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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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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講 賈寶玉人格之謎(上)(2)

書籍名:《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作者: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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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寶玉愛林黛玉,愛到銘心刻骨的地步。“訴肺腑心迷活寶玉”那一回,寶玉說,好妹妹,我的這個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什麼心事呢?他說,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隻好掩着!我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話!這說明他對林妹妹絕不僅僅是思想上的志同道合,曹雪芹寫寶玉愛黛玉是靈肉一起愛,都寫到了這個分兒上了,我們要是再不理解,可真辜負了作者的一片苦心了!當然,寶玉說出這幾句電閃雷鳴般的話時,黛玉已經走開了,他是在發呆的情況下,也就是說這個時候,他這個情種已經達到情癡的程度,他都沒搞清楚對面站的已經不是黛玉而是襲人了,就把心底裡最深處的隐私公布了出來。結果當然把襲人吓得魄消魂散。襲人不由得叫出了什麼話來?記得嗎?也如電光急火般啊,襲人叫道,神天菩薩,坑死我了!所以,曹雪芹他寫寶哥哥愛林妹妹,是全方位的,是有性心理描寫的。襲人後來忍不住跟王夫人說那些話,不少論家都說她是告密,有的還特别分析出,她是寶钗的影子,她們都是在思想意識上站在維護封建禮教一邊的。這樣分析我不反對,但是,我個人的感受是曹雪芹其實是在寫人性的複雜。襲人聽到了寶玉那本來絕對不想讓她聽到的話語,感到可驚可畏,十分不安——原來寶玉跟她做愛,其中有拿她當替代品的因素,這真是坑死她了啊!所以襲人的所謂告密,除了思想觀念上的原因,恐怕也有另外的、容不得寶玉再那麼發展下去的更隐秘的原因。

        把寶玉對黛玉的愛情中精神以外的因素發掘到這個地步,我想說明什麼呢?我想說的是,縱觀八十回大文,寶玉對黛玉的愛,那麼深刻,那麼濃酽,但是對黛玉,在未正式結為夫妻前,他對她絕無苟合之想,他自我控制,甚至可以說是抑制,連肢體接觸,都非常謹慎。這種愛,那麼聖潔,那麼高尚,令人感動,令人欽佩。寶玉對黛玉的愛,有一個非常明确的目标,就是娶她為妻,為正妻。他對黛玉、紫鵑引用《西廂記》裡的話,“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若共多情小姐共鴛帳,怎舍得你疊被鋪床”,把他的态度

        宣示得非常明白。後來紫鵑還非要“情辭試忙玉”,他除了發一些措辭非常古怪的誓言,還對紫鵑說,我隻告訴你一句趸話,活着,咱們一處活着,不活着,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在第三十回的第一幕裡,曹雪芹再次描寫了二玉之間愛得死去活來,出現了寶玉對黛玉的一次主動的肢體接觸,而黛玉心裡頭其實是對之容忍、接受,甚至享受的。這個肢體接觸滞留的時間應該是比較久的,因為底下就跳出了一個人物,又是人未到聲先到,先聽到一聲喊,好了!原來是王熙鳳來了。她奉賈母之命而來,把兩個聚頭的冤家帶出潇湘館去,帶出大觀園,帶到賈母那邊的上房。她向賈母彙報說,她在潇湘館看見二玉互相賠不是,倒像黃鷹抓住了鹞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

        這一幕,寫寶、黛之戀,突出寫了寶玉對黛玉的愛是靈肉俱愛,卻又聖潔高尚,比後來對理妝的平兒、換裙的香菱的那種體貼,更高一個甚至幾個層次,突出寫了他的這個人格特征。若認為寶玉對黛玉的感情是憐惜多于愛情,是與書中大量的描寫不符的。認為林黛玉夠不上《紅樓夢》的第一号女主角,也是不能服人的。脂硯齋,被認為是史湘雲的原型,她有條批語怎麼寫的呢?她說,餘不及一人者,蓋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者。脂硯齋的這個話,我完全膺服。

