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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人生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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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人生邊上_第5章

書籍名:《走到人生邊上》    作者:楊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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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舊巢拆盡。一夕風雨,舊巢洗得無影無蹤  。五月六日,窗前鵲巢已了無痕迹。過去的悲歡、希望、憂傷,恍如一夢,都成過去了。

五    三叔叔的戀愛

我最愛聽爸爸講他的小弟,爸爸的小弟弟是我的三叔叔。他比我爸爸小十一歲。我總覺得爸爸愛三叔,正像我愛小妹妹阿必  (楊必),她也比我小十一歲。

我爸爸愛講他小弟弟小時候的事,小弟弟臨睡自己把被子蓋好,學着大人要孩子快睡吓唬孩子的話:“老虎來了!”一面自己抓抓被子作老虎爬門聲,一面閉上眼睛乖乖地睡。三叔叔是又聰明、又乖覺的孩子。

他考入上海南洋公學。虛歲十九就由學校派送美國留學,和我爸爸到美國留學差不多同時  。他有公費,生活富裕。但我爸爸從不用他的錢,他們兩兄弟也不住在一起。據我爸爸說美國女人都說他漂亮  。他個兒高,相貌也好,活潑可愛。他留美期間,和-位學醫的華僑林小姐戀愛了。三叔學的是審計,他學成回國比我爸爸略早。回國前夕,他告訴我爸爸他愛上了學醫的林小姐,回國就要解除婚約。三叔叔是十歲就由父母之命訂了婚的。

據我爸爸說,三叔的丈人是舉人,任“學老師”。他在我三叔十一歲時,看中了這個女婿。我爸爸說他善于選擇女婿  。隻是女婿可以挑選,女兒都不由他挑選。他的女兒都不得人喜愛  。另兩個未婚女婿都出國留學,回國都退了婚  。兩位退婚的小姐都郁郁而死。我爸爸聽三叔說要退婚,遲疑了一下,不得不提醒他說:“要解約,當在出國前提出。人家小姐比你大兩歲,又等了你三年了  。”如果退婚,她肯定是嫁不出去的了。三叔叔想必經過了一番内心鬥争。和林小姐有情人未成眷屬。他回國就和三嬸結婚了  。

三叔叔和三嬸嬸新婚也滿要好。三叔叔應酬多,常帶着新夫人一同出去。據我三嬸自己告訴我媽媽,有一次,她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三叔滿面漲得通紅,連脖子帶耳朵都紅了  。從此以後,再也不帶她一同出去應酬了。過些時,他把三嬸送回無錫老家。自己一人留居北京。他當時任審計局長。

二叔叔吃花酒,認識了當時最紅的名妓林  xx。這位名妓,不願嫁闊佬,而鐘情于三叔這麼個窮書生。三叔也準備娶她,新床都買好  t  。他原有肺結核病,在美國留學時期治好了。這時忽然大吐血,娶林  xx事,隻好作罷  。當時我父母同在無錫省視祖母,他們倆回北京時,我媽媽好心,帶了三嬸同回北京  。我三嬸不懂事,還嫌跟着我爸爸媽媽回北京。不如丈夫接她風光  。我媽媽是知道三叔病了,特地把她帶回北京的  。

三叔叔大吐血就住進醫院了,住的是德國醫院一→現在北京醫院的前身。林  xx天天到醫院看望,一次,三嬸看見林  xx從三叔病房出來,就卷起洋傘打她,經妒士勸開  。三嬸回家,氣憤憤地告訴我媽媽  。我媽媽說:“你怎麼可以打人呀。”三嬸說:“她是妓子  。”當時,大太太率領仆婦搗毀姨太太的小公館是常有的事,但沒嫁人的名妓,身份是很高的。

後來林  xx嫁了一位富貴公子  。妓女從良,照例要擺一桌酒席,宴請從前的“恩客”,表示以後不再叙舊情。據我爸爸講,三叔叔是主客  。他身負重病,特地趕去赴宴。此後,蘭叔叔自知病重,不能工作,就帶了三嬸和孩子同回老家  。兒年後因病去世,遺下寡嬸和堂妹由我爸爸撫養  。後來我堂妹嫁了閥人,但三嬸已得老年性癡呆,也沒有享福  。

找上大學的時期,回家總愛跟着爸爸或媽媽,晚上還不願回自己房間  。有一夜,我聽爸爸對媽媽說:“弟弟若娶了林小姐,他不緻這樣斯喪自己吧?”媽媽默然沒有回答。我很為爸爸傷心,媽媽也知道爸爸是憐惜小弟弟而傷心自費  。但是他作為年長十一歲的哥哥,及時提醒小弟弟,爸爸錯了嗎  ?三叔經過鬥争,忍痛和有情人分手,三叔錯了嗎?我認為他們都沒有錯  。我媽媽真好,她一聲也不響,她是個知心的好老伴兒。我回到自己屋裡來回地想,爸爸沒錯,三叔叔也沒錯  。不過感情是很難控制的,人是很可憐的  。

