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古體詩
古體詩,或稱古詩,是對近體詩而言,沒有近體,其前那些雜七雜八的,都是詩(其中一部分有個專利之名,曰樂府詩),不必稱為古。唐代近體形成以後,古詩有範圍廣狹二義,廣得讀的,狹是寫的。讀,由《詩經》起,到南北朝主要為文人所作的五言詩,以及各種标題、各種形式的樂府詩(包括文人仿作),都是古詩。近體形成以後,文人寫古詩,雖然名稱、形式間或有些花樣,大體說,不過是五言、七言(包括少數雜言)兩種而已。五言為五言古詩,簡稱五古;七言為七言古詩,簡稱七古。無論是所讀方面的繁雜,還是所寫方面的簡化,與近體詩相比,古體詩的句法、押韻等方面都有特點。特點的總的性質是沒有嚴格的規矩,或者說,作者有較多的自由,因而寫在紙面上,形式就多種多樣。
先說句法。唐宋以來文人仿作古詩,是模仿漢以來流傳下來的句式整齊的韻語,那就先說說這類韻語。說漢以來,因為其前的《詩經》,過于古,在文人的心目中地位又過于高,沒有人有興趣,或有膽量,仿作。說句式整齊的韻語,是因為賦也押韻而句式不整齊,屬于文的系統(箴、銘之類或應算作中間派)。稱為韻語,不一概稱為詩,是因為,用現在的眼光看,有些作品不宜于稱為詩。如《樂府詩集》分樂府詩為12類,其中的《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雜歌謠辭》,有不少作品就毫無詩意。如《郊廟歌辭》的晉《飨神歌》:
天祚有晉,其命維新。受終于魏,奄有兆民。燕及皇天,懷柔百神。不(丕)顯遺烈,之德之純。享其玄牡,式用肇禋。神祇來格,福祿是臻。
《燕射歌辭》的晉《正旦大會行禮歌》:
天鑒有晉,世祚聖皇。時齊七政,朝北萬方。鐘鼓斯震,九賓備禮。正位在朝,穆穆濟濟。煌煌三辰,實麗于天。君後是象,威儀孔虔。率禮無愆,莫匪邁德。儀刑聖皇,萬邦惟則。
《雜歌謠辭》的漢《城中謠》和《晉惠帝永熙中童謠》: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二月末,三月初,荊筆楊闆行诏書,宮中人馬幾作驢。
都有韻而不表現詩的意境,稱為韻語可以,稱為詩就像是高擡了。但昔人是習慣于從外貌看的,所以沈德潛編《古詩源》,把這類作品也收在裡邊。
就是把這類作品清出去,古體詩也仍然是名副其實的雜七雜八。先說名号就多得很,歌、辭、行、引、曲、篇、吟、詠、唱、歎、怨、弄、操等都是。名異,有的由于出身不同,有的由于題材和情調的性質不同,有的由于适用的場合不同,或者兼而有之,總之是雜。近體詩就不同,體是以字數和句數為标準分的,很少,也就用不着另加表示體裁性質的名号。
再說句長短方面的雜。近體詩隻有五言、七言兩種。古體詩,最常見的是四言句、五言句和七言句。但也有其他形式的。先說字數少的。三言,不隻夾雜在詩篇裡的常見,還有通篇都是的,如:
獻歲發,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桃始青。泛舟舻,齊棹驚。奏《采菱》,歌《鹿鳴》。微風起,波微生。弦亦發,酒亦傾。入蓮池,折桂枝。芳袖動,芬葉披。兩相思,兩不知。(鮑照《代春日行》)
三言以下,表情意較難,所以罕見。但也不是沒有,如樂府詩《朱鹭》的“朱鹭”是二言句,梁鴻《五噫歌》的“噫”是一言句。
夾在五、七言之間的六言句,樂府詩也間或用,如《孤兒行》: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驷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虮虱,面目多塵。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取(趨)殿下堂,·孤·兒·泣·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草鞋)。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怆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複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春風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将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願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較計。亂曰:·裡·中·一·何·譊·譊。願欲寄尺書,·将·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一首不很長的詩共用了6次。
多于七言的雖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如樂府詩《淮南王篇》的“願化雙黃鹄還故鄉”是八言句,鮑照《拟行路難》的“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是九言句,漢華容夫人歌的“裴回(徘徊)兩渠間兮君子将安居”(語氣詞兮字不計)是十言句。
用短句、長句的自由擴大,就成為一篇裡雜用的随心所欲。以上《孤兒行》就是這樣的。再舉兩篇為例: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叫),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枭騎戰鬥死,驽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樂府詩《戰城南》)
