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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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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講 黛钗合一之謎(1)

書籍名:《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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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講末尾,我提出了關于林黛玉和薛寶钗的問題。其實,關于這兩個角色的問題還很多,比如就有紅迷朋友問我,林如海的大筆遺産,林黛玉怎麼沒有繼承到?又有紅迷朋友問,薛寶钗後來的命運似乎跟賈雨村還有關系,是真的嗎?面對這麼多的問題,我覺得還是要先讨論大問題,這大問題就是,總體而言,對黛、钗這兩個人物,我們應該有怎麼樣一個評價?曹雪芹塑造她們,明明有鮮明對比的用意,那怎麼又會有黛、钗合一的藝術設計?

        從思想上說,林黛玉對封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不以為然,她從不勸賈寶玉讀聖賢書謀取功名,對自己的個性不但不收斂,還相當地率性張揚;而薛寶钗呢,确實是一味地迎合封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在封建家長面前尤其懂得收斂個性,處處乖覺讨好,總是勸說賈寶玉走“仕途經濟”的“正道”。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以來,這樣認識黛、钗,算是抓住了本質,已經成為人們的共識。這方面的論述非常之多,我不再重複舉例說明。

        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前,有的紅學家完全從自我審美感悟出發,覺得黛、钗如兩山并立,二水分流,各現其美,各盡其妙,提出黛、钗合一的觀點。有的讀者,當然,主要是男性讀者,則黛、钗同賞,認為如果娶妻如钗、交友如黛,那可是人生有大福。這實際上也是在意識裡形成了一個黛、钗合一的格局。更有一些讀者,男讀者、女讀者都有,他們更喜歡寶钗一些,覺得那才是理想的女性;黛玉嘛,身體不好,有病,而且很可能是肺結核,傳染性很強的一種病。這且不去管它吧,那個性格啊,小心眼兒,說話尖酸刻薄,刀子嘴,還未必是豆腐心。比如她形容劉姥姥是“母蝗蟲”,雖然不是當着劉姥姥說的,但是這樣背後嘀咕,尤其所醜化貶低的是一位農民,心地實在是不厚道。這個表現,無論如何也歸納不到“反封建”裡頭吧,可以說是流露出了十足的貴族小姐的優越感,很要不得!這些觀點、讀後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要麼是受到批判的,要麼是處在非主流的狀态。

        把黛、钗之間的思想差異以現代的觀點加以揭示,當然是對《紅樓夢》的一種很好的讀法,這樣讀,也就是把《紅樓夢》當做一部具有反封建正統觀念的進步的書,從中獲得巨大的認識價值。通過賈寶玉和林黛玉這兩個藝術形象,還可以分析出來,曹雪芹是在他們身上力圖展現出社會新人的某些特性,從而也就可以給予曹雪芹本人很高的評價。就是說,這個作者很了不起,他塑造出了具有進步性的典型形象,在那樣一個黑暗的時代,居然能畫出一道閃電,照亮曆史前進的路徑。

        到了今天,人們閱讀《紅樓夢》,似乎已經沒有了什麼框框條條,對黛、钗這兩個形象,持什麼觀點、抱什麼态度的都有。我個人覺得,以現代意識為坐标,把黛、钗的思想差異揭示出來,指出黛玉這個形象的主流是反封建的,具有進步意義的;同時指出寶钗這個形象是順應封建的,帶有消極性,還是站得住腳的。這對我們閱讀、理解《紅樓夢》,還是非常有好處。

        我讀《紅樓夢》,覺得黛、钗的思想差異,曹雪芹不是無意中寫成那樣的。認為黛、钗隻有性格差異,沒有思想差異,那不符合《紅樓夢》文本的實際情況。但是,黛、钗合一,又确實是曹雪芹寫這兩個人物的一個總體設計,這不是因為我要反對以現代觀點分析黛、钗這兩個藝術形象,而非要來糾纏的。

