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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讀書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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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偏愛

書籍名:《詩詞讀書叢話》    作者:張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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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愛常用于人對人。元稹詩:“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這是說這位謝老丈人對兒女不是一視同仁,而是特别喜歡最小的一個。想來謝婆必更是這樣。讀詩詞是不是也會如此?我想不隻“會”如此,而且“必”如此。也“應該”如此。談詩詞,有沒有偏愛不是什麼大事。甚至深一層,有沒有偏見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既然有所偏,就難免引起争論,這就會牽涉到是非問題,至少是哪一種好些、哪一種差些的問題。是非、好壞是評價範圍内的事,因而如果成為問題,問題就不簡單。所以無妨費點筆墨,也談談。

        仍以詩詞為限,偏愛有範圍大小之别。可以大到在詩詞間有所偏愛,比如同樣是抒情,有的人對軟綿綿特别感興趣,那就無妨多讀“執手相看(讀平聲)淚眼”,“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之類而一唱三歎。同是詩或詞,可以對某一體有偏愛,比如詩特别喜歡近體,詞特别喜歡長調就是。體還可以加細,一直細到喜歡近體的七律,長調的《滿江紅》《賀新郎》之類。偏愛的還可以是時代,如詩特别喜歡盛唐,詞特别喜歡北宋之類。時代還可以縮小到人,如盛唐特别喜歡老杜,北宋特别喜歡小晏之類。更常見的偏愛集中于作品,如詩特别喜歡《古詩十九首》、杜甫《秋興八首》,詞特别喜歡柳永《雨霖鈴》、賀鑄《青玉案》之類。這方面也可以縮小,如詩可以特别推重“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詞特别推重“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字之類。這多種偏愛的分歧自然隻是舉例,就絕大多數讀者說,都多多少少是墨子的信徒,(有條件的)兼愛,正如對于佳人,窈窕的,趙飛燕,豐滿的,楊玉環,都覺得好。那就無妨說,讀詩詞,時間長了,篇數多了,總難免,偏愛這些,不偏愛那些,不偏愛的那一堆裡,也許有一些,甚至不很少,輕則不喜歡,重則厭惡。這好不好?

        我看是沒有什麼不好。理由有主觀、客觀兩種。主觀是就讀者說,各有性之所近,正如飲食大欲,有人愛吃甜的,有人愛吃辣的,不必勉強,勉強也難于奏效。以讀詩為例,陶詩和西昆體之間,如果容許打破時代的拘束,巢父、許由一流人一定選擇前者,徐陵、江總一流人一定選擇後者。這類事說不上什麼對錯,人生是複雜的,大道理之下應該包容多種小自由。客觀是就作品說,古今大量的不通的不算在内,隻說漂在水面以及之上的,如朱慶餘的《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讀仄聲),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李商隐的《寄令狐郎中》:“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風雨病相如。”兩首詩都見于《唐詩三百首》,都是寫給某一人意在讨好的,不知别人怎麼看,我看是有高下之分,因為讀前一首總感到肉麻,後一首沒有乞憐的谄媚态,不誅心就過得去。由此可見,作品确是有好壞之分,至少是高下之分,對應好壞,高下,有偏愛正是當然的,雖然所偏未必就是适當的。

        進一步說,讀詩詞,偏愛還有優點,是可以證明已經深入一步。理由可以想見。其一,偏愛由比較來(除性之所近以外),固執的偏愛由多次比較來。兒童開始接觸詩詞,比如隻念了三五首絕句,“床前明月光”、“兩個黃鹂鳴翠柳”之類,覺得還有點滋味,這夠不上偏愛,因為沒有覺得這比什麼什麼好。讀多了,比如唐以前,尤其南朝五言詩讀了不少,越來越感到,還是《古詩十九首》好,因為語質樸而情真摯。這是由比較來的偏愛,與兒童的淺嘗相比,獲得增多,所以是深入一步。其二,偏愛還由深入領會,或說與作者的詩情(作品蘊含的情懷)同呼吸、共苦樂來。陶詩“衆鳥欣有托(讀仄聲),吾亦愛吾廬”,杜詩,“夜闌更秉燭(讀仄聲),相對如夢寐”,都用樸實的筆墨寫常事常情,可是這情是由颠簸的經曆和哲人式地體味人生來的,其中有理,也有淚,如果我們讀了,生偏愛之心,就證明我們已經透過字面,心中也有了理,眼裡也有了淚。用前面說過的話說,這是已經進入詩境,或取得境的化。

        上面說,偏愛的所偏未必就适當。适當比不适當好,可是分辨适當與不适當,不容易,因為要有标準。偏愛主要由感受來,感受卻不能單獨充當标準,至少是不能單獨充當基本的或穩固的标準。所以最好還是再深入,問問所偏愛的作品為什麼是值得偏愛的,或者說,去找那個基本的或穩固的标準,以支持偏愛。我的經驗,這樣的深思,有如掘井,可以分層,最有力的泉源總是在靠下一層。還是以讀詩詞為例。李白,與杜甫相比,是長于寫絕句的,拉他的兩首絕句來比比看: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清平調》三首之一)