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怅欲悲。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咄!行,吾去為遲,白發時下難久居。
(樂府詩《東門行》)
前一篇兼用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共4種句,後一篇兼用一言、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共7種句,近體詩是不能這樣随随便便的。
自由再擴大,就成為篇幅長短或句數多少的雜。可以短。
如: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劉向《新序》記徐人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史記·刺客列傳》記送荊轲時歌)
是一篇兩句。又如: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内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高祖《大風歌》)
涼風起兮天隕霜,懷君子兮渺難忘,感予心兮多慨慷。
(趙飛燕《歸風送遠操》)是一篇三句。又如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樂府詩《薤露歌》)
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歲今來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幹寶《搜神記》記丁令威歌)
是一篇4句。
篇幅當然也可以長。舉一首最長的,是《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也稱《孔雀東南飛》),通篇五言,共357句,1785個字,字數差不多相當于七律的32倍,五絕的90倍。
短長之間的篇幅的無限自由。原則是有話即長,無話即短,10句8句,幾十句,上百句,隻要意思完整,成篇,都算合格。
以上是說唐宋以前文人仿作古體詩的樣本。時移則事異,仿也是不能不變的。就一句的字數說,總的曆史情況是始于四言,然後增長。兩漢增到五言、七言,成為四言、五言、七言兼用;可是地位有别,四言、五言占上風。魏晉及其後,四言、五言更占上風,七言地位下降;專說四言和五言,是四言地位逐漸下降,五言地位急劇上升,如東晉末的陶淵明還作少量的四言詩,其後的文人就幾乎隻作五言詩了。隋以後,随着近體詩格律的明朗、固定,四言的地位再下降,七言的地位上升,于是形勢就成為五、七言平分了天下。人總是難于對抗時風的,所以唐以來文人寫古詩,就由真古詩的多種多樣變為兩條腿走路,或者是五古,或者是七古;隻是在七古裡還保留一點點真古詩的雜(夾用非七言句)。樂府詩呢,題目(或體名,如行、引之類)沒有完全放棄,較後如白居易還創些新的,不過就所寫說,仍是五古、七古而已。
幾乎所有的五古,多數七古,是循規蹈矩的,即不用雜言,并以聯為單位。如:
峥嵘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裡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歎亦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杜甫《羌村三首》之一)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裡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将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李颀《古從軍行》)
單由句法方面看,距離樂府詩的雜已經相當遠了。
上面說多數七古,意思是,七古中的少數,還保留一些古體詩的雜(大概是因為五言字數少,不容易馳騁,所以雜的自由隻見于七古)。如:
嬌愛更何日,高台空數層。含啼映雙袖,不忍看西陵。漳水東流無複來,百花辇路為蒼苔。青樓月夜長寂寞,碧雲日暮空徘徊。君不見邺中萬事非昔時,古人不在今人悲。春風不逐君王去,草色年年舊宮路。宮中歌舞已浮雲,空指行人往來處。(劉長卿《銅雀台》)
最喜歡在句法方面馳騁的是詩仙李白,如:
登高丘,望遠海。六鼇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銀台金阙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精衛費木石,鼋鼍無所憑。君不見骊山茂陵盡灰滅,牧羊之子來攀登。盜賊劫寶玉,精靈竟何能。窮兵黩武今如此,鼎湖飛龍安可乘。(《登高丘而望遠海》)
遠别離,古有英皇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萬裡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将何補。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雲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言堯幽囚,舜野死,九疑連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雲間,随風波兮去無還。恸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遠别離》)