        上面已經詳細講過,第五回寫金陵十二钗正冊,第一頁是一幅畫、一首詩,分明是黛、钗合一。《紅樓夢十二支曲》中的《終身誤》一曲,是用寶玉的口氣詠歎,但也分明是把黛、钗合在一起說。後來警幻仙姑把其妹介紹給寶玉,明寫那女子是,鮮豔妩媚,有似乎寶钗,風流袅娜,則又如黛玉,而且,那美女的乳名,偏叫兼美,表字是可卿。你看,明明後面要寫到很多黛、钗兩個人的不同思想意識,不同的表現,可是曹雪芹他在文本裡,對這兩個人物的總設計卻是這樣的,他就是合一,就是兼美。這個謎,難道不應該也給它解開嗎?

        脂硯齋,我認為是曹雪芹的合作者,也認同其生活原型是曹雪芹的一位姓李的表妹,在書裡面,她則被塑造成史湘雲那樣一個藝術形象。她批書,是明确指出了的,說,钗、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當然,即使脂硯齋确實是曹雪芹的親密合作者,她也未必能完全領悟曹雪芹的思想高度,她對八十回後情節的透露,對曹雪芹藝術手法的分析,參考價值是大于她對作品思想性分析的。我堅持認為,曹雪芹寫黛、钗這兩個藝術形象,是刻意要寫出她們的思想和行為差異的。當然,他不是把一個一味地往正面寫,一個一味地往負面寫,他寫出了每一位性格的複雜,人性的詭谲,他寫出的不是肯定或否定的概念,而是活鮮鮮的生命存在。但不管怎麼說,他對薛寶钗規勸賈寶玉讀書“上進”,是持明确的否定态度的;對林黛玉的不以功名利祿為意,是旗幟鮮明地加以肯定褒揚的。特别是在第三十六回,他借賈寶玉之口批判薛寶钗,下筆是不留情面的,還記得他是怎麼寫的吧:“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好家夥,簡直要把薛寶钗從水作骨肉的系列開除出去,歸到泥作骨肉的須眉濁物系列裡頭去了!而且更直接寫出,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

        如果脂硯齋的原型真是史湘雲,不知道她對曹雪芹在第三十二回裡那樣寫湘、寶對話,究竟作何感想?那段情節還記得吧?賈雨村跑來拜見賈政,又要會見寶玉,寶玉不得不去。史湘雲見他滿心不高興,就勸說他,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地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那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将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隻在我們隊裡攪些什麼!請大家注意,其實,前八十回書裡并沒怎麼明寫薛寶钗勸谏賈寶玉,倒是非常具體地寫了史湘雲如此這般地來勸谏賈寶玉。而賈寶玉呢,就老實不客

        氣地讓史湘雲走人,說,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當襲人告訴史湘雲,說薛寶钗為此也碰過釘子,極為難堪,幸而是寶姑娘碰的釘子,要是林姑娘,不知道會怎麼哭鬧呢。寶玉就說,林姑娘從來不說這些混帳話,若她也說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生分,就是活着的時候就分手,斷絕關系。這些文字,很難做别的解釋,比如說寶玉并不真愛黛玉,他對黛玉主要是憐惜,同情黛玉寄人籬下、體弱多病而已;也很難從這樣的描寫裡得出在前八十回裡,寶玉實際上愛的是史湘雲的結論。脂硯齋在第三十二回,寫到寶玉說那些話是“混帳話”後,有一條脂批,說是:寫足憨寶玉,殊可發一大笑!她竟然隻覺得那是寫寶玉的性格而已,似乎并沒有認識到,這是在寫寶玉這個人物的思想,非常重要的思想!

