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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人生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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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人生邊上_第6章

書籍名:《走到人生邊上》    作者:楊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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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大功,喝酒吃肉慶功。我爹兩手腕子給拴得緊緊的。可是他會使勁把身子撐起來,把胳騰肘子靠在梁上  。狗仔子隻見他身子懸在空中,不知他直在偷偷啃繩子  。他們喝醉吃飽。東倒西歪地睡着了。我爹啃斷了一根繩子。脫出手來,解了另一條繩子,從梁間輕輕落地  。可是挂了一天,揮身酸痛,又渴又餓,隻會在地上爬了  。他爬出屋子。外面的狗就汪汪叫。幸虧他連爬帶滾,滾落在一個溝裡,終究逃出來了。

我家經常有人來搜查,可是我爹總不在家。我爺爺頂老實,膽兒最小。他和我媽都是最本分的  。我爹幹什麼,他們都不知道  。街坊都說,“這‘木奶奶’知道什麼呀!”我媽是有名的“木奶奶”,因為她腦筋慢,性子翠,就像木頭  。我媽家務事還是很能幹的,特愛幹淨,做事也勤快  。

我是一九四九年正月底生的,屬牛,因為還沒到立春呢。我們農村都用陰曆,都說虛歲  。我爹是解放以後敲鑼打鼓回村的  。他就做了村長,又兼做村裡的小學校長。當時我媽已經懷上我弟弟了。我爺爺奶奶原先睡在我媽房間對麗的正房裡  。爺爺最老實,怕他的兒子。爹回來了,一回家就帶一大簾人。爺爺說,我爹客人多,沒個會客的地方,就把卧房讓出來。給爹會客。他老兩口子住了西廂房  。正房中間一間是吃飯的  。竈,就在媽媽正房前的東廂房旁邊。我爹從前回家翻牆出人,當了村長就不好翻牆了  。他白天總在外邊吃飯。晚飯多半家裡吃,總帶着一夥同事  。晚飯以後,同事散了,爹就悄悄出門  。我媽後來知道,那姓了的女人不知在哪兒藏着,爹每晚到她那兒去。我姐會讨好爹,晚上給他關大門,清早給他開大門。有時是虛掩着大門。

爹要是不出門,晚上就用門月打媽。我媽隻是護着自己的大肚子  。我才兩歲,看見爹打媽,就趴在媽媽大肚子上護媽媽,為此也挨了爹的門問  。門問打得很痛。我大了才知道是那姓了的要我爹逼我媽在休書上按手印。媽媽死也不肯。她後來告訴我産我一人回娘家,總有口飯吃,可我總不能拖男帶女呀!我要是把你們抛下,你那時候像個大蜻蜓,臉上隻有兩隻大眼睛,細胳膊細腿,一掐就斷。弟弟小。你們兩個還有命嗎  ?”

我剛出生就得了咳嗽病,咳得眼角流血  。我吃媽媽的奶。吃了四個月,長得胖乎乎。爹有個戰友,夫妻不會生孩子,就要我做女兒。爹答應了  。他們特地請城裡念書人給起了名字,叫秀珠  。媽嫌珠子珍貴,小孩兒名字越賤越好  。她隻叫我秀秀  。爹的戰友還為我做了新衣;換上新衣,就把我抱走了。

我媽呆呆地坐着發愣  。二奶奶說:“又給人了,這一給就  -輩子看不見了  。”我媽給掉了姐招來的弟弟,大概老在惦記  。這回經二奶奶一提醒,她不幹了,二話沒說。擡身就往碼頭趕。戰友夫妻是乘輪船回家,男的已經上船,女的抱着我正要上船。我媽從她手裡把我。  搶了過來,回身就跑,一口氣跑回家  。我是媽這樣搶回來的。