字數不同的句式雜用,簡直可以說離唐人詩遠,離樂府詩近了。
唐人古體詩,還有更遠離唐人格調的,如: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陳子昂《登幽州台歌》)
言簡意深,可稱為古體詩的絕唱,可惜再找一首這樣的就難了。
至于篇幅,當然也是依照樣本,有極大的自由。短的,如果仄韻的絕句也算,可以少到四句,20個字或28個字;六句的比較常見,30個字或42個字。長的,如杜甫的名作《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标明是五百字,《北征》更長,700字。近體詩,除不常用的排律可以拉長(還有韻字的限制)以外,最長的七律不過56個字。情意多,表達不完,就隻好用多首合為一組的辦法,如杜甫的《解悶十二首》(七絕)和《秋興八首》(七律)就是。專就這一點說,古詩變為近體,是有所得(悅耳)也有所失(束心)的——
這篇談古體詩押韻的情況。——應該說,唐宋以來文人作古詩的押韻情況。不談古體詩原本的押韻情況,原因有二。一是太複雜。古,應該包括《詩經》到南北朝五言詩,時間這樣長,語音自然有變,又沒有官方規定必須遵照的韻書,一團亂絲,即使理得清,終歸是太麻煩。原因之二更重要,是用處不大。本書的目的很簡單,也很低下,不過是為有些人,正事之餘,想哼一兩首平平仄仄平的,指點一點點門路。這哼,一般說,是模仿唐宋人,其前,用韻,《詩經》如何如何,《古詩十九首》和三曹如何如何,陶淵明如何如何,以至徐陵、庾信如何如何,當然就可以不管。
可是就是唐宋以來,古體詩的押韻情況,也不容易講得一清二楚。原因是官方沒有插手,規定作古詩必須如何押韻,于是後人想了解其時的押韻情況,就隻能根據大量的詩作歸納。而大量的詩作,乃大量的文人所寫,人,生地不同,難免受方言語音的影響,又秉性不同,有的也許馬馬虎虎,因而供歸納的材料就難得一清如水。所幸這方面的困難這裡可以躲過去,因為已經有人費過不少力,又我們的本意不是“研究”古詩的押韻情況,所以無妨取其大略,坐享其成。
與近體詩的押韻情況相比,古體詩,和句法一樣,有較多的自由,或者說,同用的範圍大,因而分部(不許出韻的部)就比較少。同用或分部的情況如下(抄王力先生《詩詞格律》。附帶說一下,為了通俗便于用,王力先生用較簡的平水韻,不用較繁的《集韻》,所以有“元半”、“阮半”等說法,至于“半”主要包括哪些字,可以查考書末的《詩韻舉要》):
古體詩用韻,比律詩稍寬;一韻獨用固然可以,兩個以上的韻通用也行。但是,所謂通用也不是随便亂來的;必須是鄰韻才能通用。依一般情況看來,平上去三聲各可分為15類,如下表:
第一類:平聲東冬;上聲董腫;去聲送宋。
第二類:平聲江陽;上聲講養;去聲绛漾。
第三類:平聲支微齊;上聲紙尾荠;去聲寘未霁。
第四類:平聲魚虞;上聲語麌;去聲禦遇。
第五類:平聲佳灰;上聲蟹賄;去聲泰卦隊。
第六類:平聲真文及元半;上聲轸吻及阮半;去聲震問及願半①——
①這裡所說的元半、阮半、願半及下面所說的月半,具體的字可參看附錄《詩韻舉要》。
第七類②:平聲寒删先及元半;上聲旱潸銑及阮半;
去聲翰谏霰及願半——
②第六類和第七類也可以通用。
第八類:平聲蕭肴豪;上聲筱巧皓;去聲嘯效号。
第九類:平聲歌;上聲哿;去聲箇。
第十類:平聲麻;上聲馬;去聲祃。
第十一類:平聲庚青;上聲梗迥;去聲敬徑。
第十二類:平聲蒸①——
①蒸韻上去聲字少,歸入迥徑兩韻。
第十三類:平聲尤;上聲有;去聲宥。
第十四類:平聲侵;上聲寝;去聲沁。
第十五類:平聲覃鹽鹹;上聲感儉豏;去聲勘豔陷。
入聲可分為八類:
第一類:屋沃。
第二類:覺藥。
第三類:質物及月半。
第四類②:曷黠屑及月半——
②第三類和第四類也可以通用。
第五類:陌錫。
第六類:職。
第七類:緝。
第八類:合葉洽。
注意:在歸并為若幹大類以後,仍舊有七個韻是獨
用的。這七個韻是:
歌麻蒸尤侵職緝③——
③不舉上去聲韻,因為在這七個韻當中,除尤韻的上聲有韻外,其餘上去聲韻是罕用的。
這樣一合并,與平水韻獨用的106韻相比,雖然差不多減少了一半,但古詩也慣于押仄聲韻,因而與近體常用的平聲30韻相比,反而多了一倍多。
多的結果是繁雜。還有變化多的繁雜。以下舉例說說單純和變化的各種形式。
先說不換韻的。古體詩,五言與七言,風格有别:五言整饬,七言奔放。所以多數五古是不換韻的。還有不少如近體詩,隻用一韻,如:
豔色天下重,西施甯久·微。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賤日豈殊衆,貴來方悟·稀。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羅·衣。君寵益嬌态,君憐無是·非。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持謝鄰家子,效颦安可·希。(王維《西施詠》)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夜涼,開軒卧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
前一首押平聲五微韻,後一首押上聲二十二養韻,都是通篇隻用一韻(沒有利用同用的自由)。
利用同用的自由,多數是篇幅較長的。如:
祁樂後來秀,挺身出河·東。往年詣骊山,獻賦溫泉·宮。天子不召見,揮鞭遂從·戎。前月還長安,囊中金已·空。有時忽乘興,畫出江上·峰。床頭蒼梧雲,簾下天台·松。忽如高堂上,飒飒生清·風。五月火雲屯,氣燒天地·紅。鳥且不敢飛,子行如轉·蓬。少華與首陽,隔河勢争·雄。新月河上出,清光滿關·中。置酒灞亭别,高歌披心·胸。君到故山時,為我謝老·翁(岑參《送祁樂歸河東》)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複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杜甫《羌村三首》之二)