六    孔夫子的夫人

孔子曰  :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句話,得罪了好幾位撐着半邊天的女同志  。其實“周公制禮”,目中就沒有女子  。雖有男多女少的部族,女貴于舅,女子專權,但未見哪一位“周婆制禮”  。從前我們可憐的女人被輕視是普遍現象,怪不到孔子。

蘇格拉底比孔子後生八十多年  。他和老伴兒生過三個兒子,看來也有女兒  。因為他喝毒藥之前,三個兒子都到監獄裡見了父親,然後,“家裡的女人”也來了。“家裡的女人”顯然不隻有一個老伴兒,想必還有女兒呢。蘇格拉底對老伴兒一點情分都沒有,隻看作不明事理的人,打發開就算,沒有絲毫憐惜愛護之情  。

我讀孔子的書,肯定他是一位躬行君子,自己沒做到的事是不說的  。他栖栖一代中,要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的家一定是和洽的  。所以我對孔夫子家的女人,很有興趣,尤其想見見孔夫子的夫人。  

可是我讀書不多,一門心思尋找孔子家裡的女子,

書上絕少記載。據《史記?孔子世家  》。他父親生了九個女兒,沒有兒子。年紀過了六十四,娶了顔家最小的女兒,才生了兒子,名丘字仲尼。丘生而父死。  《索隐》據《孔子家語  》。說孔子三歲而父死。他的年輕媽媽去世之前,當然母子同在一家。究竟他父親幾歲生他,他那位年輕的寡母哪年去世,記載都不詳,好像沒活多久。孔子十幾歲就父母雙亡,他的九個姐姐也不知下落。孔子十九歲,娶了一位複姓開宮的夫人。-年就生下一個兒子,名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魚隻生了一個兒子。孔子肯定有女兒,公冶長不就是他的女婿嗎?孔子有多少女兒我無從知道,孔子生前,記載中沒有提到夫人去世,該是和開官夫人白頭到老的吧  ?孔子三歲父親去世時,丸個姐姐未必都已出嫁。開官夫人不會隻生一子一女就不再生育。  伯魚年五十,也不會隻生一個兒子。從前女人不會節制生育,都生不少孩子呢。書上根本沒提伯魚的妻子,也沒說伯魚生幾個女兒。書上就是不屑記載女人的。伯魚年五十,我也懷疑,因為伯魚死在顔淵之前,而顔回短命,隻活到三十二歲。全部  《  論語》裡,伯魚隻提到兩次,據孔子所教導的話,他還很年輕。我記得子路是孔子六十九歲上死的,伯魚比顔回還死得早呢。

我們讀《論語  》,就知道亂子的日常生活,無論飲食起居。都很講究  。這種種講究,他老夫子自己決計是管不了的,當然是由家裡女人照料。開富夫人肯定很能子,對丈夫很體貼,夫婦之間很和洽。“女子小人”雖然難養,孔夫子一定“養”得很有辦法。

就看他怎麼講究吃吧  ,“食不厭精,臉不厭細”,飯煮糊了。魚肉變味了,他就不吃。飯煮得夾生。他也不吃  。五谷果實沒熟的不吃。肉得切得方方正正,如果一片厚、一片薄,一塊大、一塊小,或歪歪斜斜、亂七八糟的,他不吃。市上買的熟食,他不吃  。祭肉過了三天。他也不吃  。

他穿衣服也講究。紅的紫的不做内衣  。我們的内衣,也不愛這麼嬌豔的顔色。我們也愛用淺談的素色,否則髒了看不出。暑天穿了薄薄的綢衣,必定要襯襯衣  。冬衣什麼色兒的皮毛,配用付麼色兒的衣料,例如黑羔羊皮配黑色的衣料,白庚皮配索淡的衣料。家常衣服,右邊的袖子短些,便于工作  。睡覺一定要穿睡衣,睡衣比身體長一半,像西洋的嬰兒服  。穿了這麼長的睡衣還能下床行走嗎。當然得别人伺候了。“食不話,寝不言”,吃飯細嚼緩吞,不宜談話  。躺下了再談話就睡不着了,我有經驗  。“席不正,不坐”,我更能體會。椅子凳子歪着,我坐下之前必定要放放正,除非是故意放在側面的。如果我的床墊歪了,我必定披衣下床推正了再睡,否則睡不穩。這不過是生性愛整齊罷了。

孔子出門必坐車。不是擺架子,隻是按身份行事。譬如我們從前大人家小姐出門必坐車。不徒步走。他住的房子決不在陋巷,顯然有廳堂、有内寝,所以他才說“由也升堂矣,未入室也  。”

孔子能齊家,開官夫人也頂着半個家呢  。在我的想像裡,開官夫人想必治家嚴謹。孔夫子對日常生活夠挑剔的,而家裡卻很和洽。孔子的女兒,兒媳。孫女,以及伺候的女傭,一大群呢,孔子想必”養”得很好,一方面相當親近,一方面也不讓放肆。他認為“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所以他和開官夫人,必定感情很好。開官夫人即使不是賢能的夫人,至少也是以順為正。能按照夫子的意願管理這一大家女人的。

現在咱們家裡,如果請了一個沒教養的“阿姨”,好養嗎  ?

