,但六條大漢現在正擋在前面圍着蟑螂。
擁擠的洗手間裡換熱難當,喬已開始汗流泱背,污濁的空氣幾乎要把人的肺腐蝕掉了。水氣凝結在鏡面上,反映出這群鬧烘烘的人,一個個都不似血肉之軀,而像是來自煉獄的鬼差。
賭興正濃的賭徒們個個手握着鈔票,對着蟑螂大聲吆喝。他們的聲音聽在喬的耳裡,猶如撕裂他心靈一般的尖叫聲,使他更加頭痛欲裂。
他推開兩個人,擠到圈子中間,一腳踏在蟑螂上,結束了它可憐的小生命。
他的闖入,引起一陣錯愕。喬轉身離開這群人,不斷地甩着頭,但那尖銳的聲音仍在腦海震蕩。他朝出口走去,極欲在他爆炸之前離開這個地方。
當賭徒們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他們怒聲叫嚷,正氣凜然,就像一群虔誠的教徒,被一個邋裡邋遢的醉漢跑到聖殿他們面前嘔吐而激怒到一般。
其中一個一把捉住喬的手臂将他扭轉身來。“老兄,你他媽的搞什麼呀!”
“放開我。”
“我正在赢錢你不知道呀,老兄。”
陌生人濕答答的手抓着喬,又髒又短的指甲,為了防止滑脫,幾乎就快掐到肉裡去了。
“放開我!”
“我正在赢錢!”這家夥又重複一遍,他的嘴因憤怒而扭曲,幹裂的嘴唇沁出一絲鮮血。
喬瞬間抓住這個賭徒的手腕,把他的一根手指往後扳,隻見這家夥圓睜雙眼,痛得厲聲尖叫出來。喬把他手臂扭到背後,整個人往前一推,臉緊貼着廁所門闆上。
喬滿肚子的怒火早就想發洩一下了,先前跟那十來歲小家夥的談話,讓他覺得沮喪到極點,現在怒火又被燃起。他不知道為何會如此做,這些人鐵石心腸與他何幹。就在他意識到自己有點反應過度時,他已經把那家夥的臉重重地撞在門上一次、二次、三次了。
喬怒氣仍然未消,他血脈憤張,一股原始的暴力在他體内流竄,但他仍清楚自己已失去控制。他松開那賭徒,那家夥倒在廁所的地闆上。
喬全身戰栗着,是因為盛怒,也是因為對自己的怒氣感到恐懼的緣故。他倒退幾步,直到水槽擋住了他的去路。洗手間裡其他的人,都避他避得遠遠的不敢吭一聲。
賭徒直挺挺地躺在地闆上,身下壓着的是一張張一元。
五元赢來的鈔票。血從他幹裂的嘴唇滴到他的下颔。他一隻手搗住左邊與門相撞的臉。“那隻是一隻蟑螂,天啊,隻是一隻爛蟑螂啊!”
喬很想對他說抱歉,但說不出口。
“你怎麼能為一隻蟑螂撞爛我的鼻子?隻為一隻蟑螂就撞扁我鼻子?”
喬倒不是為他的所作所為感到難過,因為這家夥本來就是罪有應得,他是為自己變成如此可悲得如同行屍走肉而難過。
喬走出臭氣熏天的屋子,海風迎面吹來,似乎也無法使龌龊的世界變得更清新些。雖然在大太陽底下,他仍顫抖不已,因為一絲懊喪的悔意正在胸中漸漸升起。
喬左躲右閃地避開在沙灘上曬太陽的人群,朝他的毛巾及清涼的啤酒走去。他還惦記着那個穿花紅夏威夷衫的蒼白漢子,他沒停下來,也沒回頭看,隻是蹒跚地在沙灘上向前走。
他不再對跟監的人感興趣——如果他們真的是在跟監他的話。喬想不通他們為何會對他感興趣,如果他們是條子,那一定是蠢蛋,竟把他誤認成某人。他的生活中不需要這兩個家夥。要不是束馬尾巴的男孩提醒他,喬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兩個人。他們很快就會發現認錯人了,然後呢,去一頭撞死吧。
喬的周圍來了更多的人潮,他想收拾一下然後離開,但并不準備到墓園去。因為在洗手間發生的事,攪亂了他的心情,喝下去的兩罐啤酒也白喝了。
于是他又躺回毛巾上,一隻手伸向冰桶,倒不是拿啤酒,而是拿了一塊半圓形的冰塊放在額頭上。喬凝望着大海,一波波綠色的浪潮,像是一部巨大機械一排排的齒輪。
浪花反射着太陽的金光,猶如通過電極的電流所産生的火花。
大海是永不休止的機器,它無憂無慮地亘古長存,為無數的騷人墨客所歌詠,但它卻不知人間的激情、苦難與承諾。喬認為必須學習這冰冷的機械世界,因為無需理解它那無意識的運作。畢竟,一個鐘不需為走得太快而負責,織布機也不需為自己織出的布被劊子手拿來當面罩而被指責。他如果能适應機械世界的冷漠,對于人世的生死無常不再關心,那麼,他終将獲得平靜。