我媽睡的房,不朝東開窗,因為外邊是荒地。可是窗子總得有一個。不朝東就朝北  。北面是我二爺爺的房。爹打媽,二爺爺那邊全看得見。二爺爺看不過了。他很生氣。他說我爺爺從小嬌養,身子弱,他不争氣也罷了  。我爹稍稍壯壯的好漢,迷上了狐狸精,又是個不争氣的  。他就找我大舅二舅想辦法。我大舅二舅都怕村長,隻說,等我媽生下孩子,我媽回大舅家。可是生了孩子還得喂奶,不能生了就走啊  。爹是村長,人人都看着他呢。總不能一人養兩個老婆。我媽咬定她不另嫁人,也不回娘家,她一個人過。二爺爺就做主了,叫把媽的兩間東廂房還帶着個柴間劃歸我媽。東廂房的門是向院子開的,柴間的門也向院子開,廂房和正房是通連的。二爺爺和爹說好,把通正房的門砌死,向院子開的東廂房門也砌死,另向東邊開一扇出人的門。柴間的門就不堵了。由媽媽關上就行  。商量停當,媽媽就在休書上按下了手印  。砌兩個小門、開一個小門費不了多大功夫  。我媽搬家省事,隻從屋裡搬,不用出門  。我的姐,還住爺爺奶奶的西廂房盡頭靠近大門的屋裡。她跟爺爺奶奶一起踉爹過  。

我聽媽媽講,那姓丁的進門是晚上,好熱鬧呀  。我弟弟還沒生呢,我會走了。媽媽開了柴間的一縫門看熱鬧。爹脖子上騎着個男孩子,媽說是和我一般大小,姓丁的抱着個女孩子叫小巧貞,還有許多趕熱鬧的人,大概在外面擺酒了。我爺爺奶奶關了門沒出來。

我家東向的小門外是大片荒地。荒地盡頭是山坡。大舅家在山坡上,離我家不遠  。我媽生弟弟,大舅媽常來照顧我媽。二爺爺每月給媽媽一份柴米。弟弟斷奶後,我媽在門外開荒或上山打柴。賣了錢就買點豬油。熬了存在罐子裡。她每天出門之前煮一鍋很稠的粥,我和弟弟一人一碗,我們用筷子戳下一小塊豬油放在粥裡,攪和攪和就化了  。粥和油都不熱,豬油多了化不開,所以我們吃得很省。

我四歲那年春天,不知生了什麼病快死了,差點兒給扔到河裡去喂魚了。我們鄉下窮人家小孩子死了,就用稻草包上,擱一捆,往河裡一扔。你要是看見河裡浮着個稻草包兒,密密麻麻的魚鑽在稻草包下,那就是在吃那草包裡的餡兒呢。

我媽用稻草橫一層、豎一層攤了兩層,把我放在稻草上,柴間的門是朝西向院子開的,大河在我家西邊  。兩層稻草合上,擱一捆,我就給扔到河裡去了。我奶奶說,好像還有氣兒呢,擱在院子裡曬咽,看能不能曬活。白天曬,晚上就連稻草一起拉到屋檐下晾着。隔了三天,我睜開眼睛了。我練回了一條小命。  

我爹有一次在家吃魚,是誰送了很多魚吧?爹忽然想到了我和弟弟,叫人來我家叫我和弟弟過去吃魚  。我五歲,弟弟三歲  。我們各自拿了自己的小木碗。“丁子”(我從來不叫那姓丁的,背後稱她“丁子”)夾給弟弟一塊魚,把筷子使勁往小碗一戳,小木碗停地下了  。丁子随手就打了他一下  。我拉着弟弟揀了小木碗回身就往家跑。爹叫人過來喊我們回去,我問上了門。我在門裡喊”我們不吃魚!臭魚!臭魚!”