        但是,在上面我所引用過的第三十六回的那段文字,就是寶玉憤恨立身揚名那一套居然污染了閨閣。那段文字下面接着就寫,寶玉不但有言論,而且有行動,他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将别的書焚了。在這個地方,出現了一條脂批,說,寶玉何等心思,作者何等意見,此文何等筆墨!簡直是贊賞有加。我覺得,這就說明,脂硯齋對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所表達的思想,還是有一定理解的。她懂得,曹雪芹寫一個賈寶玉,一個林黛玉,兩個人不在“混帳話”的指導下生存,是離經叛道的,非同小可的。她也容忍曹雪芹以她為原型,在前八十回裡,寫出一個其實完全不懂仕途經濟的史湘雲,隻跟着薛寶钗原型那樣的人學舌所遭遇到的情況。

        說黛、钗這兩個藝術形象,思想行為都有明顯差異;而且從本質上說,一個是封建禮教的叛逆,一個是封建禮教的忠臣,是尖銳對立的,這樣的立論,我大體是認同的。但我的讀後印象是,在前八十回裡,這兩個人的思想差異或者說本質上的對立,都是折射式的,兩個人并沒有在這樣的大是大非上形成哪怕是一次的正面沖突。她們的正面沖突,都表現在因對寶玉的感情而引發的短兵相接之中。林黛玉是刻薄大師,不知您認為書裡頭,黛玉對寶钗最刻薄的一句話是什麼?我認為,那是在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以後,黛玉自己因為心疼寶玉,兩眼哭腫,像桃兒一般,可是,後來她立在花陰下,看見寶钗走過,發現人家眼睛上有哭泣的痕迹,就嘲笑說,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你聽聽,這叫什麼話?隻許自己眼睛哭成紅桃一般,不許人家眼有淚痕,說這樣尖酸的怪話,這樣的沖撞,恐怕不能說是以反封建的思想,去向忠于封建的思想開炮吧?就算你黛玉追求戀愛婚姻自由,怕寶玉被“金玉姻緣”的邪說拐走了,“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那也犯不上這麼出語傷人啊!

        寶钗在關鍵時刻也絕不吃素。書裡寶钗對黛玉最厲害的一次回話是哪次?您的看法不知道跟我會不會不謀而合?我認為是在第三十回裡,黛玉問寶钗在她哥哥的生日宴席上看了幾出什麼戲,薛寶钗就故意說,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一旁就說,這出戲叫《負荊請罪》呀——寶钗就幹脆把炮口對準黛玉、寶玉兩個人,氣呼呼地說,原來這叫做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幾句話說得二玉臉紅無語,所以說寶钗也不是一味地裝愚守拙,溫柔敦厚,她一金剛怒目,也夠尖酸刻薄的。但是,這場正面沖突也隻能說是三角戀愛的情感沖突,很難說她那就是用堅持封建禮教的一套,來抨擊二玉的離經叛道。就這個情節而言,我覺得确實分析不出那樣的内涵來。

        到了第四十二回,這一回寫到,因為黛玉在前面玩牙牌的時候所說的牙牌令裡,用了《西廂記》《牡丹亭》裡的句子,寶钗就要審問她。玩牙牌,說出那樣的令詞,是犯大忌的。其他人聽出來沒有,不得而知,可能是沒聽出來,或許以為不過是兩句戲詞兒。那個時代封建貴族家庭的青年男女,看《西廂記》《牡丹亭》的戲不算越軌,讀那樣的書,卻要被視為下流行為。薛寶琴作的十首懷古題材的燈謎詩,最後兩首牽扯到《會真記》和《牡丹亭》,薛寶钗就“随處裝愚”,說:“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不如另作兩首為

        是。”黛玉辯解說,戲裡有的,李纨也說,說書唱戲,裡頭都有,甚至算命求的簽上的注批裡也提到,意思就是可以從讀書以外的途徑得到那樣的信息。李纨最後更明确地說,況且又不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詞曲,沒關系,留着吧,兩首詩不用另作。寶琴作詩的情節,已經是第五十一回,但對我們理解那個時代的一種多少有點古怪的封建禮教規範,即可以從戲曲曲藝裡頭知道,卻不許直接去閱讀那樣的書籍詞曲,有加深一步理解的作用。