前一首兼用平聲一東、二冬韻:東、宮、戎、空、風、紅、蓬、雄、中、翁是一東韻;峰、松、胸是二冬韻。後一首兼用去聲六禦、七遇韻:趣、樹、注、暮是七遇韻,去、慮是六禦韻。
同用的自由,偶爾還有表現為上聲、去聲合夥的。如:
五十白頭翁,南北逃世·難。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塗·炭。乾坤萬裡内,莫見容身·畔。妻孥複随我,回首共悲·歎。故國莽丘墟,領裡各分·散。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杜甫《逃難》)
全篇押去聲十五翰韻,隻有“暖”是上聲十四旱韻。
同用的自由更擴大,就成為換韻,即一首詩不隻用一部(獨用的單稱一部,同用的合稱一部)的韻。換韻,可以平換仄,仄換平;可以平換另一種平,仄換另一種仄;可以少數句就換,可以多數句才換;可以有規律的換(如四句一換),可以無規律的換;可以換一次,可以換多次:總之是可以随心所欲,所以表現在紙面上就千變萬化。這種千變萬化,以在七古中為最常見。但五古,就篇幅不長的說,也有換韻的。
如:
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終始。經閱幾世人,複歎誰家子。東望何悠·悠,西來晝夜流。歲月既如此,為心那不愁。(張九齡《登荊州城望江》)
子房未虎嘯,破産不為·家。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潛匿遊下邳,豈曰非智勇。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唯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歎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李白《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
前一首換一次韻:水、始、子是上聲四紙韻,換悠、流、愁是平聲十一尤韻。後一首換兩次韻:家、沙是平聲六麻韻;換動、勇是上聲同用的一董(動)、二腫(勇)韻;再換風、公、空是平聲一東韻。
以下說慣于馳騁的七古。七古可以兼用雜言,上一篇已經說過,這裡隻說押韻的情況。先說不換韻的,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兩句(一聯)一韻的。不換韻,就顯得不馳騁、少變化而規規矩矩,所以不多見。如:
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兩·頭。美酒尊中置千斛,載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随白·鷗。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淩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李白《江上吟》)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柳宗元《漁翁》)
前一首押平聲十一尤韻。後一首押入聲同用的一屋(宿、竹、逐)、二沃(綠)韻。另一種是句句用韻的,即所謂“柏梁體”。這種詩體傳說始于漢武帝與群臣在柏梁台聯句,其實是當時七言詩常用的一種押韻形式,如漢高祖《大風歌》,漢武帝《秋風辭》(換韻),烏孫公主《悲愁歌》,張衡《四愁詩》,都是這樣。唐人作七古也有仿這種形式的,如: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鲸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宗之潇灑美少·年,舉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禅。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杜甫《飲中八仙歌》)通篇句句押平聲一先韻。這種句句用韻的形式,間或還見于某一首的某一部分,如:
主人有酒歡今夕,請奏鳴琴廣陵客。月照城頭烏半·飛,霜凄萬木風入·衣。銅爐華燭燭增·輝,初彈渌水後楚·妃。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清淮奉使千餘裡,敢告雲山從此始。(李颀《琴歌送别》)
中間四句,句句押平聲五微韻。
再說換韻的。這是七古的絕大多數,因為來于七古的任意變化,所以形式多種多樣,以下擇要說說。
短篇,有隻換一次韻的。如:
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風白日動,鲸魚跋浪滄溪開。且脫佩劍休徘徊。西得諸侯掉錦·水。欲向何門趿珠履?仲宣樓頭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杜甫《短歌行贈王郎司直》)
長城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尚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将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曾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空落海西頭。(王維《隴頭吟》)
