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對偶
對偶的情況比較複雜:有外部的安排,這篇談;有内部的講究或花樣,下一篇談。
對偶,或稱對仗,近體詩裡常見。它有深一層的根,是漢字單音節;而且有聲調,可以分為平仄兩類。這樣,譬如甲乙對話,甲說乙懶散,是守株待兔,乙承認,而且說更甚,是緣木求魚,這就碰巧形成對偶,因為都是四個音節,而且平仄情況是仄平仄仄對平仄平平。字有意義,如果相對的字意義也相對,那就兩方像是更緊密地并坐在一起,成為錦上添花。意義怎麼樣算作相對?我們的祖先喜歡成雙或對稱,如大的明堂,小的四合院,再小的一對上馬石,一對太師椅,等等,都是用同類的兩個相配。語言的意義相對也是這樣,沒有走實字對虛字以及名詞對動詞等的路,而是要求實對實,虛對虛,名對名,動對動,甚至再近,名的鳥對鳥,獸對獸,等等,總之是類越近越好。這樣,單音節數目相同,聲調平仄兩類,再加上其三,意義非一而相類,就形成對偶的3個條件。其實就實行說,隻是兩個條件,因為單音節和數目有普遍性,不必記;需要拼湊的隻是:一,聲音要平仄相對,二,意義要同類相對。如守株待兔對緣木求魚,從兩個方面衡量就都合格,聲音,上面已經說過,意義呢,是動名動名對動名動名,都一點不含糊。以上是說對偶的深根。還有淺一層的根,是我們的祖先喜歡骈體,并且至晚由漢魏之際起,骈體形成并随着時間的下移而發揚光大。發揚光大的主要表現是擴張。小的是在内部,如一篇文章,本來可以骈散交錯,卻漸漸變為通篇骈四俪六。大的是向外部,即侵入其他文體。這其他文體裡當然要有詩。詩裡用對偶的曆史,可以遠溯到《詩經》,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之類,但那不是用力拼湊。魏晉以來,主觀方面是漸漸變無意為有意,客觀方面是漸漸變少用為多用,不工整為工整,到初唐以後格律定型時期,對偶就成為格律詩的重要組成部分。說重要,不說必要,因為不同的體有不同的要求;就是要求迫切的,也還容許有這樣那樣的靈活性。以下舉例說說近體詩中使用對偶的常情和靈活性。
先說絕句。
五絕的絕大多數是兩聯都不對偶。如: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讀仄聲)秋霜。(李白《秋浦歌》)
林暗草驚風,将軍夜引弓。平明尋白(讀bò)羽,沒在石(讀仄聲)棱中。(盧綸《塞下曲》)
因為五絕第一句以不入韻為常,容易對偶,第一聯對偶的也頗有一些。如:
功蓋三分國(讀仄聲),名成八(讀仄聲)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讀仄聲)吞吳。(杜甫《八陣圖》)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讀bò)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還有少數前一聯不對偶,後一聯對偶。如:
移舟泊(讀仄聲)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
還有一些,前後兩聯都對偶,顯然是來于故意拼湊。如: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裡目,更上一(讀仄聲)層樓。(王之渙《登鹳雀樓》)
胡風千裡驚,漢月五更明。縱有還家夢,猶聞出(讀仄聲)塞聲。(令狐楚《從軍行》)
七絕的絕大多數也是兩聯都不對偶。如: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讀仄聲)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讀仄聲),輕煙散入五侯家。(韓翃《寒食》)
曲江院裡題名處,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春光君不見,杏花零落寺門前。(張籍《哭孟寂》)
七絕第一句以入韻為常,出句入韻,對偶不能完全滿足平仄相對的要求(尾字都是平聲),所以前一聯對偶的比五絕少。