        接下來的第二幕,時間跟上一幕緊接着,地點是在賈母的屋裡。這個時間應該一起吃飯,但曹雪芹省略了吃飯的過程,直接寫了寶、黛、钗的又一次心理沖突,内容就是回目前一句所概括的,大家都熟悉,我不必再複述那些情節。我隻是要提醒大家,注意這裡所出現的那個小丫頭靛兒,有的版本又寫成靓兒,我個人比較傾向于曹雪芹的原筆是靛兒,是諧“墊背”的那個“墊”的音。這個丫頭在前八十回裡隻出現一次,但我估計八十回後她是要再出現的。就像小紅懷疑黛玉偷聽了她的機密,會疑忌黛玉,并會因此派生出一點情節一樣,這個靛兒不過是問了句扇子的事,寶钗就對她那樣聲色俱厲,她哪知道寶钗是借她問扇的這個機會,用話敲打二玉呢?她人微身賤,當時也隻好忍氣吞聲,但以後她的情況有了變化,再遇到寶钗,她會怎麼說怎麼做呢?大家可以揣想。我認為,曹雪芹他特别善于寫人性的複雜,命運的詭谲,他并不是從概念出發來寫人物的,他筆下的寶钗給我們的總體印象是溫柔蘊藉,但偶爾也會金剛怒目,甚至傷及靛兒那樣的無辜。

        這一幕裡,因為環境的轉換,寶玉也隻好盡快調整自己的情緒,以适應那樣的人際應對。有人認為賈寶玉既愛黛玉也愛寶钗,這個說法是不準确的。如果說他作為绛洞花王,一個護花的王子,對所有的青春女性都有一種愛意,那麼,寶钗是最華貴的牡丹花,他焉有不愛之理?他愛得隻會更多。書裡多次寫到他對寶钗的美貌、風度、博學、詩才的激賞,甚至在上面我所引的那個例子中,他對她的身體也産生過“摸一摸該多惬意”的想法。但是,那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愛情,他娶妻,娶正妻,還是要娶林黛玉。哪怕有所謂“金玉姻緣”的說法,娶寶钗困難少甚至無困難,而娶黛玉困難大甚至有難以逾越的困難,他也堅決要娶黛玉,笃信“木石姻緣”。為什麼?就是因為從嚴格意義上的男女情愛角度來說,他對黛玉靈肉俱愛,連缺點也愛,連病态也愛,雖然他對寶钗那豐滿的美臂有一種欲望,但那既然是寶钗的,他就從心理上放棄。對林妹妹的身體,他也絕不輕亵,必須是在婚後,在林妹妹心甘情願并且覺得舒服的情況下,他才會去享受那熱望中的東西。這種情懷,在那個時代,在他那種身份的貴族公子裡,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就是在今天,他的這種愛情觀和婚姻觀,也是可取的。

        但第二幕所寫的,不再是二玉的愛情,而是寶玉的人生困境。他希望在愛黛玉的前提下,也跟寶钗保持一種親密的閨友閨情關系。但寶钗那冰雪般的身體裡,其實也有努力壓抑的青春火焰,那是吞進多少冷香丸也撲不滅的,看到二玉公開地因情而鬧,又因情而和,她心裡能好受嗎?寶玉一句把她喻為楊貴妃的失言,她竟那般支撐不住,甚至說出“我倒象楊妃,隻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這樣古怪的話來。這句話,有人認為是罵寶玉不中用,不能在仕途經濟上發達,其實,其中另有重大原因,我将在下面的講座裡加以揭

        秘,這裡且按下不表。

        這一幕裡的寶玉是悲苦的。他生活在一個溫柔富貴鄉裡,除了趙姨娘、賈環,幾乎人人都對他好,捧鳳凰似的,但即使如此,他和黛玉的愛情不僅仍然具有非法性、危險性,而且,他不能隻是跟黛玉講戀愛,他還要應付各方面的人際,不能讓家長發現他那越軌的心思,也不能讓寶钗對他看得太透因而心裡頭太難過。他希望有一種人際間的平衡,希望家長們能容忍甚至接受他和黛玉的愛情,并順勢導出一個遂心如意的婚姻,又希望自己能繼續和其他姊妹,特别是寶钗和湘雲,保持最親密的閨友閨情關系。用今天的話語來說,就是希望“雙赢”,他高興,大家都高興。這種情懷,也是寶玉人格組成裡的重要因素,但生活、人性,都終于不能給予他這樣一種平衡。而這一幕所表現的,就是他在失衡後産生出的大苦悶。

        于是就有了第三幕。稍微寫了點過場,和前面對榮國府的空間布局的描寫吻合,可見是有庭院原型,并且很可能在提筆前畫出了平面圖的,所以寫得一絲不亂。第三幕應該是在第一幕結束兩小時左右之後,緊接第二幕,場景最後定格在王夫人的上房。