我們村裡,白天家家都開着大門。我-老早就出門溜達  。所有認識的人家我都去  。見了人也不理,問我也不說話  。誰瞪我一眼,我回身就跑了  。所以大家管我叫呆子。我媽漸漸身體虧了。常在家。有一天,我到二爺爺家,他正在吃飯,夾給我吃-塊肉  。我含着肉忙往家跑,把含的肉吐給媽媽  。媽媽舔了舔,咬下半塊給弟弟吃,留下半塊給我吃了。這是我第一次吃肉  。可是肉什麼滋味,我沒吃出來。

我爹做了村長,家裡好吃的東西多着呢  。院子裡系上一根繩子,繩子上挂滿了魚呀、肉呀、雞呀,都是幹的  。丁子進門那夜,沒請爺爺奶奶出來見面。爺爺奶奶就不理丁子  。丁子吃飯就不叫他們,讓他們吃剩飯剩菜。我奶奶是啥事也不管的,有剩飯剩菜。不用自己動子,就吃現成的  。我爺爺最老實,可脾氣最大,最愛生氣。生了氣隻悶在肚裡。有一天他特地過來看我媽,叫我媽偷點魚、肉和雞,給他做一頓好飯。丁子每天上班,我媽等她出了門,就拿了一把大剪子,剪些雞翅、雞腿和幹肉,又拿了些魚,給爺爺做了一頓好飯  。我奶奶吃了些剩飯剩菜,正在外邊屋裡,跟幾個老媽閑聊  。我爺爺一人吃完飯,就拿了一條繩子,搬個凳子,爬上去把繩子拴在梁上,把繩子套在脖子上,把凳子蹬翻了,可他還站着  。

我很奇怪,就叫奶奶了  。我說爺爺挂在繩子上,爺爺踢翻了凳子,爺爺還照樣兒站着  。說了幾遍  。和奶奶一起閑聊的老太太說  :“你們呆子直在嚷嚷什麼呢?看看去。”她們就過來了。一看爺爺吊在西廂房外間,大家都亂了,忙叫人來精忙,把爺爺解下來。二爺爺也過來了  。我爺爺已經死了  。桌子上還有剩菜呢  。我是看着他上吊的  。當時很奇怪怎麼沒有凳子,他還能站着。

我奶奶病倒了。我姐不肯陪奶奶睡。媽就叫我過去陪奶奶睡。奶奶叫我“好孫子,給奶奶焐腳。”奶奶一雙小腳總是冰冷的。我弟弟大了會自己玩兒了。我常給奶奶端茶端飯  。有一次,我趁丁子轉身,就抓了一大把桌上的剩菜給奶奶吃,奶奶忙用床頭的一塊布包上,她吃了一點,說是蝦,好吃,留在枕頭邊慢慢吃  。  

我奶奶的大腿越腫越大,比她的小腳大得多,她隻能躺着,不能下地了;拉屎撒尿也不能下床。她屋裡有個很大的馬桶,我提不動,馬桶高,我隻能半拉半拖,拉到床前的當中,我就把奶奶歪過來,抱住她一條腿。扛在肩上,又抱住另一條腿。扛在另一個肩上,奶奶自己也向前挪挪,坐上馬桶。奶奶老說:“好孫子,這辦法真好!”可是馬桶蓋上了蓋,留在床前,奶奶嫌臭,說她覺得心裡翻跟鬥。我使勁又把馬桶拉遠些  。這個馬桶很大,能攢不知多少屎尿,我拖着拉着就是重,卻不翻出來。

有一天,我奶奶都沒力氣說“好孫子,給奶奶焐腳”了。我抱着她的腳睡,從來焐不熱。這天睡下了,醒來隻覺得奶奶的腳比平常更冷了,而且死僵僵的,一推,她整個人都動。我起來叫奶奶,她半開着眼,半開着嘴,叫不應了。我吓得出來叫人了。奶奶死了。