七      《論語》趣

我很羨慕上過私塾的人,“四書五經”讀得爛熟。

我生在舊時代的末端,雖然小學、中學、大學的課程裡都有國文課,國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數學、理科和英文。我自知欠讀的經典太多了,隻能在課餘自己補讀些。

“四書”我最喜歡《論語  》,因為最有趣。讀《論語  》  。讀的是一句一句話,看見的卻是一個一個人,書裡的一個個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一個樣兒,各不相同。孔子最愛重顔淵,卻偏寵子路  。錢锺書曾問過我:“你覺得嗎?孔子最喜歡子路  !”我也有同感。子路很聰明,很有才能。在孔子的許多弟子裡,他最真率,對孔子最忠誠,經常跟在夫子身邊。孔子一聲聲稱贊“賢哉回也”,可是和他講話,他從不違拗(不違如愚)。他的行為,不但表明他對夫子的教誨全都領惰,而且深有修養。孔子不由得說,“回也非助我者也”,因為他沒有反應  。孔子隻歎恨“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子路呢,夫子也常常不由自主地稱贊,例如“由也兼人……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欤……子路無宿諾”等  。子路聽到夫子的稱贊就喜形于色,于是立即讨得一頓訓斥。例如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桴于海,從我者,其由歇  ?”“子路聞之喜”。孔子樓下就說  :“由也,好勇過我,尤所取材。”孔子曾稱贊他假如穿了破棉袍兒,和穿狐皮袍的人站在一起,能沒有自卑感,引用《詩經。陽風》的“不伎不求,何用不藏”,子路終身誦之。孔子就說,這是做人的道理,有什麼自以為美的。又如孔子和顔回說心裡話:“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就想挨上去讨夫子的稱贊,賣弄說”子行三軍。則誰與?”夫子對子路最不客氣。馬上給幾句訓斥:“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摹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

孔子對其他弟子總很有禮,對子路卻毫不客氣地提着名兒訓他:“由,誨汝知之乎?……”子路對夫子毫無禮貌。孔子說:“必也正名乎?”他會說:“甚矣子之迂也。……”孔子不禁說  :“野哉!由也。”接着訓了他幾句  。顔回最好學,子路卻是最不好學,他會對夫子強辯飾非,說“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孔子對這話都不答理了,隻說他厭惡胡說的人  。但是在适當的時候,夫子會對他講切中要害的大道理,叫他好生聽着:“居,我語汝。”(坐下,聽我說。)夫子的話是專為他不好學、不好讀書而說的  。一次,幾個親近的弟子陪侍夫子;闵子是一副剛直的樣子,子路狠巴巴地護着夫子,好像要跟人拼命似的。冉有、子貢,和顔悅色。孔子心上喜歡,說了一句笑話:“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孔子如果知道子路果然是“不得其死”。必定不忍說這話了。孔子愛音樂,子路卻是音樂走調的。子路鼓瑟,孔子受不了了,叫苦說:“由之瑟,英為于丘之門  。”門人不敬子路,孔子就護他說:“由也升堂矣,未人于室也。”(以上隻是我的見解。據《孔子家語》子路鼓瑟,有北鄙殺伐之聲,因為他氣質剛勇而不足于中和  。我認為剛勇的人,作樂可以中和,子由隻是走調。)

子遊、子夏,孔子也喜歡  。“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指的可能就是以文學見長的子遊、子夏。子遊很認真要好,子夏很虛心自謙。夫子和子遊愛開開玩笑,對子夏多鼓勵。

子貢最自負。夫子和他談話很有禮,但是很看透他  。孔子明明說“君子不器”。子貢聽夫子稱贊旁人,就問“賜也如何?”孔子說  :“汝器也”,不過不是一般的“器”,是很珍貴的“器”,“湖矽也”。子貢自負說  :“我不欲人之加之我也,我亦欲無加之人。”夫子斷然說:“賜也,非爾所能也  。”孔子曾故意問他  :“子與回也孰愈?”  

子貢卻知道分寸,說他怎敢和顔回比呢,回也問一知十,他問一知二  。孔子老實說:“…不如也”,還客氣地陪上一句:“我與爾,勿如也。”子貢愛批評别人的短處。孔子訓他說  :“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子貢會打算盤。有算計,能做買賣,總是賺錢的。孔子稱他“善貨殖,億則屢中”。

孔子最不喜歡的弟子是宰予。宰予不懂裝懂,大膽胡說。孔子聽他說錯了話,因為他已經說了,不再責怪。宰予言行不符,說得好聽,并不力行。而且很懶,吃完飯就睡午覺。孔子說他“朽木不可雕也”。又說  :“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說他是看到宰予言行不一而改變的。宰予嫌三年之喪太長,認為該減短些。夫子說  :“子生三年然後免于父母之懷”。父母死了沒滿三年,你吃得好,穿得好,心上安嗎?宰予說“安”。孔子說  :你心安,就不守三年之喪吧。宰予出,夫子慨歎說:“予之不仁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宰予有口才,他和子貢一樣。都會一套一套發議論,所以孔子推許他們兩個擅長“語言”。