        記得我最初讀第四十二回,讀到寶钗把黛玉叫到蘅蕪院,讓黛玉跪下,說要審問黛玉,我就想,啊,封建衛道者和封建叛逆者,這回肯定要正面沖突、決一雌雄了!但是,往下一讀,不對,竟是寫黛、钗兩個人的和好。這一回的回目,不但毫無火藥味,倒充滿溫馨的氛圍,叫做“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不是“讕言”而是“蘭言”,“蘭言”就是知心話;不是引出激烈的辯論,而是解除了對方的懷疑癖病,黛、钗從此和平相處,直到八十回最後。這不是黛、钗合一是什麼?

        這一回脂硯齋特别批道,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一。這條批語很重要,她說《紅樓夢》這書到第三十八回就已經過了全書的三分之一,可見曹雪芹已經寫成的,或已大體拟好回目,計劃要完成的《紅樓夢》不是一百二十回,實際比這個數目要少。如果是一百二十回,那麼到第三十八回就不是過三分之一,而是不足三分之一。估計曹雪芹的書稿至多是一百一十回,很可能是一百零八回。脂硯齋認為,曹雪芹并不打算把黛、钗的矛盾沖突貫穿全書,在全書過三分之一以後,就有意結束她們之間的摩擦沖撞。她那個話,就是說钗、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也是在這一回的批語裡說的。她還說,請看黛玉逝後,寶钗之文字,便知餘言不謬也。她已經看到了八十回後黛玉死去後的情節,她那時以為我們這樣的後人,這樣的讀者,早晚也能看到,而且會獲得跟她一樣的感受。但是,曹雪芹所寫的八十回後的文字,後來卻被所謂借閱者迷失了,我們哪裡看得到,我們隻好去想像,但想像黛、钗名雖二人卻一身,不知您的想像力是否能達到那個程度,反正,我得坦白地說,困難。

        我個人閱讀《紅樓夢》的感受,首先是黛、钗名不同,人也明明白白地是兩個。但是,到第四十二回,她們竟和好了。這也确實是曹雪芹的原筆原意,兩個對立面本來可以比喻為兩張牌,到這一回以後,卻合為了一張牌,一個是這邊牌面,一個是那邊牌面,密不可分了。曹雪芹為什麼要這麼寫?

        更值得推敲的是,曹雪芹讓筆下的賈寶玉也對黛、钗合一感到驚訝。第四十九回寫到賈母深喜寶琴,連寶钗都醋意大發。寶玉一向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他正怕黛玉因此心中不自在,可是,展現在他眼前的情景,所聽到的話語,卻是黛也不嫉妒琴,钗也不譏諷黛,大大地出乎寶玉的意外。這時候曹雪芹就寫人性了,他怎麼寫的呢?寶玉看到黛、钗合一,心中悶悶不樂!按說,黛玉對寶钗放心了,也就不會再跟他寶玉就什麼“金玉姻緣”使小性子鬧悶氣了;寶钗不再逮機會嘲諷他和黛玉了,天下從此太平,他耳根也可以大大地清淨,應該是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怎麼反倒會悶悶不樂呢?這就是人性的奧秘了。愛情的甜蜜,其實其中有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就是戀人對情敵的防備,以及必要時的主動出擊。當然,這個部分過分膨脹,鬧得沸反盈天,是會惡化愛情的;但這個部分完全消失,面對情敵,甚至在增加潛在的情敵的情況下,居然完全無所謂起來,那麼,愛情也就有了缺陷,就顯得淡而無味。寶玉面對黛玉真誠地把寶钗當姐姐把寶琴當妹妹待,他就若有所失,就悶悶不樂了。