        一個苦悶的、暫時陷于抑郁狀态的男子,他解除苦悶擺脫抑郁的方法,就是不怎麼高明的情感發洩。當然,解決這個問題有上策,比如去讀優美的詩歌,聽優美的音樂,或者去思考形而上的哲學問題。但往往在急切裡,在混沌中,人就會不由自主地采取了中下策,那就是放任自己形而下的情感宣洩,不是以高尚的東西而是以粗鄙的東西來慰藉自己,麻醉自己。曹雪芹就這樣來寫賈寶玉,他沒有把賈寶玉的人格内涵一味地拔高,他生動地寫出,賈寶玉的情愫裡,也有形而下的東西。其實早在前面的一些章回裡,他已經寫出了寶玉的“下流癡病”,他愛紅,愛吃丫頭嘴上的胭脂——這其實是一種含蓄的說法,誰是傻子?當然知道那其實是在幹嗎。在今天看來,這也是一種不文明的行為,起碼是不雅的。

        第二十四回裡,鴛鴦奉賈母之命來怡紅院傳話,說賈赦病了,寶玉應該去看望、問候,并且要他代表賈母去表示關切。這時趁襲人進裡面去收拾出門的衣服,寶玉就把臉湊在鴛鴦脖頸上,聞那香油氣,還不住用手摩挲,覺得鴛鴦皮膚的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爽性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吧,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了鴛鴦身上。你想想這是什麼樣的情景兒?按現在的說法,這就是對鴛鴦進行性騷擾,而且鴛鴦還不是父母輩的丫頭,是祖母的丫頭,你說寶玉像不像話?

        曹雪芹刻畫寶玉的形象,不是樹立一個榜樣,讓讀者去學習。後人有的肯定寶玉,說他反封建,但反封建有這麼反的嗎?他的這種行為,擱在什麼時代什麼制度下,都不可取。曹雪芹他就是要寫出一個活人,他使我們相信,那個時候那個空間裡,就有那樣一個生命存在,他挾帶着其人性中的全部複雜因素,就那樣地度過了他的人生。他筆下的賈寶玉,給我們提供了豐富的認識價值,讓我們見識到真實的人性。他在第二回已經通過賈雨村告訴了我們,寶玉屬于那種秉正邪二氣的人,他的人格因素裡,有聖潔的形而上,也有粗鄙的形而下。

        在第二十四回,鴛鴦是堅決地拒絕了寶玉的性騷擾,她高聲喚出了襲人,寶玉不得不中止了他的下流行為。當然,襲人雖然責備了他,鴛鴦雖然拒絕了他,但也都并沒有全盤否定他,因為她們也都感受到過寶玉那像護花般的對青春女兒的細心體貼。

        丫頭裡面,也有比較輕佻,不但不拒絕寶玉的騷擾,而且還主動招惹他的,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頭金钏就是一個。在第二十三回,寶玉等人住進大觀園前,賈政夫婦召見衆子女,寶玉自然也趕到。在門外,金钏就上前趕着跟寶玉說,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這一筆,是三十回這幕的伏筆。曹雪芹的這種幾乎每一筆,甚至每一個字眼都草蛇灰線、伏延千裡的寫法,有的人他就總覺得,不可能吧?這麼寫累不累啊,這麼讀累不累啊?當然可以不這麼去讀,讀時不去推敲這些細節裡的名堂,但是我認為,曹雪芹他就是這麼寫的,這是他獨有的寫法,是把方塊字的叙述技巧發揮到極緻的表現。這是我們本民族,我們的母語裡所産生出來的高妙文本,即使我們今天寫小說不再這麼寫,至少我們欣賞《紅樓夢》的時候,還可以這麼來欣賞,對吧?

        三十回第三幕,是風雲乍變的一幕,那非常戲劇化的場景,那些細節,我也不在這裡細重複了,大家一定記得。金钏乜斜着眼亂恍,在寶玉說要把她讨到怡紅院去後,說,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隻是有你的。那麼這一句作為伏筆,所伏的情節并不在千裡以外,隻隔一回,就是“含恥辱情烈死金钏”了。這再次說明,曹雪芹他就是那樣的筆法,細節描寫,人物說話,往往既符合當時的情景,又是一個伏筆,所伏的結局隻在早晚之間。

        寶玉對金钏的調笑,後來被賈環誇張地描述為“淫逼母婢未遂”,這固然屬于别有用心,但寶玉在這幕裡所展現的人格缺陷,也很難用什麼理由來加以遮掩。一兩個小時前,在黛玉面前還是那樣心中充溢着聖潔的情懷,連挨近拉個手都仿佛是在做一件冒昧已極的事,卻僅僅在大約兩個小時以後,就非常自然地轉換了一副形而下的粗鄙心态,無論是口中言辭還是肢體語言都令人齒冷,你相信這是同一個人嗎?我跟不止一位紅迷朋友讨論過,他們對寶玉和金钏的評議各不相同,甚至互相抵牾,可是,沒有一個人覺得曹雪芹寫得牽強,都說情節的流動非常自然,寶玉這個人物顯得真實可信。