《論語》裡隻有一個人從未向夫子問過一句話  。他就是陳亢,字子禽,他隻是背後打聽孔子。他曾問子貢  :孔子每到一個國,“必聞其政”,是他求的,還是人家請教他呀?又一次私下問孔子的兒子伯魚,“子亦有異闖乎  ?”伯魚很乖覺,說沒有異聞,隻叫他學《詩》學《禮》。陳亢得意說,“問一得三,問詩,聞禮,又聞君子遠其子也  。”孔子隻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伯魚在家裡聽到什麼,不會告訴陳亢。孔子會遠其子嗎?君子易子而教,是該打該罵的小孩,伯魚已不是小孩子了  。也就是這個陳亢,對子貢說你是太謙虛吧?“仲尼豈賢于子乎  ?”他以為孔子不如子貢。真有好些人說子貢賢于孔子。子貢雖然自負,卻是有分寸的。他一再說  :“仲尼不可毀也飛”;“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也”;“産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陳亢可說是最無聊的弟子了  。

最傲的是子張  。門弟子間唯他最難相處。子遊說  :“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來仁  。”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于并為仁矣  。

我們看到孔門弟子一人一個樣兒,而孔子對待他們也各各不同,我們對孔子也增多幾分認識  。孔子誨人不倦。循循善誘,他從來沒有一句教條,也全無道學氣。他愛音樂,也喜歡唱歌,聽人家唱得好,一定要請他再唱一遍,大概是要學唱吧!他如果哪天吊喪傷心哭了,就不唱歌了。孔子是一位可敬可愛的人,《論語》是一本有趣的書  。  

八    鏡中人

鏡中人,相當于情人眼裡的意中人。  

      誰不愛自己?誰不把自己作為最知心的人?誰不體貼自己、諒解自己?所以一個人對鏡自照時看到的自己,不必犯“自戀癖”(narcissism),也往往比情人眼裡的意中人還中意。情人的眼睛是瞎的,本人的眼睛更瞎。我們照鏡子,能看見自己的真相嗎?M.56wen

      我屋裡有三面鏡子,方向不同,光照不同,照出的容貌也不同。一面鏡子最奉承我,一面鏡子最刻毒,一面最老實。我對奉承的鏡子說:“别哄我,也許在特殊情況下,例如‘燈下看美人’,一霎時,我會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卻不是我的真相。”我對最刻毒的鏡子說:“我也未必那麼醜,這是光線對我不利,顯得那麼難看,不信我就是這副模樣。”最老實的鏡子,我最相信,覺得自己就是鏡子裡的人。其實,我哪就是呢!

      假如我的臉是歪的,天天照,看慣了,就不覺得歪。假如我一眼大,一眼小,看慣了,也不覺得了,好比老伴兒或老朋友,對我的缺點習慣了,視而不見了。我有時候也照照那面奉承我的鏡子,聊以自慰;也照照那面最刻毒的鏡子,注意自我修飾。我自以為頗有自知之明了。其實遠沒有。何以見得呢?這需用實例才講得明白。

      我曾用過一個最醜的老媽,姓郭。錢鐘書曾說:對醜人多看一眼是對那醜人的殘酷。我卻認為對郭媽多看一眼是對自己的殘酷。她第一次來我家,我吓得趕忙躲開了眼睛。她醜得太可怕了:梭子臉,中間寬,兩頭狹,兩塊高顴骨夾着個小尖鼻子,一雙腫眼泡;麻皮,皮色是剛脫了痂的嫩肉色;嘴唇厚而紅潤,也許因為有些緊張,還吐着半個舌尖;清湯挂面式的頭發,很長,梳得光光潤潤,水淋淋地貼在面頰兩側,好像剛從水裡鑽出來的。她是小腳,一步一扭,手肘也随着腳步前伸。

      從前的老媽子和現在的“阿姨”不同。老媽子有她們的規矩。偷錢偷東西是不行的,可是買菜揩油是照例規矩,稱“籃口”。如果這家子買菜多,那就是油水多,“籃口”好。我當家不精明,半斤肉她報一斤,我也不知道。買魚我隻知死魚、活魚,卻不知是什麼魚。所以郭媽的“籃口”不錯,一個月的“籃口”比她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她講工錢時要求先付後做,我也答應了。但過了一月兩月,她就要加工錢,給我臉瞧。如果我視而不見,她就摔碟子、摔碗嘟嘟囔囔。我給的工錢總是偏高的。我加了工錢囑她别說出去,她口中答應卻立即傳開了,然後對我說:家家都長,不隻我一家。她不保密,我怕牽累别人家就不敢加,所以常得看她的臉子。

      她審美觀念卻高得很,不順眼的,好比眼裡夾不下一粒沙子。一次,她對我形容某高幹夫人:“一雙爛桃眼,兩塊高顴骨,夾着個小鼻子,一雙小腳,走路扭搭扭搭……”我驚奇地看着她,心想:這不是你自己嗎?