        黛、钗合一,當然不是兩個人完全合并為一個人,隻是她們不再沖突,從相互防備到相互慰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曹雪芹通過寶玉私下裡去問黛玉,給了一個解釋。寶玉借《西廂記》裡一句話,就是:“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他這是問黛玉,是幾時她跟寶钗盡棄前嫌,和好到如此地步的?黛玉就告訴寶玉是怎麼一回事兒:她說錯了酒令,寶钗不是去向家長告發,而是私下裡給她提醒,實際上進行保護,後來更憐惜她寄人籬下,派人給她送來上好的燕窩和潔粉梅片雪花洋糖,從那時候起,她就改變了對寶钗的看法。她對寶玉說,

        誰知寶钗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隻當她藏奸!寶玉這才明白。

        寶玉明白了,作為讀者,我們也跟着就明白了嗎?我開頭,說實話,還是不怎麼明白,後來,多讀了幾遍,又細想一番,才算明白過來。

        在那個時代,如果寶钗背靠背地不讓黛玉知道,也不擺出正式告密的架勢,隻是趁一個機會,在她母親或王夫人,或幹脆在賈母面前,聊閑篇地淡淡說起,黛玉不知道從哪裡得到了《西廂記》《牡丹亭》的邪書詞曲,讀得入了迷,以緻那天玩牙牌,說牙牌令,竟然連續說出了兩句。那麼,縱使這些家長不至于去追查、去責備黛玉,黛玉在她們心目當中,也會立刻就成為不軌之女。薛姨媽、王夫人本來就防着黛玉,如果不是有賈母在,也用不着黛玉犯錯誤,她們早就包辦二寶的婚姻了;那麼如果賈母知道黛玉竟然偷讀邪書,喜歡“淫詞浪曲”,她在為寶玉選擇媳婦的時候,天平就一定會向寶钗傾斜。但寶钗在這樣一種情勢下,竟然沒有藏奸告密,而是把黛玉引到蘅蕪院私室,誠懇談心,不僅勸誡黛玉要小心謹慎,更向黛玉坦白,你還記得那段話嗎?寶钗怎麼說的?她說,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人纏的。那時候,她家大人藏書裡,諸如《西廂記》《琵琶記》,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家裡弟兄們背着她看,她也背着弟兄們看,當然,全都背着大人一一看過。這麼說,其實寶钗在看所謂“邪書”,讀所謂“淫詞浪曲”方面,時間比寶玉、黛玉早,種類比他們也多,算得上是個先行者。我們都該記得,早在第二十二回,寶钗就跟他們介紹過《魯智深醉鬧五台山》那出戲裡的一阕《寄生草》,如果不是讀過那詞曲,光憑看戲,她怎麼背得下來,而且還能分析出那麼多道道?寶钗告訴黛玉,自己其實是個過來人,後來被家長發現,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這才丢開了。當然,寶钗畢竟是寶钗,她免不了對黛玉一頓訓誡,說女兒們隻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黛玉雖然感謝寶钗對她的真誠與保護,卻也未必就從此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規範去想去做。實際上在四十二回以後,這兩個人大體上還是各行其道,但是雙方成了朋友,不再猜忌沖突,合好為一,這是事實。黛、钗合一,不是人的合一,而是人際上的合一。

        曹雪芹為什麼要這樣安排,設計出黛、钗合一的情節?這才第四十二回啊,按全書一百零八回計算,一半都不到,兩個本質上對立的藝術形象,就不互相沖突了。這說明,盡管我們後人有的按照現代意識,比較強調黛的反封建和钗的順封建,喜歡看她們兩個一再地沖突。可是,曹雪芹沒有滿足這種心理需求,他雖然在下面也還是寫到黛、钗的重大差異,比如第七十回她們二人所填的柳絮詞,仍然各唱各調,大相徑庭,但是,起碼從寫黛玉不再尖酸刻薄,尤其不再對寶钗摩擦沖撞這一點上說,豈不是磨去了她的棱角,減弱了這一藝術形象的抗争性?