我爹成天在外忙,總老晚才回家。丁子那邊并不順當。和我同歲、騎在爹脖子上進門的那男孩出天花。丁子說,天花好不了,還得過人,裹上一條舊席子,叫人掏出去在山腳下活埋了。埋他的人不放心,三、五天後又從土裡扒出來看看。我沒去看。看的人都說,他鮮亮鮮亮,像活人一樣。大家都說,别是成了什麼精怪吧,反正已經死了,就把他燒了。小我一歲的小巧貞也是生病,不知什麼病,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還鬧着要吃鮮果子  。丁子氣得扇了她一個大巴掌,她就沒氣兒了  。丁子說,小孩子不興得睡棺材,找了個舊小櫃子當宿材,把櫃門釘上,讓人擡到山崗野墳裡,和另外幾口棺材一起放着。等一起下土。擡出門的時候,我正騎在我家大門的門檻上  。我沒起身,隻往邊上讓讓。我好像覺得櫃子裡的小巧貞還在動。我沒敢說,我怕丁子打  。過些時候,傳說小巧貞的櫃子翻身了。有人主張打開看看  。我特意跟去看了。小巧貞兩腿都蜷起來了,手裡揪着一把自己的頭發  。她準是沒死,又給丁子活埋了  。我媽媽歎氣說:“親生的兒女呀,這丁子是什麼鐵打出來的響  。你們兩個要是落在她手裡,還有命嗎?”不過丁子又懷上孩子了,肚皮已經很大了。五六文學網  www.56wen.com

一九五七年秋天,我九歲,我們襯子破好了,就是水漲上來了。屋裡進水了  。大舅家也進水了。大舅帶了我媽媽一家三口,還有許多人家,都帶些鋪的、蓋的、吃的,住到附近山上去  。可是山裡有狼,有一家小孩夜裡給狼吃了,隻吃剩一隻腳,腳上還穿着虎頭鞋呢  。大家忙又往别處逃。大舅勸我媽回材,因為爹做校長的小學在村子北邊兩裡地外,地高沒水  。大舅就和我爹說好,讓我家三口住在食堂旁邊堆雜物的小屋裡,自己開夥。我們就揀些食堂的剩菜剩飯過日子。吃食堂得交夥食費  。

我看見學生上課,真羨慕  。我姐認丁子做媽,也叫她“媽媽”,我說她不要臉,吃了媽的奶長大的,肯認丁子做媽!可是她就一直上學啊!她小學都畢業了。我直想在課堂裡坐坐,也過過瘾。可我就是上不了學  。我對媽說=“你讓我爹的戰友帶走。我進了城,也上小學了。”媽說:“秀秀呀,你記着,女人的命隻有芥于大,你進了城,準死了,還能活到今天嗎?”

我有個叔伯哥哥叫牛仔子,爹很喜歡他,他專會拍馬屁,常來我家幫忙,他在學校裡工作  。一次,食堂蒸了包子。我從沒見過包子。牛仔子站在籠屜前吃包子呢。我挨着牆,一步一步往前蹭,想看一眼。吃不到嘴,能看上一眼也解饞啊。這牛仔子真渾。他舉着個包子對我揚揚,笑嘻嘻地說:“你也想吃嗎。哼!”他把包子自己吃了  。我氣得回身就跑。媽說  :“你站着等,爹會給你吃  。”我說:“媽呀,我從來不敢看爹一眼  。路上碰見,我趕忙拐彎跑了  ;要是沒處拐彎兒,就轉身往回裡跑。”我恨他。我長大了問媽恨不恨爹,媽歎口氣說:“他到底是你們的爹呀。”她不恨  。