        第三幕的高潮,是原來似乎是僵屍形态的王夫人忽然翻身起來,照金钏臉上狠打嘴巴子,指着她大罵,寶玉則一溜煙逃走。寶玉逃跑以後,這一幕還繼續了一段,就是王夫人叫人來,把金钏攆了出去。

        寶玉這個生命,挾帶着他人格中的全部因素,一溜煙從王夫人的正房跑出,回到了大觀園裡,之後又怎麼樣了呢?于是,出現了第四幕。

        在前面,大觀園蓋好了以後,賈政領着一群清客,帶着寶玉,各處浏覽題匾額的時候,書裡就寫到,他們過了荼縻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沒想到這個似乎隻是點染性的過渡句裡,也有伏筆。到了第三十回,薔薇院的花架,就成了第四幕的布景。

        按說在第三幕裡,寶玉惹了禍,他應該心裡頭很亂,不可能再把注意力轉移到别處去。但是,一來他還不知道王夫人不僅是打罵了金钏,還在一怒之下,立刻喚人來把金钏攆了出去;二來,為了使下面的情節發展合理,曹雪芹特别寫到當時的大觀園裡,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這樣的客觀環境,能夠使人慌亂的主觀意識平靜下來。結果,他就寫寶玉聽到哽咽之聲,被那聲音吸引到薔薇花架的這邊,朝花架那邊尋聲覓人,于是就發現了齡官畫薔。當然,到這一幕完結時,寶玉隻模模糊糊覺得那畫薔的女孩是十二官之一,并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一官,而且也沒參透她畫薔究竟何意,隻是這一幕把他人格中的那個體貼青春女性的情懷又高揚了起來。他心裡想,這個女孩,外面的情形已經到了這麼個忘我癡迷的地步,心裡正不知怎麼受熬煎呢,她又那麼單薄,心裡哪裡還擱得住這麼熬煎,可恨自己不能替她分些過來……齡官畫薔的謎底,是到三十六回才揭開的,寶玉亦從中悟出人生情緣,各有分定,那是後話。在這一幕,曹雪芹再次去寫寶玉對青春女性的泛愛泛憐,一掃大約頂多半小時前,他在金钏面前的那種形而下的輕薄姿态。那也是賈寶玉?這才是賈寶玉?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讓讀者看得眼花缭亂,吃驚不小。但我也相信,絕大多數讀者讀這回文字,不會因為作者寫他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其表現是那麼樣地跌宕起伏,轉換多樣,就覺得寶玉人格分裂,或者覺得作者文筆牽強。

        曹雪芹就那麼厲害,他寫這一回,也好比作詩,起承轉合,竟是那麼天衣無縫,寫到第四幕,已算寫絕了,沒想到,他還有讓讀者心裡更難平靜的第五幕。

        第五幕的時間,緊接第四幕。實際上這一回的叙事,在時間上最為緊湊,沒有絲毫間斷。而這最後一幕的地點,是怡紅院。舞台效果呢,應該是雨漸來、漸大。

        第四幕末尾,已經開始下起陣雨。齡官發現花架外有人提醒她避雨,以為是個丫頭,道了謝後就問,姐姐在外頭,難道有什麼遮雨的?後來齡官一定是弄清楚了那是寶玉,她便跟賈薔說了,賈薔眼皮兒雜,見人多,就把這事當笑話說了出去。到得第三十五回,就出現了兩個婆子跑來看望寶玉。寶玉素習最厭愚男蠢女,死魚眼珠般的蠢婆子本來應該是決計不見的,但是那天他卻破例接待了那兩個婆子。為什麼?那兩個婆子來自通判傅試家,從這名字就可知道,這個通判是個趨炎附勢之徒。但是傅試雖然不怎樣,寶玉卻聽說——注意,僅僅是聽說——傅試的妹妹,叫傅秋芳,已經二十四歲了,仍待字閨中,據說也是個瓊閨秀玉,才貌雙全。寶玉居然就對這位幾乎比他大十歲的女子——書裡是怎麼說的?叫做——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這又是怎麼回事?賈雨村說不能把寶玉看成淫魔色鬼,那麼,寶玉這是什麼心理?