        我的看法是,曹雪芹他這樣設計,是因為在他心目裡,黛、钗盡管思想有别,追求不同,但她們同是閨閣囚徒,同樣受到封建禮教的壓抑,都屬紅顔薄命,都應給予理解、同情,為之惋惜、哀悼。

        第七回,就是周瑞家的送宮花那一回,就寫道,薛寶钗胎裡帶來一股熱毒,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暗示,她其實和其他貴族家庭的青春女性一樣,從先天說,她身腔裡也是一副渴望自由、向往愛情的,熱烘烘甚至可以說是熱辣辣的靈魂。在這個生命的本原上,她跟黛玉并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到了後天,她在封建家長的教訓下,就自覺地以自由戀愛、流露真情、張揚個性、獨來獨往為錯,為恥,為罪,為孽,她就以最大的努力來壓抑自己,給自己的靈魂降溫,一直降到冷冰冰的程度。書裡寫道——當然,那是一種藝術手法——一個秃頭和尚,給介紹了一個奇怪的海上方。那藥丸需要怎麼配制?我不在這裡重複,你應該有印象,就是說,簡直難于上青天,幾乎牽扯到每一個重要的節氣,要求非常地苛刻。那段文字,其實是一個隐喻,就是說她那個生命,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必須戰戰兢兢,規規矩矩,才能壓住先天的熱毒,達到所謂端莊賢淑。她的美,書裡多次寫到,但也一再地點出,那種美,屬于“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冷豔。

        黛玉一旦聽到寶钗口吐心曲,達到理解,當然也就諒解了寶钗以往的種種,得出寶姐姐“竟真是個好人”的結論,也就不奇怪了。

        黛玉明愛寶玉,寶钗暗戀寶玉,寶玉卻隻愛黛玉,但他們都不能獲得戀愛與婚姻的自由。那個時代,尤其是那樣的家庭,婚姻是由父母來包辦的。曹雪芹在第四十二回讓黛、钗合一,不再以她們之間的思想行為差異和摩擦沖撞為情節的推動力,那麼,他改換了什麼樣的

        情節推動力?我以為,一是他從縱深開拓讀者視野,像從第五十五回到第六十一回,除了其中第五十七回去寫慧紫鵑試忙玉,他用了六回書,把筆觸延伸到大觀園内外的中下層人物,讓讀者領略到更多種生命的更多樣的生死歌哭,他讓我們知道矛盾無處不在,而種種利益的、性格的、情感的沖突,必将導緻一個大悲劇的發生。賈府先是内亂,然後将會外患與内亂交織,他要騰出手去寫山雨欲來風滿樓,最後是呼喇喇大廈傾,這是他要充分展開去寫的。另外,他就要寫寶玉究竟娶誰當了媳婦,這個結局,主要是由榮國府的家長來決定,但榮國府的家庭權利結構有一定的特殊性,那就是,隻要賈母活着,賈政和王夫人在寶玉娶親的問題上,就不能不尊重賈母的意向、賈母的決定。

        一位紅迷朋友跟我說,他反對寶玉跟黛玉結婚,因為黛玉母親姓賈,是寶玉姑媽,二者為姑表親,血緣太近,從優生學角度考慮,他們如果近親繁殖,會生下呆傻孩子。相對而言,寶钗雖然也是表妹,但其父母均系外姓,他們是姨表親,血緣稍微要遠一些,但要是擱在現代社會,也不該結婚,因為埋伏着下一代的隐患。總之,寶玉尤其不能娶黛玉。這位紅迷朋友說,據他所知,就是在舊時代,一般也不讓親姑表兄妹結為夫妻。他說,真不懂曹雪芹為什麼要這樣來設定寶玉、黛玉這兩個戀人的身份。

        在舊時代,确實,一般也不提倡親姑表兄妹婚配,但如果是堂姑表兄妹呢,那就沒關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加以撮合,誰都會認為不成問題。