前一聯對偶,大多是第一句不入韻的。如: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讀仄聲)又逢君。(杜甫《江南逢李龜年》)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上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
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
間或也有第一句入韻而對偶的。如: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烏衣巷》)
偶爾還有第一聯不對偶、第二聯對偶的,數量不多。如:
年少辭家從冠軍,金鞍寶劍去邀勳。不知馬骨傷寒水,惟見龍城起暮雲。(王涯《塞下曲》)
還有一些,兩聯都對偶,顯然也是來于故意拼湊。如:
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讀仄聲)東吳萬裡船。(杜甫《絕句》)
歲歲金河複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三春白雪歸青
冢,萬裡黃河繞黑(讀hè)山。(柳中庸《征人怨》)
再說律詩。
律詩的常态是中間兩聯對偶。五律自然也是這樣。如: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讀仄聲),青山郭(讀仄聲)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讀仄聲)花。(孟浩然《過故人莊》)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
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忽聞歌古調,歸思(讀仄聲)欲沾巾。(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因為五言第一句以不入韻為常,仄腳與對句平腳容易對偶,五律首聯對偶的幾乎與不對偶的可以平分天下。如:
客路青山下,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讀仄聲)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書何處達(讀仄聲),歸雁洛陽邊。(王灣《次北固山下》)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别(讀
仄聲)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讀平聲)簪。(杜甫《春望》)
五律首聯對偶就成為第一、二、三聯都對偶。一首三聯對偶,還有第一聯不對的,數量很少。如:
僻巷鄰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竈,澆薤亦同渠。傳屐(讀仄聲)朝尋藥,分燈夜讀(讀仄聲)書。雖然在城市,還得(讀仄聲)似樵漁。(于鹄《題鄰居》)一首兩聯對偶,有第一聯對偶、第二聯不對偶的,舊名偷春(意思是移前)格。如:
彭澤(讀仄聲)先生柳,山陰道士鵝。我來從所好,停策夏陰多。重以觀魚樂,因之鼓枻歌。崔徐迹未朽,千載揖(讀仄聲)清波。(孟浩然《尋梅道士》)
城阙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别(讀仄聲)意,同是宦遊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偶爾還有一首隻一聯對偶的,幾乎都在第三聯。如: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迹(讀仄聲),我輩複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讀仄聲)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孟浩然《與諸子登岘山》)