前一首平聲十灰韻(哀、才、開、徊)換上聲四紙韻(水、履、子、矣)(平換仄)。後一首入聲同用的十一陌(客、白)、十二錫(笛)韻換平聲十一尤韻(愁、流、侯、頭)(仄換平)。
七古換韻,絕大多數不隻換一次,這是用韻的多變(句法也是這樣)以顯示馳騁的神出鬼沒。為篇幅所限,隻舉短一些的。如: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随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将西出師。将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軍師西門伫獻捷。(岑參《走馬川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傍鄰聞者多歎息,遠客思鄉皆淚垂。世人解聽不解賞,長飙風中自來往。枯桑老柏寒飕·飀,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簌百泉相與秋。忽然更作漁陽·摻,黃雲蕭條白日暗。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李颀《聽安萬善吹觱篥歌》)前一首換五次韻:開始邊、天是平聲一先韻;換吼、鬥、走是上聲二十五有韻;再換肥、飛(皆平聲五微韻)、師(平聲四支韻)是支、微同用;再換脫、拔、割是入聲七曷韻;再換蒸、冰、凝是平聲十蒸韻;最後換懾、接、捷是入聲十六葉韻。後一首換六次韻:開始篥、出是入聲四質韻;換奇、吹、垂是平聲四支韻;再換賞、往是上聲二十二養韻;再換飀、啾、秋是平聲十一尤韻;再換摻(上聲二十九豏)、暗(去聲二十八勘)是上聲、去聲同用;再換春、新是平聲十一真韻;最後換燭、曲是入聲二沃韻。
七古有篇幅長的,換韻次數就更多。如元稹《連昌宮詞》,一首90句,共有16個韻(同用算一韻),換韻15次。白居易《長恨歌》篇幅更長,一首120句,換韻更勤,共用31韻,換韻30次。
七古換韻,幾句一換,也有少數是通篇一律的。如:
白馬逐朱·車,黃昏入狹斜。柳樹烏争·宿,争枝未得飛上屋。東房少婦婿從·軍,每聽烏啼知夜分。(王昌齡《烏栖曲》)
雲峰苔壁繞溪·斜,江路春風夾岸花。樹密不嫌通鳥道,雞鳴始覺有人家。人家更在深岩·口,澗水周流宅前後。遊魚瞥瞥雙釣童,伐木丁丁一樵叟。自言避喧非避·秦,薜衣耕鑿帝堯人。相留且待雞黍熟,夕卧深山蘿月春。(沈佺期《入少密溪》)
前一首是兩句一換韻:平聲六麻韻(車、斜)換入聲一屋韻(宿、屋),再換平聲十二文韻(軍、分)。後一首四句一換韻:
平聲六麻韻(斜、花、家)換上聲二十五有韻(口、後、叟),再換平聲十一真韻(秦、人、春)。押韻通篇兩句一組,總感到不夠酣暢,所以罕見。通篇四句一換韻的不少見,如有名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就是這樣。
适應馳騁多變的本性,七古換韻,絕大多數是興之所至,随便來來。以白居易《琵琶行》為例,換韻的情況是:2(句)仄(韻)——2平——4仄——2平——4仄——2平——4仄——2平——2仄——4平——2仄——4平——4仄——2平——18仄——4平——4仄——16平——6仄。換韻的随便,有時還要加上句法的随便,那就真成為野馬奔馳,無拘無束了。詩仙李白的作品有不少是這樣的,隻舉一首為例: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渌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岩萬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虎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巅。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鸾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别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夢遊天姥吟留别》)
句法多變之外,用韻也多變,情況是:2(句)平(聲)十一尤(韻)——2上七麌——4平八庚——2入六月——8平八齊——2去二十五徑——4平一先——6平十灰——2上二十一馬——6平六麻——2上四紙——5平十五删。
至此,我們大緻可以體會到七古的味兒。味道不同,是由于所表的情意不同。也可以倒過來說,有某種慨當以慷的情意,常常是以用七古表達更為合适。這種各有其用的想法還可以由人方面說,以《西廂記》中的人物為例,如果都能拿筆謅平平仄仄平,惠明就宜于來一首七古;至于莺莺,如果所寫不是“待月西廂下”的五絕,而是一首《菩薩蠻》或《憶秦娥》,那情調就會更為協調吧?這是有情意之後如何選體方面的事,以後還會談到,這裡暫不多說——
唐以來文人作詩,是古體、近體都來一下的;雖然由于性之所近或功力有别,有的人多作古詩,有的人多作近體,有的人長于古詩,有的人長于近體。有所側重是分。但兩體并存或并行,語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分就未必能夠分得泾渭分明。這是說,古體到唐以來文人的手裡,就未必不受近體的影響。近體的精髓是“律”;律的具體表現,主要是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交替,次要是用對偶句(音對或兼意對)。由這兩種表現方面考察,唐以來文人仿作的古詩,與漢魏到南北朝的老牌古詩,有沒有明顯的分别呢?或者縮小範圍說,這與近體并行的古詩,與“律”的關系究竟是怎麼樣的呢?