餓死人的時候我十歲了。我看見許多人天黑了到田裡偷谷子。我就揀了媽沒用的方枕頭套跟在後面。

我人小,走在回裡正好誰也看不見我。我就跟着偷。有的幹部把袖管縫上,兩袖管裝得滿滿的。我等他們轉背,就從他們袖管裡大把大把抓了谷子裝在枕套旦,裝滿了,我抱不動,拖着回家。我找一塊平平的大石頭,又找一塊小石頭。把谷子一把一把磨,磨去了殼兒,我媽煮成薄湯湯的粥。那時候,誰家煙筒裡都不準冒煙的  。我家煙筒朝荒地開,叉開得低,夜裡冒點兒煙沒人看見。爹也還照顧我們,每天叫姐帶一兩塊幹餅子回來。我姐逼我偷,我不偷她不給吃餅。可是我一天不磨谷子,一家人就沒粥吃。媽媽把稀的倒給自己和我,稠的留給弟弟。有一次很危險,我拖着一枕套谷子回家,碰上巡邏隊了。我就趴在枕套上,假裝摔倒的。巡邏隊誰也沒看我一眼  。他們準以為我是餓死的孩子,誰也沒踢我,也沒踩我。我二舅是餓死的。他家還有一隻自己會找食的雞。二舅想吃口雞湯,二舅媽舍不得宰,二舅就餓死了。

我也賺工分  。可是姐老欺負我。擡水車,她叫我擡重的一頭。她擡輕的一頭。我十三歲,弟弟十一歲,給人家放牛,一年八十工分。家裡沒勞動力,有人做媒讓我姐姐招親,招了一個剌頭的。剃頭很賺錢。他不是我們村上人。這剃頭的長相不錯。我姐願意了  “他是招親。倒插門,幫我家幹活兒的,不用彩禮。可是招親才一年,我姐就和他雙雙逃走了  。我媽四十七歲得了浮腫病,不能勞動了  。那年我十四歲,隻是最低的一等工,工分是八分五  。我拾雞屎,也能掙工分,養了雞賣蛋,也能掙錢。我家大門口有棵梳子樹,棍子花開,又肥又大,我每天一消早采了花,擺渡過河到集市上去賣  。我甯可少掙錢。隻求賣得快,一分錢一朵。賣完就回家賺工分。

圩埂的西邊有個菱塘。長的是野菱,結得很多  。菱塘不大,可是有幾處很深。我看見近岸的菱已經給人采了  。我悄悄地一個人去,想多采些,也可以賣錢  。我頂了個木頭的洗澡盆去采菱。盆不大,可我個兒小,也管用了  。我采了很多菱,都堆在盆裡,一面用手劃水,一麗采。那年秋老虎,天氣悶熱,忽然一陣輕風,天上吹來一片黑雲。黑雲帶來了大風大雨。風是橫的,雨是斜的,雨點于好大哨,我盆裡全是水了。我正想攏岸,忽然陣狂風把我連澡盆兒刮翻。幸虧澡盆反扣在水面上,沒沉下去  。我一手把住澡盆的邊,一手揪着水面的菱葉往岸邊去。我要是掉進菱塘,野菱的枝枝葉葉都結成一片,掉進去就出不來了  。前兩年有個和我玩的小五,掉入菱搪淹死了  。我想這回是小五來找我了吧。虧得我沒有沉下去,大風隻往岸邊吹,我一會兒就傍岸了。我從水裡爬出來,就像個落水鬼  。采了許多菱全翻掉了,頂着個澡盆水淋淋地回家  。我媽知道我是去采菱的。她正傻坐着發愣,看見我回去,放了心說  :“回來了!我怕你回不來了呢。”我媽就是這麼個“木奶奶”  。她就不出來找找我,或想辦法糟幫我,隻會傻坐着呆呆地發愣  。

我跟着送公糧的挑着公糧上好埂  。我看他們都穿草鞋。我也學着自己編草鞋。先編一個鼻子,從鼻子編上鞋底,再編禅兒,穿上走路輕快  。我自己做一條小扁擔,天天跟着大人上好埂送公糧。可是年終結賬,我家虧欠很多工分  。我才十四歲,一家三口靠我一人勞動,哪行啊!我站在公社的門口嗚嗚地哭  。旁人看不過,都說。該叫我姐分攤。他們就派我姐分攤了  。過了三兩年,我養豬掙了錢,我姐還逼着把我借的錢照數還清,一分也不讓  。