還有一路散行,四聯都不對偶的。如: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将軍。餘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挂帆去,楓葉落紛紛。(李白《夜泊牛渚懷古》)
移家雖帶郭(讀仄聲),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讀仄聲),秋來未着(讀仄聲)花。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皎然《尋陸鴻漸不遇》)
再說七律,也是以中間兩聯對偶為常。如: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讀平聲)悲。王侯第宅(讀仄聲)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讀仄聲)時。
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讀仄聲)平居有所思。(杜甫《秋興八首》之一)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讀平聲)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無題》)
七律也有三聯對偶的,多數是第一、二、三聯,第一句不入韻的。如:
渭水自萦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銮輿迥出(讀仄聲)千門柳,閣道回看(讀平聲)上苑花。雲裡帝城雙鳳阙,雨中春樹萬人家。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遊玩(讀仄聲)物華。(王維《奉和聖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
洛城一别(讀仄聲)四千裡,胡騎(讀jì)長驅五六年。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讀仄聲)老江邊。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讀bò)日眠。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急為破幽燕。(杜甫《恨别》)
間或有第一句入韻,第一、二、三聯對偶的。如:
吳郡魚書下紫宸,長安廄吏送朱輪。二南風化承遺愛,八詠聲名蹑後塵。梁氏夫妻為寄客,陸家兄弟是州民。江城春日追随處,共憶東歸舊主人。(劉禹錫《赴蘇州酬别樂天》)
三聯對偶,還有第一聯不對偶的,為數不多。如: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讀平聲)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讀仄聲,下同)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七律也有四聯都對偶的,如: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讀仄聲)星河影動搖。野哭(讀仄聲)千家聞戰伐(讀仄聲),夷歌幾處起漁樵。卧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杜甫《閣夜》)
玉樓銀榜枕嚴城,翠蓋紅旂列禁營。日映層岩圖畫色,風搖雜樹管弦聲。水邊重閣(讀仄聲)含飛動,雲裡孤峰類削(讀仄聲)成。幸睹八龍遊阆(讀仄聲)苑,無勞萬裡訪蓬瀛。(宗楚客《奉和幸安樂公主山莊應制》)與五律相比,七律與對偶的關系更密切,或者說,對于對偶有更多的依賴性。因此,除了故意别扭的拗體之外,少接近對偶甚至扔開對偶的現象就幾乎沒有。勉強找,隻有半古半律的少數,一首隻一聯對偶,而且總是在頸聯。如: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黃鶴樓》)