這也說來話長。話長由于時間長。時間長,任何事物都會變化,甚至變化很大。平仄交替,對偶,來源有二:一是漢字的特點,單音節,有聲調,而且可以分為平仄兩類;二是人都喜歡抑揚頓挫以及對稱的音樂美。也就因為有這種特點和要求,所以“律”的發展史是:由無意而有意,由少而多,由不工整而工整,由知其當然而知其所以然。
狹義的文是這樣。早期如《論語》,就有“貧而無谄,富而無驕”,“視其所以,觀其所由”之類的說法。但這是無意的,也就不十分工整。到南北朝及其後,如徐陵寫《玉台新詠序》,王勃寫《滕王閣序》,就通篇是工整的骈四俪六了。
詩也是這樣。先說五言,西漢的蘇、李贈答詩是後人僞作,律的氣味濃也是一證。實際情況是,東漢的《古詩十九首》,我們讀,還不覺得有求合律的痕迹。如第一首:
①行行重行行,②與君生别離。③相去萬餘裡,④各在天一涯。⑤道路阻且長,⑥會面安可知。⑦胡馬依北風,⑧越鳥巢南枝。⑨相去日已遠,⑩衣帶日已緩。⑾浮雲蔽白日,⑿遊子不顧返。⒀思君令人老,⒁歲月忽已晚。⒂棄捐勿複道,⒃努力加餐飯——
①是連用五平,⒁是連用五仄。⑤⑨⑩⑿是連用四仄。⒀是連用兩個平節。④⑥⑦是連用兩個仄節。還剩下六句,②平起平收,“與”仄、“生”平都不合律;③仄起仄收,“萬”仄不合律;⑧仄起平收,“巢”平不合律;⑾平起仄收,“蔽”仄不合律;⒂平起仄收,“勿”仄不合律。檢查結果,隻有末尾的⒃是仄仄平平仄,合律。音不合律,音方面的對偶自然就談不到。意呢,⑦和⑧是對稱的,可是從音方面考慮,除“北”和“南”之外,都失對。這就可見,在那個時期,作詩的人頭腦中還沒有律,偶爾出現合律的句子,是碰巧,不是有意拼湊。
到晉、宋之際還是這樣。舉陶淵明和謝靈運為例:
①昔欲居南村,②非為蔔其宅。③聞多素心人,④樂與數晨夕。⑤懷此頗有年,⑥今日從茲役。⑦敝廬何必廣,⑧取足蔽床席。⑨鄰曲時時來,⑩抗言談在昔。⑾奇文共欣賞,⑿疑義相與析。
①春秋多佳日,②登高賦新詩。③過門更相呼,④有酒斟酌之。⑤農務各自歸,⑥閑暇辄相思。⑦相思則披衣,⑧言笑無厭對。⑨此理将不勝,⑩無為忽去茲。⑾衣食當須紀⑿力耕不吾欺。(陶《移居二首》)
①昔餘遊京華,②未嘗廢丘壑。③矧乃歸山川,④心迹雙寂漠。⑤虛館絕诤訟,⑥空庭來鳥雀。⑦卧疾豐暇豫,⑧翰墨時間作。⑨懷抱觀古今,⑩寝食畏戲谑。⑾既笑沮溺苦,⑿又哂子雲閣。⒀執戟亦已疲,⒁耕稼豈雲樂。⒂萬事難并歡,⒃達生幸可托。(謝《齋中讀書》)隻由平節仄節交替方面考察,陶的前一首,①②④⑥⑦⑧⑨——
⑩合律,即多一半合律,像是出于有意;可是看後一首就不然,因為由①到⑨,連續九句都不合律,其下⑿也不合律,如果出于有意就不會這樣。謝的一首,③⑤⑥⑦⑿⒁⒃共七句合律,還不到十六句的一半,可見與陶淵明還是一路。
謝靈運是南朝初年人,其後齊、梁之際就來了大變化,沈約、謝朓等不隻在理論方面提出四聲、八病說,還身體力行,創造了講聲律的“永明體”。有理有體,于是合律就由無意發展為有意,由知其當然而發展為知其所以然。其結果表現在作品上,合律的句子就由少發展為多,由不工整發展為工整。
舉沈約的一首為例:
①秋風吹廣陌,②蕭瑟入南闱。③愁人掩軒卧,④高窗時動扉。⑤虛館清陰滿,⑥神宇暖微微。⑦網蟲垂戶織,⑧夕鳥傍櫩(檐)飛。⑨纓珮空為忝,⑩江海事多違。⑾山中有桂樹,⑿歲暮可言歸。(《直學省愁卧》)仍由平節仄節交替方面考察,12句,隻有③不合律,這是有意,不會是碰巧。還有,⑦⑧是相當工整的對偶,想來也是用力拼湊的。
同一切風氣一樣,至少是前期,必是随着時間的前行而變本加厲。所以到南北朝末期,詩作的律氣就更為加重。舉江總和庾信為例:
①三春别帝鄉,②五月度羊腸。③本畏車輪折,④翻嗟馬骨傷。⑤驚風起朔雁,⑥落照盡胡桑。⑦關山定何許?⑧徒禦慘悲涼。(江《并州羊腸坂》)
①蕭條亭障遠,②凄慘風塵多。③關門臨白狄,④城影入黃河。⑤秋風蘇武别,⑥寒水送荊轲。⑦誰言氣蓋世,⑧晨起帳中歌。(庾《詠畫屏風詩》之一)