        故人西辭黃鶴樓(“人”字平聲,不合格律),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送孟浩然之廣陵》)

        前一首寫佳人,後一首送詩人。佳人容易引起男士的熱,可是這位佳人是有主的,而且主不是普通人,是有生殺予奪之權的皇帝,于是可能的熱就難得熱起來。但這樣的詩必須歌頌,美化,無力而不得不裝作有力,隻好拉西王母來湊湊熱鬧。後一首就不然,“惟見”雲雲,表示極不願離别而終于不得不離别,其中不隻有熱,而且有淚。這樣,兩首相比,後一首真,前一首假,或說得委婉些,以酒為喻,後一首醇,前一首是攙了水的。醇好,攙水不好,這是比感受深一層的理。深一層的理還可以表現在旁的方面,舉《古詩十九首》的兩首為例: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筝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轲長苦辛。(其四)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其十)

        兩首詩感情都真實,可是,至少我覺得,有高下之分。前一首寫人生短促,這幾乎是人人都會感到的,分别在于怎樣對待。積極的态度是少壯努力,或退為消極,“對酒當歌”。這首詩不然,而是“搶先”,求居人上。後一首寫可望而不可及的思情,欲語而不得語的苦,像是由人生的定命來的,所以有普遍性,難忍而終于不得不忍,所以又有長久性。兩首相比,雖然感情都不假,可是前一首淺,後一首深。深好,淺不好,這是另一種深一層的理。這樣的理還可以表現在許多方面,如謝靈運詩,“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上聯比下聯好,因為自然,沒有拼湊痕迹;杜甫詩,“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龍一(讀仄聲)吟”,也是上聯比下聯好,因為形象生動,意境清遠,至于龍,誰也沒見過,加上吟,就難于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自然好,有鮮明意境好,這些也是深一層的理。其他可以類推。

        這樣的多方面的理,能不能統一為更深一層的理?我想是可能的,而且是應該的。但這比較玄遠,想隻簡略地說說我的蠡測。我的一點不成熟的想法是由有關道德學和美學的粗淺認識而來。道德學是研究善惡的性質的,美學是研究美醜的性質的,我慣于小本經營,總願意把無極、太極(即使有)畫在胸前或背後,就是說,人本位,所以認為,不管善惡兩端、美醜兩端看來如何微妙,探挖,根柢總不能不在飲食男女的大欲之内。真截了當地說,人所喜愛的、推重的,總是有利于人生的。何謂“利”?一言以蔽之,不過是能使生活(指總的,枝枝節節的未必然)向上而已。這“上”包括多方面的内容,難于類舉,隻舉兩個方面為例。一方面是對己,豐富比貧瘠好,清新比混亂好,等等,好的一面是向上的。另一方面是對人,愛比恨好,聚比散好,等等,好的一面也是向上的。好的詩詞作品之所以為好,我的想法,也是有使生活向上的感染力量,所以表現為情,要真,表現為境,要淨,總的精神是執着于人生,或者再簡化為一個字,“厚”。這厚是更深一層的理,讀詩詞,不知道也許關系不大,但既然不免于偏愛,能夠問問所以然,總比不識不知好一些吧?追深一層的理,要靠思。孔老夫子說,“思而不學則殆”,所以思還要以學為基礎。任何思方面的高的造詣都是以前人的思為階梯爬上去的。所以思之前,先要多參考别人的意見。就詩詞而言,别人的意見,有泛泛的,如上面提到的道德學和美學就是;還有專業的或切近的,那是有關詩詞的述說和議論,因為直接,所以更重要。舉王國維《人間詞話》的兩則為例:

        尼采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俨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衆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這都見得深,能夠啟發我們深入一層去領會。

        可是這論南唐中主詞的一則會引來一個問題,是:看法不同,不能都對,怎麼能避免失誤?我的想法是不會嚴重到失誤。理由有二。其一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讀多了,日久天長,好貨自然會占上風。其二,萬一出點小差錯,比如把不很美的看作很美,推想也總是小德可以出入之類的,無妨放寬一些。至于再輕些,如有人喜歡“菡萏香銷”,有人喜歡“細雨夢回”,則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之類的,就更可以任随君便了。

        最後說說,偏愛還會連貫地産生另外兩種“利”。一種是有利于“熟”。因為愛就不忍釋,于是霜晨月夕,路上窗前,就不免随口哼幾句,這樣日久天長,許多篇什就印在記憶上。這就會引來另一種利,正如俗話所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就是說,仿作就不怎麼難了。語言的巧妙、繁富來于熟之後的拆改,詩讀多了,熟了,也就不難拆改。大拆改是用零件拼,沒有盜用的痕迹,可不在話下;小拆改呢,如“水田飛白鹭”變為“漠漠水田飛白鹭”,昔人也容許,甚至美其名曰點化。這些,以後還要談到,這裡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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