鹦鹉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鹦鹉名。鹦鹉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讀仄聲)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讀仄聲)目,長洲孤月向誰明。(李白《鹦鹉洲》)
近體詩使用對偶的情況大緻就是以上說的那樣,以下總的說幾句。作詩用對偶,性質是以裝飾求美,有如婦女昔日之穿繡鞋,今日之穿高跟,不惜費力,還要犧牲或多或少的自由。但是生而為人,美(即使是主觀的)總是難于割舍的,于是,雖然要費力并犧牲一些自由,也終于衆志成城,用對偶就成為定例。不照定例用,甚至不用,是有意放一下,不衫不履,性質與作拗體相同,終歸是可偶爾而不可經常的事。不可經常而出現,在有些人的眼裡就像是異道,甚至不好。這不好的感覺也未嘗不可以找到客觀的理由。一種是意義方面的,如“空聞虎旅鳴宵柝,無複雞人報曉籌”,以作戰為喻,是兩面夾攻,所以力量就大得多。另一種是美感方面的,如“香霧雲鬟濕(讀仄聲),清輝玉臂寒”,用散行文字寫,效果就會差一些,因為減少了對稱性。也許就是因為對偶有可取的一面,所以昔人作詩,不隻愛不忍釋,還在它身上大費心思,以求天外有天,好上加好。所有這類花樣,留到下一篇談。
這裡還有個小問題,是今日仿作,對偶方面是不是也要蕭規曹随。所謂随,是照通例作,如律詩就中間兩聯用對偶,絕句就可用可不用。我的意見,還是以仍舊貫為上策,因為仿作,所仿是舊詩,作舊詩,在像舊詩與不像舊詩之間選擇,竟選了後者,是可笑甚至荒唐的——
作詩是閑事(意思是不如此照樣能活下去),作詩用對偶是閑事中的閑事。不過人,有生,就天賦一些或不少怪脾氣,如顔真卿有《乞米帖》,是忙事,用字不多,陶淵明有《閑情賦》,是閑事,單是述所願,就由“在衣而為領”到“在木而為桐”,累積了10項,這就可證,至少是有時候,越是閑事就越肯用心思。作詩用對偶也是這樣,因為是閑事,昔人在這方面就費了大量的心思。結果就制造了很多講究,或說花樣。單說分類,《詩人玉屑》卷七“屬對”條引《詩苑類格》說:
唐上官儀曰:詩有六對:一曰正名對,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類對,花葉草芽是也;三曰連珠對,蕭蕭赫赫是也;四曰雙聲對,黃槐綠柳是也;五曰疊韻對,彷徨放曠是也;六曰雙拟對,春樹秋池是也。又曰:詩有八對:一曰的名對,送酒東南去,迎琴西北來是也;二曰異類對,風織(讀仄聲)池間樹,蟲穿草上文是也;三曰雙聲對,秋露香佳菊(讀仄聲),春風馥麗蘭是也(案指後二字);四曰疊韻對,放蕩千般意,遷延一(讀仄聲)介心是也(案指前二字);五曰聯綿對,殘河若帶,初月如眉是也(據《文鏡秘府論》,第二、三字重為聯綿,疑當作“殘河河若帶,初月月如眉”);六曰雙拟對,議月眉欺月,論花頰(讀仄聲)勝花是也;七曰回文對,情新因意得(讀仄聲,下句同),意得逐(讀仄聲)情新是也;八曰隔句對,相思複相憶,夜夜淚沾衣,空歎複空泣,朝朝君未歸是也。
日人遍照金剛著《文鏡秘府論》(案為記在唐時所學),東卷專講對偶,類分得更細,共29種:
一曰的名對(亦名正名對,亦名正對);二曰隔句對;三曰雙拟對;四曰聯綿對;五曰互成對;六曰異類對;七曰賦體對;八曰雙聲對;九曰疊韻對;十曰回文對;十一曰意對;十二曰平對;十三曰奇對;十四曰同對;十五曰字對;十六曰聲對;十七曰側對;十八曰鄰近對;十九曰交絡對;廿曰當句對;廿一曰含境對;廿二曰背體對;廿三曰偏對;廿四曰雙虛實對;廿五曰假對;廿六曰切側對;廿七曰雙聲側對;廿八曰疊韻側對;廿九曰總不對對。
這顯然過于瑣碎,而且有的不合理,如第廿九的總不對對,指全篇不對偶的,怎麼能算“對”的一種呢?更重要的是用處不大而容易攪擾思路,所以宜于扔開不管,隻當沒有那麼回事。應該管的是一些有用的和可能用到的,以下由顯著而微細,依次說說。