由平節仄節交替方面考察,江的一首,除⑦以外,句句合律;可是⑦用的是近體慣用的平平仄平仄的格式,也可能仍須算作合律。又這首詩多用對偶(第一、二、三聯都對),因而就更像唐朝早期的五律(⑦應仄起而平起,失粘,初唐不少見)。庾的一首,平節仄節交替方面句句合律。也是前三聯都對偶(③④對得很工整;⑤⑥“蘇武别”與“送荊轲”是意對)。失粘比江的一首多(都失粘),是因為那時候還不認為聯與聯間起的平仄也要變。這樣,如果粘的規律可以放松,這一首也就與近體的五律相差無幾了。
以上不避繁瑣,翻騰曆史情況,是想說明,近體之前的古詩,由律的成分多少方面考察,與近體的距離有遠有近。這就引來兩個問題:一,所謂古,應該指距離遠的還是遠近都算?二,仿作,應該以距離遠的為師還是遠近都可以?這兩個問題,不知道唐朝人問過沒有。但由作品裡隐約可以看到“一些”解答。說一些,是因為不是千篇一律。原則上,或默默中,總當承認距離遠的是正字号,貨真價實。因而多數人仿作古詩,就是永明體以前的古,而不是以後的古,甚至用力躲律,以期比正字号的古顯得更古。但求聲音美的習慣,熟悉近體,力量也不小,于是有的人有時仿作古詩,就(大概是不知不覺地)混入律的成分。還有的人(後期更明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扔掉舊繩索,以律句寫古體,于是這變種的古體也就抑揚頓挫、铿铿锵锵了。以下舉例說說這多種情況。
通常還是同古人拿筆時候一樣,不想平仄的安排而随心所欲。如:
①胡天夜清迥,②孤雲獨飄揚。③搖曳出雁關,④逶迤含晶光。⑤陰陵久徘徊,⑥幽都無多陽。⑦初寒凍巨海,⑧殺氣流大荒。⑨朔馬飲寒冰,⑩行子展胡霜。⑾路有從役倦,⑿卧死黃沙場。⒀羁旅因相依,⒁恸之淚沾裳。⒂由來從軍行,⒃賞存不賞亡。⒄亡者誠已矣,⒅徒令存者傷。(喬知之《苦寒行》)
①花間一壺酒,②獨酌無相親。③舉杯邀明月,④對影成三人。⑤月既不解飲,⑥影徒随我身。⑦暫伴月将影,⑧行樂須及春。⑨我歌月徘徊,⑩我舞影零亂。⑾醒時同交歡,⑿醉後各分散。⒀永結無情遊,⒁相期邈雲漢。(李白《月下獨酌四首》之一)
兩首與近體的差别都不少。前一首:句數超過律詩;③④,⑤⑥,⑨⑩,⒀⒁,⒂H⒃,共5聯,出句也平收(平腳對平腳);平節仄節交替情況,①②③④⑤⑥⑧⑾⒁⒂⒄共11句不合律;隻⑨⑩一聯對偶,聲音的情況是仄仄仄平平對平仄仄平平。後一首:句數也超過律詩;平聲十一真韻換去聲十五翰韻;平節仄節交替情況,①③⑤⑧⑨⑾⒁共7句不合律;⑨⑩,⑾⑿,兩聯對偶,音多不合之外,還有同字相對的情況(“我”對“我”)。總之,這是地道的古詩,幾乎沒有一點近體的味兒。
一向拘謹的五古如此,喜歡奔放的七古自然更容易遠離近體。也舉兩首為例:
①沉吟對遷客,②惆怅西南天。③昔為一官未得意,④今向萬裡令人憐。⑤念茲鬥酒成暌間,⑥停舟歎君日将·晏。⑦遠樹應連北地春,⑧行人卻羨南歸雁。⑨丈夫窮達未可·知,⑩看君不合長數奇。⑾江山到處堪乘興,⑿楊柳青青那足悲。(高适《送田少府貶蒼梧》)
①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②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③長風萬裡送秋雁,④對此可以酣高樓。⑤蓬萊文章建安·骨,⑥中間小謝又清發。⑦俱懷逸興壯思飛,⑧欲上青天覽日月。⑨抽刀斷水水更·流,⑩舉杯銷愁愁更愁。⑾人生在世不稱意,⑿明朝散發弄扁舟。(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
兩首與近體的差别更大。前一首:兼用五言句;換韻不隻一次,平聲一先韻換去聲十六谏韻,再換平聲四支韻;平節仄節交替情況,①③④⑥⑨⑩共6句,即一半不合律;隻⑦⑧一聯對偶。後一首:開頭連用十一言句;換韻也是不隻一次,而且換法特别,起收都是平聲十一尤韻,中間插4句,押入聲六月韻;平節仄節交替情況,①②④⑤⑨⑩⑾共7句,即多一半不合律;勉強說,⑨⑩對偶,可是對得很蹩腳。總之,都是沒有律的味道,寫古詩不愧為古詩。