      我們家住郊外,沒有幹淨的理發店,鐘書和女兒央我為他們理發,我能理發。我自己進城做個電燙,自己做頭發,就可以一年半載不進城。我忽然發現她的“清湯挂面”發式,也改成和我一樣的卷兒了。這使我很驚奇。一次我宴會遇見白楊。她和我見面不多,卻是很相投的。她問我:“你的頭發是怎麼卷的?”我笑說:“我正要問你呢,你的頭發是怎麼卷的?”我們講了怎麼卷:原來同樣方法,不過她末一梳往裡,我是往外梳。第二天我換了白楊的發式。忽見郭媽也同樣把頭發往裡卷了。她沒有電燙,不知她用的什麼方法。我不免暗笑“婢學夫人”,可是我再一想,郭媽是“婢學夫人”,我豈不是“夫人學明星”呢?

      郭媽有她的專長,針線好。據她的規矩,縫縫補補是她的分内事。她能剪裁,可是決不肯為我剪裁。這點她很有理,她不是我的裁縫。但是我自己能剪裁,我裁好了衣服,她就得做,因為這就屬于縫縫補補。我取她一技之長,用了她好多年。

      她來我家不久,鐘書借調到城裡工作了,女兒在城裡上學,住宿。家裡隻我一人,如果我病了,起不了床,郭媽從不問一聲病,從不來看我一眼。一次,她病倒了,我自己煮了粥,盛了一碗粥湯端到她床前。她驚奇得好像我做了什麼怪事。從此她對我漸漸改變态度,心上事都和我講了。

      她掏出貼身口袋裡一封磨得快爛的信給我看,原來是她丈夫給她的休書。她丈夫是軍官學校畢業的,她有個兒子在地質勘探隊工作,到過我家幾次,相貌不錯。她丈夫上軍官學校的學費,是郭媽娘家給出的。郭媽捎了丈夫末一學期的學費,就得到丈夫的休書,那虛僞肉麻的勁兒,真叫人受不了,我讀着渾身都起雞皮疙瘩。那位丈夫想必是看到郭媽醜得可怕,吃驚不小,結婚後一兩個星期後就另外找了一個女人,也生了一個兒子。郭媽的兒子和父親有來往,也和這個小他一二個月的弟弟來往。郭媽每月給兒子寄錢,每次是她工錢的一倍。這兒子的信,和他父親的休書一樣肉麻。我最受不了的事是每月得起着雞皮疙瘩為郭媽讀信并回信。她感謝我給她喝粥湯,我憐她醜得吓走了丈夫,我們中間的感情是非常微薄的。她太欺負我的時候,我就辭她;她就哭,又請人求情,我又不忍了。因此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說實話,我很不喜歡她。

      奇怪的是,我每天看她對鏡理妝的時候,我會看到她的“鏡中人”,她身材不錯,雖然小腳,在有些男人的眼裡,可說袅娜風流。腫眼泡也不覺腫了,臉也不麻了,嘴唇也不厚了,梭子臉也平正了。

      她每次給我做了衣服,我總額外給她報酬。我不穿的衣服大衣等,還很新,我都給了她。她修修改改,衣服綢裡綢面,大衣也稱身。十一年後,我家搬到幹面胡同大樓裡,有個有名糊塗的收發員看中了她,老擡頭凝望着我住的三樓。他對我說:“你家的保姆呀,很講究呀!”幸虧郭媽隻幫我搬家,我已辭退了她,未造成這糊塗收發員的相思夢。我就想到了“鏡中人”和“意中人”的相似又不同。我見過郭媽的“鏡中人”,又見到這糊塗收發員眼裡的“意中人”,對我啟發不小。郭媽自以為美,隻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她和我的不同,也不過“百步”“五十步”的不同罷了。WWW.LZuoWEN.CoM

      鏡子裡的人,是顯而易見的,自己卻看不真。一個人的品格―――他的精神面貌,就更難捉摸了。大抵自負是怎樣的人,就自信為這樣的人,就表現為這樣的人。他在自欺欺人的同時,也在充分表現自己。這個自己,“不鏡于水,而鏡于人”,别人眼裡,他照見的不就是他表現的自己嗎?

九    他是否知道自己騙人?

一九五三年“院系調整”後,我們夫婦同在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組工作。同事間有一位古希臘、羅馬文學專家。他沒有留過學,但自稱曾在世界各國留學,而且是和蘇聯的風雲人物某某将軍一同飛回中國的。他也是蘇聯文學專家。但不久就被人識破,他壓根兒未出國境一步。可是他确有真才實學,他對于古希臘、羅馬的學間,不輸于留學希臘的專家。而且他中文功底好,文筆流麗。他還懂俄文,比留學希臘的專家更勝一籌了。他并未失去職位。隻成了同事間一位有名的“騙子”有點滑稿的“騙子”。

我家和他家有緣,曾同住在一個小小辦公樓的樓上,對門而居。“騙子”的夫人也是同事,我忘了她什麼工作,隻記得我和她同歲。她為人敦厚寬和,我們兩個很要好,常來往。他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常來我家玩。大兒子特聰明,能修電器,常有小小發明。

我看見他們家供着聖約瑟和聖母像,知道他們必是天主教徒,因為新敏不供奉聖母  。鋪書和我猜想。這位先生的古希臘、羅馬文,該是從耶稣會的敏士學來,準是踏踏實實的。夜深常聽到他朗誦中文,我們猜想他好學而能自學,俄文當是自學的  。

我們那個小小的辦公樓,分住四家  。四家合用一個廁所  。四家人口不少,早起如廁。每日需排隊,而廁所在樓下,我們往往下了樓又上樓  。對門的大兒子就發明一個裝置,門口裝一個小小的紅燈泡,紅燈亮,即廁所無人  。他家門口商懸一幅馬克思像,像上馬克思臉紅了,我們就下樓  。那群孩子都聰明,料想爸爸也聰明  。我們很好奇,他冒稱留學世界各國,他夫人也信以為真嗎?他孩子們知道爸爸撒謊嗎?

