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幸存者1
當意識到蜜雪兒并不在自己懷抱裡時,他更摟緊了枕頭夢中伊人的發香仍萦繞腦際,他深怕任問一動部會使這份記憶消逝無蹤,徒留他隔夜的評酸味。但是一切終枉然,蜜雪地的發香逐漸淡去,有如一個冉冉上升的汽球,瞬間就脫離了他的掌握。
喬落魄地起身走向最近的兩扇窗子,一片漆黑中,他無需顧慮會被什麼障礙絆倒,因為整個房間唯一的家具就是他的床,而那也隻是一張擺在地闆上的床墊而已。
這所位于上勞瑞爾峽谷區的公寓式套房隻有一個大房間,有個室内廚房,一個衣櫥,浴室極又其窄小。樓下是可停放兩部車的車庫。喬将影城的房子賣掉後,并未攜帶任何家具同行,因為将死之人不需過得太舒服,他付了十個月的租金,就是等着有天就此長眠不醒。
窗子面對着峽谷高聳的山壁,西邊一輪明月透過樹從将銀光遍灑在這凄涼的都市叢林上。他奇仔自已經過了這些時日仍然未死;但也不算真正活着。在這半生半死之間他必須尋求一個了斷。因為對喬而言,這已是一條不歸路。
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冰啤酒,喬回到床墊上靠牆坐着。淩晨兩點半喝啤酒,生活也未免太頹廢了。但他就是希望這樣喝到死,在酒精的麻痹下,迷迷糊糊的離開塵世。可是酒喝多了又會抹去他至愛的回憶,所以他隻允許自己小酌一下。
除了那透過枝葉之間投射在玻璃窗上的月光之外,屋内唯一的光源是來自床墊旁的電話鍵盤。他認識一個不論在深夜或是白天都能聽他傾吐心聲的人。喬雖然隻有三十七歲,但父母早逝,又無兄弟姐妹,當突如其來的橫禍發生之後,曾有不少的朋友試着安慰他,但他毫無心情和他多談,甚至還刻意的回避,以至于得罪了不少人。
他拿起電話撥給嶽母麥貝絲。三千裡之遙的維吉尼亞州,對方在第一聲鈴響時就把話筒拿起。“是喬嗎?”
“我吵醒你了?”
“親愛的,你知道我一向早睡早起的。”
“那亨利呢?”喬指的是蜜雪兒的父親。
“嗅,那老鬼,世界大戰也吵不醒他。”她的語氣中洋溢着感情。麥貝絲是個慈祥溫和的女性,即使面臨喪女之痛,但仍給予喬無比的同情與安慰。她具有一種超人的毅力。
葬禮上,喬和亨利都因不支而靠着她,貝絲就像巨石般屹立不搖。但當天的午夜時分,喬在他影城的屋子後院,發現貝絲身着晨褛坐在秋千搖椅内,将臉埋在枕頭裡低聲啜泣。枕頭是從客房攜出,為的是怕自己的悲恸會增加丈夫和女婿的負擔。喬挨在她身邊坐下,想要握她的手或是摟住她的肩,但都被拒絕了。任何的碰觸都會令貝絲感到畏縮。強烈的悲痛使她的神經幾近崩潰,安慰的耳語對她有如晴天霹震,愛意的觸碰亦直似烙鐵加身。喬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貝絲身旁,順手拿起一支長柄撈網,開始打撈遊泳池。半夜三更繞着油水,将樹葉和蟲子從漆黑的水面打撈上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隻是不停地繞着、撈着,直到水面空無一物,隻剩反射的冷冷星光。而貝絲不知何時停止了啜泣,靜靜走到喬的身邊,取走他手中的網子,然後帶他上樓,像照顧孩子一般地幫他蓋好被子。經過了這麼多天,喬總算好好地睡了一覺。
現在,喬坐在喝了一半的啤酒旁邊,打電話給遠方的她。“貝絲,你那邊天亮了嗎?”
“剛亮一會兒。”
“你是不是坐在廚房的桌邊望着窗外?天色很美吧?”
“西邊還是一片漆黑,頭頂是靛藍色,東方混合着粉紅、深紅和寶藍色,像日本絲綢一般。”
貝絲向來堅強,而喬經常打電話問候她,并不是希望能從她那裡獲得力量,而是喜歡聽她說話。貝絲特殊的音色及軟綿綿的維吉尼亞日音,就跟蜜雪兒一模一樣。
“剛才你一拿起電話就叫我的名字……”他說。
“親愛的,還會有誰這麼早打電話?”
“我是唯一會這麼早打電話的人嗎?”
“其他人也會,但很少。不過今天早晨除了你不會有别人。”
悲劇發生在一年前的今天,他們的生活從此永遠改變。
這是失去他們之後的第一個忌日。
“喬,我希望你多吃一點,”貝絲說,“你的體重仍在下降嗎?”
“沒有。”他騙她說。
過去一年,他得了厭食症。三個月前,他的體重急劇下降,到目前為止,整整減輕了二十磅。“你那邊很熱吧?”他問。“又悶熱又潮濕,天上有點雲,但又不下雨,沒什麼用。
東邊的雲彩現在鑲了金邊,整個變成了粉紅色,太陽也露臉了。“”似乎不像已過去了一年了,是不是,貝絲?“”嗯,沒錯,但有時又覺得好像已過了好多年了。“
“我好想念他們,”他說,“沒了他們,我覺得自己好空虛。”
“噢,喬,我和亨利都愛你,你就像我們的兒子一樣,你就是我們的兒子。”
“我知道,我也很愛你們。但這不夠,貝絲,這不夠的。”他深吸一口氣,“這一年,我就像活在地獄中,我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對未來。”
“時間會撫平你的傷痛的。”
“我怕不會。貝絲,我好害怕,害怕孤單。”
“喬,你有沒有想過回去工作?”
意外發生前,他是洛杉研郵報犯罪新聞的記者。當然,他的記者生涯已然結束。
“貝絲,我不能再看到屍體了。”
他沒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喬并不相信有來生。他不相信會在充滿光和愛的天國中,真能和嬌妻愛女重聚。最近,每當他凝望夜空,隻見遙遠的星辰懸挂在無意義的虛空之中。然而他又不能質疑,因為如果這樣的話,就表示蜜雪兒和孩子們的生命就真的變得沒有意義了。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都是有個目的的。”貝絲說。
“她們就是我的目的,但她們都去了。”
“那麼對你而言,就有另外一個目的,你得找到它,你會仍然活着就必有其中道理。”
“有什麼道理,”他說,“貝絲,告訴我天色現在怎樣。”
她猶豫了一會兒說:“東邊的雲彩不再是金色的了,粉紅色也已褪去,現在它們是淡淡的白雲飄在湛藍的天空。”
他傾聽貝絲描述着大陸另一端的清晨,然後話題聊到螢火蟲,她和亨利前一晚在後院一齊盯着它們,非常開心。南加州沒有螢火蟲,但喬記得重年時在賓州曾經見過這玩意兒。他們也談到亨利花園裡的草莓已經成熟了,這時喬已經有點昏昏欲睡,隻依稀聽到貝絲最後一句話說到“現在天已大亮,清晨正離開我這兒朝你而去,喬,你要把握住每個清晨帶給你的機會,追尋你的目标和理想。”
喬挂了電話,側躺在床上凝視着月華已逝的窗外。此時明月已沉,他置身在漆黑的暗夜中。進入夢鄉後,他夢到的不是什麼榮光照耀的目标與理想,而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無形壓力自天而降,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