作詩,近體盛行的時候沒有近體的味兒,所謂出淤泥而不染,想來不容易。如以上所引,李白、高适等寫古詩,是不是有意避時風,以求成為今之古人呢?不能起李白、高适等于九泉而問之,得确定的答複是不可能了。但可以推想,以“詩律細”自負的杜甫,那麼喜歡并且長于作律詩,寫古詩就古氣盎然,是十之九費了相當多的力量以成全趨(古體)避(近體)的。可以舉最著名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為證。這首五古共100句,以平節仄節交替的律調衡之,合律的隻有40句,還不到全詩的一半;全篇押入聲韻,出句應該用平腳,可是有20句是仄腳。少用對偶,勉強說,“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共3聯可以算,可是都對得不工整;還有更遠離近體的是同聲字連用,計5平的5句,5仄的10句,4平的3句,4仄的7句,尤其有意思的是最後還顯示一下,那是全詩的收尾,“憂端齊終南”連用了5平,“澒洞不可掇”連用了5仄。這些都是碰巧嗎?至少我們可以懷疑,這是出于有意,正如“黃閣老”對“紫金丹”之出于有意。
避,要費力。這有如忌諱,要時時想着。如果不想,甚至不想避,律句就有可能連翩而來。推想如下面兩首就是這樣來的:
①向夕斂微雨,②晴開湖上天。③離人正惆怅,④新月愁婵娟。⑤伫立白沙曲,⑥相思滄海邊。⑦浮雲自來去,⑧此意誰能傳。⑨一水不相見,⑩千峰随客船。⑾寒塘起孤雁,⑿夜色分藍田。⒀時複一回首,⒁憶君如眼前。(劉長卿《宿懷仁縣南湖寄東海荀處士》)
①郢客文章絕世稀,②常嗟時命與心違。③十年失路誰知己,④千裡思親獨運歸。⑤雲帆春水将何适,⑥日愛東南暮山碧。⑦關中新月對離樽,⑧江上殘花待歸客。⑨名宦無媒自古遲,⑩窮途此别不堪悲。⑾荷衣垂釣且安命,⑿金馬招賢會有時。(錢起《送邬三落第還鄉》)
隻由平節仄節交替方面考察,前一首,除③⑦⑾3句用近體常用的平平仄平仄格式以外,句句合律;後一首,除⑥⑧兩句也是用近體常用的仄仄平平仄平仄格式以外,也是句句合律。
這樣全篇格調近體化,齊、梁以前的人是寫不出來的。
還有更甚的,是明顯地表現為愛近體的抑揚頓挫、爽朗流利的格調,因而就用近體的形和神大寫其古詩。較早期可以舉王維為代表,如:
①漁舟逐水愛山春,②兩岸桃花夾古津。③坐看紅樹不知遠,④行盡青溪忽值人。⑤山口潛行始隈 ,⑥山開曠望旋平陸。⑦遙看一處攢雲樹,⑧近入千家散花竹。⑨樵客初傳漢姓名,⑩居人未改秦衣服。⑾居人共住武陵源,⑿還從物外起田園。⒀月明松下房栊靜,⒁日出雲中雞犬喧。⒂驚聞俗客争來集,⒃竟引還家問都邑。⒄平明闾巷掃花開,⒅薄暮漁樵乘水入。⒆初因避地去人間,(20)更問神仙遂不還。(21)峽裡誰知有人事,(22)世中遙望空雲山。(23)不疑靈境難聞見,(24)塵心未盡思鄉縣。(25)出洞無論隔山水,(26)辭家終拟長遊衍。(27)自謂經過舊不迷,(28)安知峰壑今來變。(29)當時隻記入山深,(30)青溪幾度到雲林。(31)春來遍是桃花水,(32)不辨仙源何處尋。(《桃源行》)
全篇32句,由平節仄節交替方面考察,除⑧⒃(21)(25)4句用近體常用的仄仄平平仄平仄格式以外,句句合律。6聯對偶,⑨⑩,⒀⒁,⒄⒅,還對得相當工整。這顯然是喜歡在古詩裡也聽到近體的腔調。這喜歡的心情自然不隻少數人有,于是以律句入古詩的寫法就下傳,并漸漸由“可以”變為“也好”。如白居易《長恨歌》,120句,如果不計仄仄平平仄平仄的格式,就隻有18句不合平節仄節交替的規律。再後,如清初吳偉業《圓圓曲》,78句,用平節仄節交替的規律衡量,除6句用近體常用的仄仄平平仄平仄格式以外,都合律,這簡直是在那裡作拉長的近體詩了。
以上又不避繁瑣,說了些仿作的曆史情況,用意何在?是想鑒往知來,如果我們也有興趣仿作古詩,了解過去,也許就可以知道現在應該怎麼走。偏于古,偏于今,都有例可援;并且都會有所得。所以難于定何去何從。這是一面。還有另一面,是難于定何去何從也有好處,那就無妨随自己之便,興之所至,行所無事,甚至成為古今大雜燴也無不可。當然,如果信而好古,走杜老的路,仿古就形與神都古起來(想當很難),就是喜歡維新的人也不能不點頭稱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