我們兩家做鄰居的時期并不長久,好像至多一兩年。我家遷居後和他們仍有來往  。他們夫婦,很早就先後去世,“騙子”先生久已被人遺忘  。如果他不騙,可以赢得大家的尊敬  。我至今好奇,不知他家裡人是否知道虛實。

一個人有所不足,就要自欺欺人  。一句謊言說過三次就自己也信以為真的。我們戚友間不乏實例。我立刻想到某某老友就是如此  。自欺欺人是人之常情,程度不同而已  。這位“騙子”隻是一個極端  。  

十      窮苦人三則

(一)路有凍死骨

上海淪陷時期,常看見路上凍死、餓死的叫花子。我步行上班,要經過一方荒僻的空地。一次。大雪之後,地上很潮濕,可是雪還沒化盡。雪地裡,躺着一個凍死或餓死的叫花子。有人可憐他,為他蓋上一片破席子,他一雙腳伸在席外。我聽過路人說  :“沒咽氣呢,還并着兩隻腳朝天豎着呢  。”到我下班回家時,他兩腳“八”字般分向左右倒下了,他死了。有人在他身邊放了一串紙錢,可是沒人為他燒  。我看見他在雪地裡躺了一天,然後看見“普普山莊”的人用薄皮棺材收殘了屍體送走了  。上海有個“普普山莊”專“做好事”,辦事人員借此謀生,稱“善棍”

有次,锺書和我出門看朋友,走累了”看見一個小小土地廟,想坐門檻上歇歇。隻見高高的門檻後面,  躺着一個蜷曲的死人,早已僵了。我們趕忙走開  。不知這具屍體,哪天有人收殘  。

(二)吃施粥

抗日寇勝利後,我住蒲園  。我到震旦女校上課,可抄近路由學校後門進校。霞飛路後面有一片空場是“普普山莊”的施粥場,我抄近路必經之處。所以我經常看到叫花子吃施粥  。

附近的叫花子,都拿着洋鐵罐兒或洋鐵桶排隊領粥,秩序井然,因為人人都有,不用搶先,也不能領雙份。粥是很稠的熱粥,每人兩大鍋勺,足有大半桶,一頓是吃不完的,夠吃兩頓  。早一頓是熱的,晚頓當然是冷的了。一天兩頓粥,可以不緻餓死。領施粥的都是單身,都衣服破爛單薄,多半搶占有太陽的地方。老資格的花子,捧了施粥,挑個好太陽又沒風的地方,欣欣喜喜地吃。有時還從懷裡掏出一包花生米或蘿蔔幹下粥。絕大多數是默默地吃白粥。有一次,我看見老少兩人。像父子,同吃施粥。他們的衣服還不很破。兩人低着頭,坐在背人處,滿麗愁苦,想是還未淪為乞丐,但是家裡已無米下鍋了。我回家講給锺書聽,我們都為這父子倆傷心  ;也常想起我曾看見的那兩個屍體,他們為什麼不吃施粥呢?該是病了,或不會行動了吧?

(三)“瞎子餓煞哉!”

上海淪陷期間,錢家坦居沿馬路的房子,每天能聽到“餓煞哉!餓煞哉!瞎子餓煞哉。”的喊聲。我出門經常遇到這個瞎子,我總要過馬路去給他一個銅闆。瞎子一手用拐杖點地,一手向前亂摸,兩眼都睜着。那時候,馬路上沒幾輛汽車,隻有  24路無軌電車。還有單人或雙人的三輪車,過馬路很容易。

我每天飯後,乘  24路無軌到終點下車,然後要走過一段”三不管”地帶,再改乘有軌電車到終點,下車到半日小學上課。“三不管”是公共租界不管,法租界不管,僞政府也不管,是歹徒出沒的地方,下課後那裡的夜市非常熱鬧。黃包車夫或三輪車夫辛苦了一天,晚上圍坐在吃大閘蟹的攤兒上吃死蟹,真是俗語  :“告花子吃死蟹,隻隻好……他們照例有姜末,也有香醋。蟹都是捆着的,個兒很大,不過全都是死蟹,看他們吃得真香!我看到窮苦人的享樂,大有興趣。我自己肚裡也餓得慌呀  。但是我如果放慢腳步,就會有流氓盯梢,背後會有人問:”大閘蟹吃峨?”我趕忙急急趕路,頭也不敢囚。