也許這隻有鐵石心腸的人才做得到,但喬目前唯一希望的就是停止焦慮,不再噩夢連連、牽腸挂肚。
兩個剛到的女孩,在離他二十尺遠的地方鋪下她們白色的海灘巾。其中一個有着一頭耀眼的紅發,身穿綠色的比基尼泳衣,泳衣小得連脫衣舞娘看了都會臉紅。另一個褐發的女孩,跟她的朋友一樣的标緻。
紅頭發的女孩是俏麗的短發,另一個則是長長的揭發。
無疑地,這必是為了便于隐藏戴在她耳朵上的通信設備。
對二十幾歲的女人來說,她們似乎顯得太聒噪而且孩子氣了一些,就算她們沒有長得這麼漂亮,這樣旁若無人的言行,也是會引人側目的。隻見她們懶洋洋地輪流用防曬油替對方抹背,嘻嘻哈哈地像在拍成人電影,吸引了沙灘上每一個異性的眼光。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策略了,沒有人會懷疑他被兩個穿得如此少的特務監視。她們不會像穿夏威夷衫的那兩個男人一樣容易穿梆。修長的大腿、深深的乳溝及渾圓的臀部,她們似乎是為了迎合喬的品味而被挑選的,以誘使他會和她們攀談。如果這是她們的任務的話,那她們就失敗了,美色對喬是起不了作用的。
過去的一年裡,他偶爾也會有性的幻想及沖動,可是每當勾起對妻子深刻的記憶,她曼妙的嬌軀及火樣的熱情時,他不可避免地就會聯想到在科羅拉多的墜機情形,那煙、火以及死亡,所有欲念就會立刻煙消雲散。
這兩個女人會讓喬分心,是因為他惱火她們找錯對象了。他考慮走過去告訴她們所犯的錯,可是經過洗手間的暴力事件之後,他變得焦躁不安,現在他是強壓怒火,但他不知能控制多久。
浪潮沖上沙灘,成為雪白的泡沫,然後退去,再湧上來。喬看着這永無休止的浪潮,心情逐漸平複。半小時後,啤酒終于沒了,喬這才準備動身前往墓園。
那兩個身穿比基尼裝的美嬌娘,正被兩個小夥子所吸引。好在有太陽眼鏡掩護,喬可以看到這兩個嬌娃喜歡這兩個男孩其實是裝出來的,因為她們沒戴墨鏡,當她們和對方打情罵俏時,還不時地向喬這邊偷瞄。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這個荒唐之地。放了一些砂在鞋子裡,這樣他才會将大海的冷漠謹記于心。
但他仍好奇究竟是哪一個警察單位能有如此的絕色美女,他也認識一些霹靂警花,她們也都美麗而性感,但這兩個,似乎早已超過電影明星的标準。
到了停車場,他預期穿夏威夷衫的兩個男人會在監視他的車。果真如此的話,他們倒是隐藏得很好。喬将車駛出停車場,右轉上了太平洋海岸公路,看看後視鏡,他确定沒被跟蹤。
從威爾夏林蔭道上聖地牙哥公路,再北轉凡吐拉高速公路後向東行。地駛離涼風習習的海岸,進入火爐般懊熱的聖弗蘭多峽谷。在八月的驕陽下,這些郊區的房子被烤得像是剛出窯的陶器。
三百畝的緩坡淺谷及寬廣的草地,構成了這座死者之城的紀念公園,洛杉機人的葬身之地。園區被彎曲的道路分隔開來。名演員與小推銷員同葬于此,搖滾巨星與記者的家人比鄰長眠。
喬經過兩個正在舉行的小型葬禮,路邊停放了許多車,草地上擺了幾排折疊椅,墳土是用綠色的防水布覆蓋住的。
兩處墳地的悼喪者,都弓腰駝背地坐着。一身黑色的喪服都快把他們悶死了。酷熱加上思及自己也來日無多的想法,更使他們個個悲從中來。
喬将蜜雪兒和女兒們葬在一個緩玻邊,上有石松及月桂的濃蔭覆蓋,松鼠在晴朗的日子,會在草地上互相追逐。黃昏時分,野兔也會走出洞穴。他相信他摯愛的王個女人會喜歡這裡,喜歡這裡微風掠過樹稍的沙沙之聲。
在離開第二處葬禮很遠的地方,喬熄了火,在華氏一百度的高溫下,他在靜靜地培養勇氣。當他開始緩步爬坡時,他幾乎不敢朝她們的墓地看一眼,因為那會使他感到挫折,進而掉頭離去。
已經整整一年了,每次他來憑吊,看到的似乎不是墓地,而是在陳屍間裡殘缺不全的屍塊。他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撫平心裡的傷痛。