        我跟那位紅迷朋友說,書裡雖然把賈政設計成賈母的親二兒子,但其原型其實是曹,本是賈母原型李氏丈夫曹寅的一個侄子,在曹寅和其親生子曹相繼死去後,才過繼到曹寅名下,成為奉養李氏的兒子。在真實的生活裡,這母子二人并無直接的血緣關系。我在前面的講座裡已經講過,書裡的賈赦,雖然被說成是賈母的大兒子,其實在真實的生活裡,根本隻是曹的一個哥哥,并沒有一起過繼到李氏名下。因為曹雪芹是寫一部帶有自叙性、自傳性、家族史的小說,他就沒有徹底地去虛構,沒有寫賈母的大兒子賈赦住在榮國府的正院正房,盡襲了爵的長子奉養親母親的孝道,他還是按真實的生活來寫,寫過繼來的兒子跟母親住在一起,這是《紅樓夢》文本的一大特點:當生活真實與藝術假設發生沖突時,他往往會犧牲藝術假設的合理性,去求得描寫的真實性。

        那麼,我們也就可以知道,在真實的生活裡,李氏的兒子死光了,女兒本來還有一個,嫁了人,生了她的外孫女,但是不久也死了。于是,她把那外孫女從江南接到北京,轉化到小說裡,就是林黛玉。賈母那樣珍愛寶玉,可以理解,因為按那個時代的思維,過繼來的兒子是個成年人,禮數上是母子,感情上很難達到交融。但是,孫子是看着生下的,一天天捧鳳凰似地養大,那就跟親兒子生的無異,可以建立起深厚的感情關系。這種生活中的真實情況,在書裡被描寫得細緻入微,大家都熟悉,我就不再舉例說明。那麼,林黛玉來了,而且,後來她父親也死了,就常住榮國府了,賈母對她為什麼那麼疼愛,在住進大觀園以前,一直把她留在身邊,跟寶玉一個待遇,對黛玉的個性張揚,她看在眼中,聽在耳裡,卻放任自流,不加約束,那究竟是為什麼?大家想想賈母的生活原型,李氏她每天睜開眼,雖說名分上有兒子,有兒媳婦,有兒媳婦内侄女來她跟前逗趣,把她奉養得不錯,但真正跟她有血緣關系的究竟是哪個?說老實話,就隻有一個,她親女兒的親女兒,她的外孫女,也就是林黛玉的原型。

        這麼一捋,你就該明白了,在真實的生活裡,寶玉的原型和黛玉的原型,在血緣上,并不是親姑表兄妹,再拿來跟寶钗的原型一比,啊,那寶玉原型跟寶钗原型的血緣,反而離得近多了!要從優生的角度考慮,反而是寶玉原型跟黛玉原型結婚,更合适。

        由于在真實的生活裡,賈政原型是過繼到賈母原型門下的,因此,轉化到書裡,你就可以感覺到,隻要賈母在,在家庭的大事情上,尤其是寶玉娶媳婦的事,賈政夫婦就是有主意,也不敢輕易表露,是必須看賈母眼色,聽從賈母安排的。賈母呢,她知道自己跟賈政、賈赦的關系都是極為微妙的,因此,也就輕易不露峥嵘。第七十九回,寫到賈赦做主,将迎春許配給孫紹祖,賈母是什麼态度呢?她雖然心裡不樂意,最關鍵的一條,卻是想到這是人家親父親的主張,何必多事出頭?因此隻說“知道了”三個字。可見真實的生活裡,迎春的父