一次我下課後回家,就在大閘蟹攤附近,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旁邊是一片鋪石子的空地。我看見那個“餓煞哉”的暗子坐在自來水龍頭前面,身邊一隻半滿的酒杯,周圍坐着一大圈人,瞎子顯然是這夥人的頭兒,正指手劃腳、高談闊論呢。我認得這個晴子,瞎子也看見我在看他了,頓時目露兇光,吓得我一口氣跑了好老遠,還覺得那兩道兇光盯着我呢。以後我聽到“瞎子餓煞哉”,總留心躲開  。我從未對他有惡意,他那兩眼兇光好可怕呀”我讀過法國的《乞丐市場》,懂得斷臂的、一條腿的、渾身創傷的乞丐,每清早怎樣一一化裝。但我天天看見這個不化裝的假瞎子,從來懷疑過他的真假  。真是”君子可以欺以方也”,想到他眼裡那兩道兇光。至今還有點寒凜凜的。  

十一    胡思亂想

(一)胡思亂想之一

我不是大兇大惡,不至于打入十八層地獄  。可是一輩子的過錯也攢了一大堆。小小的過失會造成不小的罪孽  。我愚蠢,我自私,我虛榮。不知不覺間會犯下不少罪  。到我死,我的靈魂是怎麼也不配上天堂的  。忏悔不能消滅罪擎,隻會叫我服服帖帖地投入煉獄。抱靈魂洗煉幹淨。然後,我就能會見過去的親人嗎。

我想到父母生我、育我、培養我,而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身邊。跑到國外去了,還頂快活,隻是苦苦想家。苦苦想家就能報答父母嗎  ?我每月看到陰曆中一夜的半個月亮,就想到我結婚前兩夕。父母擺酒席”請小姐”的時候,父母不赴宴。兩人同在卧室傷感吧。我總覺得是女兒背棄了父母。這個罪,怎麼消?

我的父母是最模範的夫妻。我們三個出嫁的姐妹,常自愧不能像媽媽那樣和順體貼,遠不如  。我至少該少别扭些,少任性些,可是沒做到,我心上也負疚。

至于女兒,我隻有一個女兒,卻未能盡媽媽的責任。我大弟生病,我媽媽帶了他趕到上海。到處求醫,還自恨未盡媽媽的責任  。我卻讓女兒由誤診得了絕症,到絕症末期還不知她的病情。直到她去世之後,才從她朋友的記述中得知她病中的痛楚,我怎麼補償我的虧欠呀?

蘇格拉底在他等候服毒之前。閑來無事,講講他理想的天堂地獄  。他說  :“鬼魂泡在苦海裡。需要等他生前虧負的人饒恕了他,才得超生。假如我喊爸爸媽媽求寬恕,他們一定早已寬恕了。他們會說産阿季,快回來吧!我們等你好久了  。”若向锺書、圓圓求寬恕,他們也一定早已寬恕了,他們會叫:“娘,快回來吧!我們正等着你呢。”可是我不信親人寬恕,我就能無罪。

老人的前途是病和死。我還得熬過一場病苦,熬過一場死亡的苦,再熬過一場煉獄裡燒煉的苦。老天爺是慈悲的  。但是我沒有洗煉幹淨之前,帶着一身塵濁世界的垢污,不好“回家”。  

  (二)胡思亂想之二

假如我要上天堂,穿什麼“衣服”呢?“衣服”,不指我遺體火化時的衣服,指我上天堂時具有的形态面貌  。如果是現在的這高rJi商貌。锺書、圓圓會認得,可是我爸爸媽媽肯定不認得了  。我媽媽很年輕,六十歲還欠兩三個月。我爸也隻有六十七歲。我若自己聲明我是阿季,媽媽會驚奇說:“阿季嗎?沒一絲影兒了  。”我離開媽媽出國時。隻二十四歲。媽媽會笑說  ;”你倒比我老了  r。。爸爸和我分别時,我隻三十三歲,爸爸會詫異說  :“阿季老成這副模樣,爸爸都要叫你娘了二”

我十五、六歲,大概是生平最好看的時候,是一個很消秀的小姑娘  。我願意穿我最美的“衣服”上天堂,就是帶着我十五、六歲的形态面貌上天。爸爸媽媽當然喜歡,可是锺書、圓圓都不會認得我。都不肯認我  。锺書決不敢把這個清秀的小姑娘當作老伴;圓圓也隻會把我看作她的孫女兒。

假如人死了,靈魂還保持生前的麗貌,美人也罷了,不美的人,永遠那副模樣,自己也會嫌,還不如《聊齋》裡那個畫皮的妖精,能每夜把自己畫得更美些  。可是任意變樣兒。親人不複相識,隻好做孤鬼了。

親人去世,要夢中相見也不能。但親人去世多年後,就能常常夢見。我孤獨一人已近十年,夢裡經常和親人在一起。但是在夢中,我從未見過他們的而貌和他們的衣服,隻知道是他們,感覺到是他們。我常想,甩掉了肉體,靈魂彼此間都是認識的,而且是熟識的、永遠不變的,就像夢裡相見時一樣。  

十二    她的自述

作者按  :這條注,我嫌篇幅太長,想不收了。但都是真人實事,不是創作。除了大爺爺的事像故事,那是她媽媽轉述的。真人實事,可以比小說離奇,卻又是确有其事。後部我嫌煩瑣删掉了  。以下都是她本人講的  。我隻改了姓名  。

奶奶,你都沒法兒想,我小時候多麼窮、多麼苦。大冬天,我連一條褲子都沒有!光着兩條腿,好冷唷!我二奶奶有一雙套褲  。她不穿,我就拿來穿了。腿伸進套褲,真暖和,可是沒有裆  。我大舅是裁縫,我揀些布頭布角縫了個檔。那時候,我才幾歲呀!