先說對偶的上中下三等,或說好、次好、合格三等。分等的标準是相對的詞語,意義所屬的類的遠近。近是屬于一小類,好;遠是屬于一大類,也可以,但差些。以名詞“金”為例,與玉類近,與樹類遠;以動詞“坐”為例,與行類近,與求類遠。對偶用類近的,如金對玉,坐對行,就好。為什麼?難說,正如耳環兩個相同而不異,問為什麼就美,也說不清楚。隻好接受現實,不問理由,專說分等。由初級說起。為了簡明,多舉名詞為例。如: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禁裡疏·鐘官舍晚省中啼·鳥吏·人稀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田·園寥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火與書,月與金,軒與酒,場圃與桑麻,鐘與鳥,舍與人,田園與骨肉,幹戈與道路,都隻是屬于名詞的大類,或說類不近,所以用來對偶,隻是合格而不是很好。這種對偶有個名堂,曰“寬對”。
大類可以分為小類。如王力先生《詩詞格律》由對偶的角度看,把詞分為名詞、形容詞、數詞(數目字)、顔色詞、方位詞、動詞、副詞、虛詞、代詞共9類;名詞品類繁雜,再分為天文、時令、地理、宮室、服飾、器用、植物、動物、人倫、人事、形體共11類。又如舊時代流行的《詩韻合璧》,其中《詞林典腋》把事物分為天文門、時令門、地理門、帝後門、職官門、政治門、禮儀門、音樂門、人倫門、人物門、閨閣門、形體門、文事門、武備門、技藝門、外教門、珍寶門、宮室門、器用門、服飾門、飲食門、菽粟門、布帛門、草木門、花卉門、果品門、飛禽門、走獸門、鱗介門、昆蟲門共30類。這樣分,粗細未必合适,也不像分韻那樣,有毫不含糊的約束力。但它蘊含一種道德性的約束力,就是:詞語可以分成小類,對偶雙方最好是屬于一小類的;不得已而求其次,也要屬于相近的兩小類的。何謂近遠?如天文與時令,服飾與飲食,近;天文與果品,服飾與飛禽,遠。用小類相近的詞語對偶是中級,如:
雁度池塘·月
山連井邑·春正憶往時·嚴·仆·射
共迎中使·望·鄉·台
一·花開·楚國
雙·燕入·盧·家立·馬望·雲秋·塞靜
射·雕臨·水晚·天晴
月與春是天文對時令,花與燕是花卉對飛禽,楚國與盧家是國名對家名,嚴仆射與望鄉台是人名對地名,馬與雕是走獸對飛禽(習慣也看作同類),雲與水是天文對地理,塞與天是地理對天文,都是鄰近的小類相對,雖不是上好,總可以說是相當好。這也有個名堂,曰“鄰對”。
還可以再升一級,那就是小類之内的詞語相對,成為上好的對偶。如: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身著·紫衣趨·阙·下·口銜·丹诏出·關·東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河·山·北枕·秦·關險·驿·路·西連·漢·畤平
海與江是地理對地理,夜與年是時令對時令,星與月是天文對天文,萬與九是數目對數目,身與口是人體對人體,紫與丹是顔色對顔色,阙與關是地理對地理,下與東是方位對方位,河與驿,山與路,關與畤,都是地理對地理,北與西是方位對方位,相對的詞語都屬于一小類,這就像是寶黛結親,天生的一對,所以成為上好。這也有個名堂,曰“工對”。
工對好,因而人就趨之若鹜。先是用大力學。舊時代還有不少供學習的書,無妨舉一兩種看看。一種名《聲律啟蒙》,以平聲30韻為綱,把對偶編成歌訣,以利于記憶。如一東韻是: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兩鬓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
沿對革,異對同,白叟對黃童。江風對海霧,牧子
對漁翁。顔巷陋,阮途窮,冀北對遼東。池中濯足水,門外打頭風。梁帝講經同泰寺,漢皇置酒未央宮。塵慮萦心懶撫七弦綠绮,霜華滿鬓羞看百煉青銅。
貧對富,塞對通,野叟對溪童。鬓皤對眉綠,齒皓對唇紅。天皓皓,日融融,佩劍對彎弓。半溪流水綠,千樹落花紅。野渡燕穿楊柳雨,芳池魚戲菱荷風。女子眉纖額下現一彎新月,男兒氣壯胸中吐萬丈長虹。
這是既學對偶,又記詩韻。還有着重學對偶和辭藻(包括典故)的,如上面提到的《詞林典腋》,時令門“清明”條收以下這些(為醒目,酌改格式):
改火——新煙紫筍——青楓插柳——試衣紫燕——黃鹂遊子——啼鵑冷竈——春城莺鬥巧——蝶飛忙試新茗——上春台槐煙散——榆火新
梨淡白——柳深青潑火晴來——踏青人去春光旖旎——草色芊眠見桐花之初放——知柳絮之将綿試上月燈之閣——仍遊芳樹之園 紫筍同茶進——青楓共柳鑽禦柳飛花,且誦韓翃之句——杏花沽酒,還吟杜牧之篇拔河戲日——淘井泉新