        親跟賈母隻是同族晚輩與族中老祖宗的那麼一種很隔膜的關系,迎春隻是另院别房寄養來的一個堂孫女兒,所以賈母不便表示意見,否則,不會這樣行文。

        附帶說一下,我在前面講賈府婚配時,分析出邢夫人是賈赦的續弦填房,有紅迷朋友來信跟我讨論,說你光說邢夫人沒有生育,就斷定她是後娶的,邏輯上不完滿,因為也可以解釋為她雖然是頭娶的正妻,但不生育啊。那麼這裡我做一點補充,就是關于迎春的出身:在古本《紅樓夢》上,有許多不同的寫法,但在甲戌本上,寫的是赦老爹前妻所出。甲戌本是目前我們所能看到的,相對而言最早的一個抄本,它關于迎春出身的設定,應該是可信的,那麼邢夫人是續娶的,也就可以明确了。曹雪芹在對迎春出身設計上的猶豫,看來主要是出于這樣的考慮:他要把這個角色,跟探春、惜春更嚴格地區别開來,以展現不同出身的貴族女性在大家族中不同的處境和心理,如果迎春也寫成庶出,那麼就容易跟探春的故事重複。

        賈母可以對迎春的出嫁采取不幹預的消極态度,那麼,對黛玉,她能消極嗎?在真實的生活裡,那個時期的李氏,她舉目一望,眼前人頭不少,但誰是她真正的親人?當然,是黛玉的原型,她嫡親的外孫女兒,還有她從小養大的鳳凰——寶玉,如果這兩個人結合在一起,成為夫妻,那不是最美滿的安排嗎?

        當然,還有一個人,跟賈母血緣很近,就是湘雲。小說裡寫得很清楚,她是賈母的娘家人,是賈母侄子的女兒,這個侄子和他的夫人都亡故了,是她另外兩個侄子——保齡侯史鼐和忠靖侯史鼎夫婦——輪流在收養、照顧湘雲。當然,湘雲在血緣上,比黛玉離得遠一點,但畢竟血管裡流着她娘家的血,因此書裡寫着,在大觀園蓋起來之前,湘雲到了榮國府,也是跟賈母在一個大屋子裡住。在真實的生活裡,李氏和她的李姓的侄孫女——史湘雲的原型——應該就是這樣一種血濃于水的感情。

        書裡面所寫,我們應該是看得明白的:王夫人、薛姨媽兩姐妹,是一心想讓寶玉娶寶钗的。對于黛玉,她們首先是絕對看不上其個性的張揚。王夫人讨厭晴雯,後來她明白地說出來,一是她眉眼像黛玉,二是輕狂,雖然沒說那狂樣也像黛玉,其實就是那麼一個意思,黛玉在她眼中心裡,也分明是個勾引寶玉的“狐媚子”。攆晴雯、四兒等,不過是掃外圍,最終的目的,是将寶玉從黛玉的所謂“勾引”中解救出來,去迎娶寶钗。所謂“金玉姻緣”,不過是她們散布出的一種輿論,實際目的,是通過這個婚姻把賈家的财富地位更牢靠地掌握到王家手裡。薛姨媽呢,在慧紫鵑試忙玉以後,更感覺到黛玉對她們姐妹的計劃是個大障礙,于是爽性趁機住進潇湘館,把黛玉控制起來,使寶玉和黛玉的感情交流更加地不方便。所以,雖然書裡寫的盡是些太太小姐們說說笑笑吃吃喝喝的似乎祥和溫馨的場面,其實,那也是沒有硝煙的戰場,進行着暗地裡的較勁兒,那是一場奪寶之戰。

        賈政那個時候,還沒有去考慮寶玉的婚事,小說裡後來讓他出差在外,更管不了許多。那麼,奪寶戰是在誰跟誰之間展開呢?難道是在王氏姐妹和賈母之間展開嗎?書裡不是有很多處寫到賈母對寶钗的誇贊麼?高鹗續書,他設計了一個“調包計”,計策雖然是王熙鳳首創,賈母也是贊同支持的,還寫到賈母最後厭煩了黛玉,任她孤獨悲慘地焚稿斷癡情。那麼,究竟在寶玉娶親的問題上,按曹雪芹的構思,賈母是怎麼想的?在黛、钗之間,她這架至關重要的天平究竟朝哪邊傾斜?黛、钗的結局,究竟是怎樣的?我在下一講裡,繼續跟您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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