他低垂着頭,像是一匹識途老馬,循着舊日的道路回家。因為如此,所以也就沒注意到墳墓旁邊有個女人,直到離她十或十五尺遠時才赫然發現。
她站在松樹的陰影裡,手裡拿着拍立得相機,背對着喬正在拍攝和地面平齊的墓碑照片。
“你是誰?”他問道。
那女人沒聽見喬的話,也許是他聲音太小,也許是她大專注于拍照。
喬走近了一點又問:“你在幹什麼?”
這下她才吃了一驚,轉過身來面對着喬。
她的身材嬌小但看起來像是還滿矯健的樣子。一條牛仔褲和黃色棉質罩衫,淺褐色的皮膚,烏溜溜的杏眼,似乎有亞裔的血統。一頭濃密自然的直發漆黑發亮,使她更像亞洲人。但她的骨架卻完全不像黑人,平順的眉毛,高聳的顴骨有着極優美的弧線。看來她比喬大一些,約四十出頭,但她眼中流露出的天真爛漫,以及堅強容貌下隐約顯現出來的孩子氣,又使她看來比喬還年輕。
“你是誰?你在這兒做什麼?”他又問了一次。
她朱唇微啟,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因太驚訝而說不出話來。她像個幽靈似的注視着他,然後伸出一隻手,輕撫喬的面頰,喬也沒有抗拒。
起初,他認為她眼中是訝異的眼神,但在溫柔的觸摸下,喬再望她一眼,才了解那其實是悲傷與同情。
“我還沒準備跟你長談。”她的聲音輕柔似仙樂。
“你為什麼要照……她們的墳墓?”
她兩手緊握着相機說:“時間到了我會很快再回來,别沮喪,你會像其他人一樣見到的。”
刹那間,喬覺得她是個幽靈,因為她的撫摸是那樣的輕柔,幾乎不像是真的,隻是一種靈波的觸動而已。
但那女人本身卻是實實在在的在他眼前,個子雖小,但活力十足,比今天的任何事情都要真實,比藍天、綠樹、八月的驕陽及花崗五都還真實。她雖然靜靜地站在那裡,卻好像一步步的正在逼近喬。她站在樹蔭裡,卻比陽光下的喬還要明亮。
“你還好嗎?”她問。
喬茫然地搖頭,算是答覆。
“不好。”她輕聲自語。
喬望向她身後的花崗石及銅牌。他似乎聽到自己從很遠的地方說:“永别了。”像是說給他的妻女聽,也像是在說自己。當他将注意力轉到這女人身上時,發現她正凝望自己後方的遠處。此時響起一陣跑車的引擎聲,她眯起眼、蹙着眉頭,喬本能地轉身察看究竟是什麼事情在困擾她。隻見一部白色的福特貨車,沿着他的來時路正風馳電掣般地駛近。
“混蛋!”她低聲咒罵。
喬再轉回身時,那女人已經越過斜坡朝山邊跑去。
“喂!等一下。”
但她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跑。
喬急起直追,但體力不如人,似乎她本就是長跑健将,喬造了幾步就不得不停了下來,隻怪天氣太熱,他不可能追得上她的。
貨車的擋風玻璃反射着刺眼的陽光從喬身邊呼嘯而過,那女人在成排的墳地之間穿梭,貨車則與她奔跑的方向平行地追趕着。
喬朝他山下的車子奔去,也不确定自己要幹嘛。也許他該追過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陣刺耳的緊急刹車聲,那輛貨車就在他的喜美車前五。六十碼的地方嘎然停住,在路面上留下兩道刹車痕。兩扇前門砰然打開,跳出兩個穿夏威夷衫的男人,朝那女人追去。
喬驚訝得整個人傻住了,從聖塔莫妮卡開始,他敢确定沒被任何車跟蹤,尤其是白色貨車。但他們就是有辦法知道他會來墓園。
由于這兩個人的目标不是喬,而是像獵狗一樣的追逐那女人。因此他們在海邊監視喬,倒不是對他有興趣,而是希望他今天會在某處與她接頭。
那女人才是他們的獵物。
該死的,他們一定也監視過他的公寓,一路從那裡跟蹤到海邊。
這麼說,他們已跟監他好幾天了,也許有好幾星期。他離群索居也實在太久了,每天隻會茫然度日,根本就沒注意到這些人潛伏在他的四周。
而她是誰?他們又是什麼人?她為何要拍攝墳墓的照片呢?