舊時代的讀書人,初學,要背這些,即用大力學。用力學是收。收足了要放,也是為了放,所以昔人近體詩作中,工對總是随處可見。如:
·綠樹·村·邊·合
·青山·郭·外·斜·疏·松影·落·空·壇·靜
·細·草香·生·小·洞·幽
·半·嶺·通·佳·氣
·中·峰·繞·瑞·煙·花·迎·劍·珮·星·初·落
·柳·拂·旌·旗·露·未·幹
上下聯相對的兩個字,加點的都是工對。
這股對偶求工整的風,正如其他風氣一樣,也必是随着時間的綿延而變本加厲。其表現之一是類越分越細,如《詞林典腋》分事物為30類之後還加個“外編”,包括7類:
(1)擡頭(舊時代有關皇帝及其祖、聖的詞語,行文中用到要轉入另一行,向上推一或二或三格,以表示尊敬,有如現代之印黑體)對,如:丹陛——紫宸
鳳诰——鸾章皇極建——帝恩均
(2)顔色對,如:姹紫——嫣紅黃道——紫虛
紅粉席——綠紗窗素以為絢——青出于藍(3)數目對,如:二宋——三蘇
巨萬——大千
三寸舌——九回腸金钗十二——珠履三千(4)卦名對,如:出震——乘乾
鴻漸——龍升
寰區泰——年谷豐坤馬行地——乾龍禦天(5)幹支對,如:太乙——長庚
子細——辛勤
子午谷——丁卯橋甲父焚香——丁娘度曲(6)姓名人物對,如:說項——依劉
燕燕——莺莺
元亮徑——子陵台青衫司馬——紅杏尚書
(7)虛字對,如:曰若——雲何不落——将離
莫須有——将無同物猶如此——人亦宜然顯然,如果照這樣大分小,小分為更小,那将難于走到盡頭。可是昔人作近體詩,雖然不明白說願意這樣細,拿起筆卻是決心走這條路。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餘”是國(或朝代)名對國名;“·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将·軍夜渡遼”是官名對官名;“滄海未全歸·禹貢,薊門何處盡·堯封”是聖王對聖王;“·長·信月留甯避曉,·宜·春花滿不飛香”是宮苑對宮苑;“·楚·辭已不饒唐勒,·風·賦何曾讓景差”是書篇對書篇;“制從·長·慶辭高古,詩到·元·和體變新”是年号對年号,都是盡力追小類以求工上加工。還有用兼顧法以求工上加工的,如:“授符·黃·石·老,學劍·白·猿·翁”是人名對人名,還要兼顧顔色對;“海對·羊·城闊,山連·象·郡高”是地名對地名,還要兼顧走獸對,更可見對于對偶,昔人迷的程度是如何深了。
迷之深加日久天長就形成不少框框,至少是不問理由的習慣。隻舉最微末的為例,如有對無,古對今,舊對新,去對來,外對中,易對難,自對誰,婦對夫,暮對朝,未對猶,等等,就成為不成文的規定,隻要不太難湊,就一定要追求以這樣的面目出現。這好不好?難說。不過,如果已經承認工對好,那我們就隻能跟着鼓掌。昔人就是跟着鼓掌的。鼓掌是同意,是贊揚。其後當然是照辦。
但是,至少是有時候,形式美與意義合不能協調的問題又來了。如苋菜與黃瓜形成對偶,如果苋菜也可以稱為紫菜,那就十全十美,可是它偏偏不能稱為紫菜,由迷于工對的人看來真是太遺憾了。補救之道有硬漢子的,兩個辦法:一種是幹脆放棄工對,另一種是改為别的說法。還有一種補救之道是阿Q的,曰“借對”。所謂借,是利用多義字的另一種意義來混充,如上聯第幾字用了甲字,下聯第幾字用了乙字,乙有兩種意義,這裡用的是第一種,與甲同屬一大類,可是第二種意義與甲同屬一小類,這就可以利用人的目和耳的錯覺,算作工對了。字有形有音,都能表義,所以借對又可以分為“借形”(嚴格說是既借形又借音)“借音”(隻借音)兩種。先說借形的,如:
少·年曾任俠晚·節更為儒
回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
那堪将·鳳·女還以嫁·烏·孫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節這裡是節操義,借節氣義,與年形成工對。烏孫這裡是國名,借烏鴉義和子孫義,與鳳女形成工對。丁這裡是壯丁義,借丙丁義,與甲形成幹支對。尋常這裡是平常義,借八尺為尋、二尋為常義,與七十形成數目對。再說借音的,如:
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
·翠黛不須留五馬·皇恩隻許住三年