公社有了文工團,唱黃梅戲也賺工分  。我學得快。學戲又認了字  。我嗓子好,扮相好,身段也好,盡演主角。頭一次上台,看見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心上有點怯怯的。台下幾聲喝彩,倒讓我壯了膽。以後我上台,先向台下掃一眼,下面就一聲聲喝彩  。我唱紅了  。下戲隻聽大家紛紛說  :“這不是鄧家那呆子嗎。倒沒餓死!真是女大十八變!”有人說我一雙大眼睛像我爹,我爹大眼睛,很俊,可是我不願意像我爹。我媽從沒看過我演戲。不過唱戲的工分離。這段時候我家日子好過了。

接下就是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了。我爹成了黑幫,那個牛仔子是爹的親信。他要劃清界線,說了我爹許多不知什麼話。那丁子是早有婆婆家的。花花紅轎擡到她家門口,她逃出去打遊擊了。這是我爹一份大罪,公憤不小。我爹給活活的打死了。丁子剛生了另一個女兒,也挨鬥了,可她隻挨鬥  。

我們不唱黃梅戲。唱樣闆戲了。我還做主角。我已經識了不少字。我抄唱段,也學會了寫字。可是我媽上心事,媽媽說:“你爹走了,我也不用再為他操心了。隻是你,唱戲的死了要做流離鬼。“什麼是流離鬼,我也不知道。我叫媽媽放心,我隻是要掙錢養家。隻要能掙工分,就不唱戲。媽說,給你找個人家,你好好地嫁了人,媽也好放心。我說,好,你找個好人,我就嫁人,不唱戲。

那年冬天,我和一夥女伴兒同在曬太陽,各自端着一碗飯,邊吃邊說笑  。忽聽得雙響爆仗。大家說:誰家娶親呢,看看去戶一看,不是别家,就是我家。我進門,看見大舅和一個客人刷走。原來媽媽給我定了親。姓李,住大舅那邊村上,大舅做的媒,說這李家就是家裡窮些,沒公沒婆,這人專幫人家幹活,頂忠厚,高高大大,生得壯實,人也喜相,媽媽看了很中意,定親的彩禮沒幾件,都在桌上呢  。

我大舅媽也是餓死的  。大舅是裁縫,幹的是輕活兒,沒餓死,不過也得了病。眼睛看不清了,不能再幹裁縫那一行了  。他會寫寫賬,幫着做買賣,日子過得還不錯  。他沒有老伴兒了,就搶了一個  。我們村上行得搶寡婦。我大舅有一夥稍稍壯壯的朋友,知道有個很能幹的新寡婦,相貌也不錯,乘她上墳燒紙就把她擱了送到我大舅家  。這寡婦罵了三日三夜,罵也罵累了,肚子也餓得慌,就跟了我大舅  。我們襯上女人第一次出嫁由父母作主。再嫁就由自己做主  。這是搶寡婦的道理  。沒想到我這個舅媽,特會罵,罵起人來像機關槍  。我們就叫她機關槍,她别的也不錯,就是罵人太厲害。她從來不管我家的事。

我們未婚夫妻也見過面了。我叫他李哥,他叫我秀秀  。我們有緣,我李哥借了大舅家一間房,我就過門做他家媳婦了。沒想到機關槍不願借房,我們天天挨機關槍掃射,實在受不了,沒滿一個月,我就回娘家了  。

我說:“媽,你有兩間廂房。北頭一間小的,你一人住。弟弟已經住到姐住的那邊去了  。連柴間的廂房大,租給李哥吧。我們寫下契約,按月付租錢  。住得近,好照顧你,也免得我挂心。”  