        好在曹雪芹在那一段情節裡,很快就安排那兩個婆子有一段對談。她們見過寶玉後,非常驚訝,一個說——那是她們親眼看見的——玉钏,金钏的妹妹,因為給寶玉遞湯的時候,不小心把湯打翻在寶玉手上,寶玉挨了燙,不顧自己,反倒急着問玉钏燙了哪裡,疼不疼。那婆子對此評論說,怪道有人說他是外像好裡頭糊塗,這可不是個呆子?另一個婆子就跟上去說,說寶玉自己被大雨淋得水雞似的,反告訴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她怎麼知道的?想必是齡官告訴賈薔,賈薔告訴傅試,傅試學舌給妹子,經過那麼個途徑,她們知道的。她們

        當然都覺得這很可笑,但曹雪芹一定有信心,就是他相信讀者們會自己對寶玉的這種行為表現做出自己的,并不覺得可笑,而是覺得可羨可敬、可喜可佩、可歌可泣、可贊可歎的反應。而這個婆子底下的話,我覺得就是曹雪芹本人,爽性借她的口,來對寶玉做深度描繪了。我希望現在的讀者們,一定不要忽略這些句子。那麼曹雪芹寫下的是些怎樣的句子?他是這樣寫的,說賈寶玉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歎,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這位傅家婆子的話,真是比賈雨村那長篇大套的議論,聽起來還深刻,通俗地勾勒出了寶玉的人格。

        寶玉當然不是淫魔色鬼,他對傅秋芳遐思遙愛,我覺得,也許還有另外一個因素,就是在那個時代,傅秋芳那樣的一個姑娘,從十四歲起家裡就可能開始給她找婆家,她哥哥可能更妄圖以她為本錢,跟豪門貴族攀親。總未有那樣的人家接受,固然是一個原因,傅秋芳自己堅決不肯輕易嫁人,肯定是更重要的原因。這應該也是一個秉正邪二氣的乖僻之人,竟到了二十四歲還沒有出閣,還在等待一個符合自己心願的姻緣,想起來,怎不令人肅然起敬?這個傅秋芳,八十回後肯定有戲,未必遂了她自己心願,但她與寶玉,應該有些糾葛,也許她也是寶玉落難時,伸出援手的角色之一。

        寶玉的泛愛,也不僅是愛青春女性,他愛天上的燕子,愛水裡的魚兒,他跟星星月亮對話,他能把自己跟宇宙融為一體。脂硯齋在批語裡透露,全書最後的《情榜》,寶玉的考語是“情不情”,就是他對天地間一切無情的事物,也能賦予真摯的感情。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情懷啊,他的人格的最高層次,真是達到了“侔于天”。按說,我們給他一句贊頌:“大哉,寶玉!”似乎也不過分。

        但是在第三十回第五幕,曹雪芹竟寫出了更出于我們意表的戲劇性場面,對那一幕大家印象一定很深刻。那就是,大雨中他敲怡紅院的門,裡面沒人料到是他回去,遲遲沒有人理他,最後是襲人去開門,寶玉一肚子沒好氣,門剛開,就一邊罵一邊伸腳猛踢,把襲人踢得晚上吐血,不覺将素日想着後來争榮誇耀之心,皆盡灰了。這是寶玉第二遭對丫頭發威,第一遭是在第八回,大家還記得吧?我曾經講得很多,就是楓露茶事件,他酒醉後跟茜雪發火,導緻茜雪被攆了出去。

        大約半個多小時前,在第四幕裡,寶玉還是個護花天使,但回到怡紅院,這第五幕中,他卻陡然又成了摧花纨。

        這一回,大約也就六千多字,每一幕,也就用了一千多字,而寶玉人格的五個層面,就都寫到了,而且寫得那麼流暢,那麼自然,天衣無縫,真實可信。

        什麼叫大手筆?不知您對此怎麼個感想,我是服了。多好看的《紅樓夢》,多了不起的曹雪芹,多耐人琢磨的賈寶玉。

        我這樣地總結了賈寶玉人格的五個層次,從低到高:

        第一個層次:纨公子本色,以我為主,有發怒施威的特權。

        第二個層次:戒不掉形而下,愛吃胭脂,以輕薄調笑解郁悶。

        第三個層次:享受閨友閨情,渴望平衡,在細微體貼中快樂。

        第四個層次:笃信木石姻緣,聖潔之愛,絕對尊重絕對專一。

        第五個層次:追求詩意生活,融進宇宙,能以真情對待無情。

        當然,關于賈寶玉,可以讨論的問題還很多,但是下面我必須要快點講講林黛玉和薛寶钗了。我想大家最關心的應該是,為什麼曹雪芹總把黛、钗并列?如果說高鹗所寫的林黛玉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并不符合曹雪芹原來的構思,那麼,林黛玉應該是怎麼死的呢?下一講,我就要涉及這個話題,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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