奶奶,我不亂扯,我從頭講  。不過從頭的事,都是我聽媽媽講的  。我媽老實。從來不扯謊。有些事,她也不大知道。

我家是安徽人。我們的村子叫吳村,多半人家姓吳。我家姓鄧,是外來戶  。我的太爺爺是砌竈的泥瓦匠  。他肩上搭一條被套,另一個肩上-前一後挂兩隻口袋  。隻口袋裡是吃飯的一隻飯碗、一雙筷子;另-隻口袋裡是幹活兒用的一塊木闆和一個竅泥的傻子  。他走街串巷,給家家戶戶砌竈  。夜裡,在人家屋檐下找個安頓的角落,裹上被套睡覺。

有一年冬天特冷。大年三十,連天連夜的大雪。雪好大晴,家家的大門都堵得開不開了。我太爺爺沒處可睡,就買了一把大掃帚,一路掃雪開道  。家家都給錢  。他連夜從河對岸掃過了洞  。我們那裡的河都通淮河。不過離淮河還很遠,那年都連底凍了。大年初一他掃進吳村。大雪裡,家家戶戶的大門都堵住了  。他一條一條街上掃,家家都給錢,開門大吉呀!他四季衣衫都穿在身上  。襯衣上穿背心,背心上穿棉襖,棉襖上罩夾襖,壓着棉襖破和些  。每件衣服都有兩個口袋  。他渾身口袋裡都裝滿了錢,連搭在肩上的兩隻口袋也裝滿了錢。他穿的是紮腿褲,單的在裡,央的罩在棉褲外面,他褲子裡也裝滿了錢,走路都不方便了  。

襯裡有個大戶人家,有個老閨女沒嫁掉。那家看中我太爺能幹勤快,人也高高大大、結結實實,相貌還頂俊。願意把閨女嫁給他  。他就正式下了聘,那家也陪了好一份嫁妝  。他就在吳村買地蓋房、租地種田,農閑的時候,照舊給人家砌竈,就這樣在吳村安家落戶了。

他們生了三個兒子,娶了三房媳婦,有沒有閨女,不知道了  。我爺爺是大兒子。我奶奶是個病包兒,一雙小腳裹得特小  。她頭胎生了一個兒子,就是我爹  。她沒有再生第二胎。我爹是一九一六年生的,屬龍。我媽小一歲。屬小龍。二爺爺隻生女兒  。我二奶奶是村裡的接生婆。人家生了女的,不耍,就叫二奶奶給淹死在馬桶裡。有的孩子不肯死。二奶奶就壓上一塊磚。她作孽太多了,冤鬼讨命了。她盡生女的,生了就死,隻養大個。三爺爺娶了三奶奶,生過一男二女。日本鬼子到了我們材上,殺人放火。好多人家房子給燒了。我家也燒了  。後來我家在原先的地基上蓋了新屋。我爺爺還住最前面的一進;二爺爺把他家屋基往西挪挪,東邊讓出一溜地,他在東頭另開了一個朝東的小門。三爺爺早死  。我二爺爺管家很嚴  。三奶奶的房子在二爺爺後面,出出進進隻可以走我們家的大門  。

我媽生過多少孩子,她自己也記不消  。有的沒養大,有的送人了  。我姐大我五歲,叫招弟  。她招來一個弟弟送人了  。那時候,我爹逃出去打遊擊  。我爺爺身胚子弱。他名下的田,都讓我二爺爺種了。三爺爺的地也讓我二爺爺種,三爺爺的兒子還小呢  。每年二爺爺給爺爺奶奶一份糧,也給三奶奶家一份糧。三奶奶家倒是夠吃的,殘們家可不夠,因為我爹常回家,衣服要縫縫補補,他還帶了同夥來吃飯。我媽媽做飯,老是幹一頓、稀一頓。省下米來供我爹吃飯  。

徽州人出門做生意的多回做生意的都有錢。有個生意人問我媽要招弟姐招來的那兒子  。我媽想,自己家裡吃不飽,他家要兒子,是有錢啊。家住城裡,有吃有穿,長大了還可以上學,媽就把兒子給掉了  。爹不管家裡的事。我家峭上有個缺口,爹常夜裡翻牆回家,還開了大門請同夥吃飯  。同夥有個女的,戴着個人角帽  。我媽不知道她是女人  。她就是二奶奶說的狐狸精、掃帚星。她來過好多次呢,我二奶奶告訴了我媽,我媽還不信。這女人姓了,她比我媽小十一歲,比我爹小十二歲。

我爹是遊擊隊長。他會摸确、碉堡  。什麼明堡我也不懂,隻知道摸到一個調堡能繳獲許多槍支彈藥,不過很危險  。有次我爹給國民黨狗仔子速着了,把他拴在梁上  。這群狗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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