媽媽說:“哪裡話,你們住回來,我高興還來不及,怎能要租錢呢!快回來吧!”李哥還是寫了租約  。我們就和媽媽住一起了。好在我也沒嫁妝,說回家就回家了。我們和媽緊緊湊湊地生活在一起,又親熱,又省錢,我現在回頭看,我這一擎子,就這幾年是幸福,最甜蜜  。想想這幾年,我好傷心呀  。

老李孝順媽。他人緣特好。二爺爺二奶奶都喜歡他  。我弟弟愛玩兒,他名下的地,就叫老李種。連丁子都讨他好,丁子還沒嫁人呢。三奶奶的兒子投軍當了解放軍,女兒都嫁了軍人,三奶奶隻一個人過。也喜歡這個老李會幫忙。

我連生了一男一女,大的叫大寶,小的叫小妹  。我就做了結紮,不再生育  。我們直擠在那兩間西廂房裡  。可是人口多了,開門七件事,除了有柴有米,前門種菜,我又養豬養雞,可是泊、鹽、醬、醋、茶,都得花錢。一家子吃飽肚皮,還得穿衣,單說一家老少的鞋吧,納鞋底就夠我媽忙的。五日人的衣服被褥,倆孩子日長夜大。鞋襪衣褲都得添置。棉衣、棉褲、衣面、衣裡、棉絮都得花錢。大人可以穿舊衣服,小孩子可不能精着光着呀。大冬天光着兩條腿沒褲子的隻有我呀,我是個沒人疼的丫頭;我們小妹人人都寶貝,她比大寶還讨人愛。可是錢從哪兒來呀  ?我們成天就是想怎麼掙

老李是信主的,他信的是最古老的老教  。我不懂什麼新教老教,反正老李信什麼主,我也跟着信。我就交了幾個信主的朋友  。有個吳姐曾來往北京,據她說,到北京打工好賺錢,不過男的要找工作不容易,不如女的好找,一個月工錢有二十大洋呢。不過北京好老遠,怎麼去找?

一九七二年,吳姐說,她北京的幹娘托她辦些事,也要找幾個阿姨。吳姐已經約了一個王姐,問我去不去  。我夭夭隻在想怎麼掙錢,就決定跟她同到北京找工作去  。那年我二十二歲,我的小妹已經斷奶了。我問姐借錢買了車票,過完中秋節,八月十八日,三人約齊了同上火車  。老李代我拿着我四季衣杉的包袱。送我上車  。他買了月台票,看我們三個都上了車,還站着等車開。車開了,他還站着揮手  。我就跟老李哥分别了。

我心裡好苦,恨不得馬上跳下車跟老李回家  。我沒有心痛病,我明明知道我不是真的心痛,可是我真覺得心痛呀,痛得很呢  。路上走一天  -夜,我們是早飯後上的車  。第二天,大清老早到了北京。我和王姐幫吳姐拿了她為幹媽帶的大包小裹一同出站,乘電車到了西四下車,沒幾步就到東斜街了。  

幹媽正在吃早點。王姐送上一包柿餅、包桶餅做見面禮。我幸虧連夜繡了兩雙鞋墊,忙從衣包理掏出來送幹媽,說是一點心意。幹媽倒是很欣賞,翻過來翻過去細看手工,誇我手巧。她請我們在下房吃了早點。幹媽是這家的管家。她和吳姐口口聲聲談馬參謀長,大概是他要找人。幹媽和吳姐談了一會,就撇下我們忙她的事去了。吳姐說“幹媽一會兒會和馬參謀長通電話,約定飯後帶咱們幾個到幾家人家去讓人看看,随他們挑選。馬參謀長是忙人,約了時間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他住東城,咱們乘早先到東城。你們在村裡隻見過敏頭,我帶你們到東交民巷的天主堂去見見徐神父,看看教堂。然後我替幹媽就近請你們倆吃頓飯。馬參謀長住那不遠。幹媽還盼咐我們别忘了帶着自己的包袱。”