那女人在一百碼外往東奔跑着,她跑在夾道的松林樹蔭下,棕褐的皮膚與陰影渾然一色,但黃罩衫卻暴露了她的位置。她朝着山頂一路奔去,似乎對地形相當熟悉。這附近除了喬的喜美及那輛福持貨車外,沒停放任何其它的車輛,她也許是徒步進墓園的。
從貨車下來的兩個男人,離她有一段距離。其中穿花綠襯衫的高個子,仗着腿比那女人長的優勢漸漸追上她。那矮個子雖被抛在後頭但仍窮迫不舍。他瘋狂地朝坡頂奔去,途中被碑石絆倒了兩次,他爬起身來繼續往前追。像是聞到血腥的動物,狂亂地追逐獵物一般。
在修剪整齊的墓園前面,是另有一番自然景觀的山色:淺色的砂地、泥闆岩的山壁、枯黃的草坪、發出異味的蔓藤、豆科的灌木叢、發育不良的石南灌木,盤根錯結的矮橡樹。荒涼的峽谷延伸至格立佛天文台的上方,和洛杉礬動物園東邊的一塊不毛之地,那裡雜草叢生,毒蛇遍地。
她若能在被抓之前跑進草叢中,而且仍能認清方向,那就可利用曲折的小徑擺脫追逐的人。
喬朝白色的貨車走去,他可能會在車上發現些什麼。他希望那女人能逃得掉,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同情她。她也許是個犯案累累的通緝犯,罪大惡極,無理不容。可是她看起來不像,聲音聽起來也不像。
但這就是洛杉矶,在這裡,一個看來規規矩矩的孩子,會用獵槍射殺他的雙親,然後哭哭啼啼地乞求陪審團,可憐可憐他這個孤兒。人心隔肚皮,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但是……她觸摸喬臉頰的指尖是那樣的輕柔,眼神是如此地哀傷,親切的聲音顯示她是一位充滿同情心的女士。不論她是否犯了法,喬都不希望她是個歹徒。
從墓園的另一端傳來一聲平闆的巨響,回蕩在靜谧的空中,接着又是一聲巨響。
那女人幾乎已到達山壁的邊緣,在兩棵蒼勁的松樹間,依稀可見到她的牛仔褲和黃罩衫。她跨着大步,褐色的手臂在身體兩側前後擺動。
穿花紅襯衫的矮個子落在最後,他的同伴緊跟在那女人後面,已可以清楚的看見她的身影。他停下腳步,兩手握着一樣東西,舉起手臂。那是支手槍,他正拿槍要射她。警察不會從背後射擊一個手無寸鐵的通緝犯,正派的警察絕不會幹這種事的。
喬想要助她一臂之力,但又想不出什麼辦法。他們如果是警察,他無權幹涉。他們如果不是警察,那麼就算追上他們,也許在他還未來得及動作,就會先被他們撂倒了。
砰!
那女人已到達山頂。
“跑啊!”喬嘶啞地催促她,“跑啊!”
他車裡沒有行動電話,所以無法打九—一報警。當記者時曾攜有一具,但這段時間,幾乎不曾用過。
尖銳的槍聲劃破沉悶的空氣。
這兩個人如果不是警察,那他們一定是喪心病狂。居然在這樣的公共場合動刀動槍。槍聲傳得很遠,應該會驚動墓園的管理人員。他們隻需把入口的鐵門關起來,這些槍手就出不了墓園。
很明顯那女人沒被擊中,她從山頭消失在灌木叢中。那兩個穿夏威夷衫的男人,繼續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