次·第尋書劄呼·兒檢贈詩
·清風掠地秋先到·赤日行天午不知
楊音同羊,借來與雞形成禽獸對。第音同弟,借來與兒形成親屬對。皇音同黃,借來與翠(綠色)形成顔色對。清音同青,也是借來與赤形成顔色對。顯然,這都是畫餅充饑。可是昔人很喜歡變這種戲法,雖然可有可無,有時候卻偏偏喜歡來一下。
還喜歡或更喜歡來一下的是“流水對”。這是上下聯一氣而下,有如流水,用語法術語說是上下兩句合為一句。如:欲将寒澗樹賣與翠樓人
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不堪玄鬓影來對白頭吟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我的看法,這顯得既緊湊又活潑,比借對的花樣高明。
以上所舉都是屬于規矩整齊的。對偶還有散漫的一類,計有兩種。一種可以名為“錯綜對”,如:
禅宮·分兩地釋子一·為心
昔看黃菊·與君别今聽玄蟬我·卻回
不獨·避霜雪其如俦侶·稀
裙拖·六·幅湘江水鬓擁巫山·一·段雲
加點的字與加點的字對偶,加線的字與加線的字對偶,可是位置不同。另一種可以名為“意對”,如:
巴蜀愁誰語吳門興杳然
卧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都是有些字不合對偶條件,可是上下兩句的意思對稱。律詩的精神是循規蹈矩的,所以這兩種野孤坐禅形式的,昔人詩作中并不多見。
對偶的花樣,還有上下兩聯形式之外的。一種是縮小型,如:
·虛·館對·荒·塘獨留·青·冢向·黃·昏
·細·草綠·汀·洲不見·男·婚·女·嫁時
加點的字在一句裡對偶,名“當句對”。
另一種是擴大型,如:
喜近天皇寺,先被古畫圖
應經帝子渚,同泣舜蒼梧
缥缈巫山女,歸來七八年
殷勤湘水曲,留在十三弦
第一句與第三句對偶,第二句與第四句對偶,名“隔句對”或“扇面對”。如果說錯綜對和意對有野狐禅氣,這種隔句對就加倍有野狐禅氣。
最後說說,對偶究竟與一對太師椅或一對耳環有别,因為對偶的一對不是供觀賞的,而是供理會的。理會,内容以多為勝,所以上好的對偶既要詞語相對,又要意境若即若離。因為有這種避重複的要求,所以如下面的五言、七言各兩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
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
就顯得面目過于相似,不如下面的五言、七言各兩聯: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
豈有文章驚海内漫勞車馬駐江幹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初行竹裡才通馬直到花間始見人
顯得委曲多變。這種情況使對偶處于兩難的夾谷中,是既要接近(遠之則怨),又不宜于太接近(近之則不遜)。幸而這是過高的要求,不管也可以。
還有一種,也來于避複的要求,不能不管,是律詩的中間兩聯,結構不可用同一個模式,否則算“合掌”。如下面的兩例就是:
繡檻臨滄渚 萬裡寒光生積雪
牙樯插暮沙 三邊曙色動危旌
浦雲沉斷雁 沙場烽火侵胡月
江雨入昏鴉 海畔雲山擁薊城
舊時代視合掌為大忌,由詩,或擴大為文,宜于變化的原則看,這禁忌不是沒有道理的。
模式是外形的結構,要變,這要求是硬性的。求變的原則還延伸,也管内容,就是中間兩聯的意思也要變,縱使這要求不是硬性的。如:
吳楚東南坼 無邊落木蕭蕭下
乾坤日夜浮 不盡長江滾滾來
親朋無一字 萬裡悲秋長作客
老病有孤舟 百年多病獨登台
都是前一聯寫景,後一聯寫情。又如:
綠樹村邊合 鎖銜金獸連環冷
青山郭外斜 水滴銅龍晝漏長
開軒面場圃 雲髻罷梳還對鏡
把酒話桑麻 羅衣欲換更添香
都是前一聯寫陪襯的環境,後一聯寫人的活動。變的情況各式各樣,所求都是内容豐富,靈活生動。
到此,有關對偶的講究說了不少。這樣不避繁瑣,是因為仿作舊詩,難于避開對偶,雖然未必大菜小菜都想嘗嘗,但是語雲,甯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所以還是擇要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