徐神父已經做完彌撒,正站在教堂前的台階上。他很和氣,問我們是否受過洗禮。我們都沒有。徐神父讓我們進教堂,我也學着他蘸點聖水上下左右劃個十字,跪一跪,然後跟他到教堂後面一間小屋裡,徐神父講了點兒“道”,無非我們祖先犯了罪,我們今生今世要吃苦贖罪,别的我也不懂。徐神父給了我一個十字架,就像他身上挂的一模一樣,又給我一本小冊子,上面有天主經、聖母經、信經等等,還有摩西十戒。王姐

不識字,隻得了一個十字架。徐神父特意囑咐我們  :“你們是幫人幹活的,不能守安息日;信主主要是心裡誠,每天都别忘記鑄告;你們禱告的時候,天主就在你們面前;望彌撒不方便不要勉強,禮拜天照常得幹活兒。”他還一一為我們祝福。我受了祝福,覺得老李和我是一體,也有份兒,心上很溫暖,心痛也忘了  。

我們準時去見了馬參謀長。他很神氣,不過也很客氣,沒說什麼話,立刻帶我們三個坐了他的汽車出門,他自己坐在司機旁邊。吳姐跟我和王姐說  :這年頭兒不比從前了,誰家還敢請阿姨呀,下幹校的下于校,上山下鄉的上山下鄉。找阿姨的,隻有高幹家了。他們老遠到安徽來找人,為的是不愛阿姨東家長、畫家短的串門兒,你們記住,東家的事不往外說,也不問  。隻顧幹自己的活兒,活兒不會太重,工錢大緻不會少。

我們最先到趙家,他們家選中了我  。講明工錢每月二十五元,每年半個月假。工作是專管一家七口的清潔衛生。馬參謀長問我幹不幹?工錢二十五元,出于意外了,我趕忙點頭說願意,趕忙謝了馬參謀長,他們就撇下我到别家去了。

選中我的是這家的奶奶和姑姑,還有伺候奶奶的何姨。我由何姨帶到她的小小卧房裡,切實指點我的工作,也介紹了他們家的人。奶奶是高幹的女兒,她不姓趙  。姓趙的是女婿。姑姑的丈夫  。他們倆都有工作,不過姑姑病休,隻上半天班  。姑姑是當家人,大姐、二哥、三妹、四妹都上學呢。等吃晚飯時,帶我見見  。他們家有門房,有司機,有廚子,我的工作是洗衣服,收拾房間。洗衣機有,可是除了大件  。小件兒不能同泡一盆,都得分開。男的、女的,上衣、内衣、褲闆兒、手絹、襪子不在一個盆裡洗,都是手洗,襯衣得賀。她帶我看了各人的房間,又看了吃飯間,說明午飯、晚飯幾點吃,飯間也歸我收拾,洗碗就不是我的事了。奶奶的三間房由何姨收拾  。奶奶的房間,不叫我,不進去;有客人,自覺些,走遠點。她又帶我看了洗衣、晾衣的地方。又說了綢衣不能曬,然後把我領到我的卧房裡,讓我把掖着的衣包放下,她自己坐在床前凳上。叫我也坐下,舒了一口氣說  :“李嫂,我也看中你,希望你能做長。”我裝傻說  :“不能長嗎?”何姨笑笑說:“各人有各人的脾氣,你摸熟了就知道。四妹和三妹同年同月生,不是姑姑的,她媽沒有了,小四妹是奶奶的寶貝疙瘩。小四妹哭了,姑姑就要找你的茬兒了。懂嗎?”她叫我先歇會兒,晚飯前。趕早把那一大堆髒衣服洗了,家裡兩天沒人了就是說,前一個阿姨走了兩天了  。

我那間卧房倒不小,隻是陰森森地沒一絲陽光,屋前有棵大樹給擋了。我有點害怕,就把徐神父給的十字架挂在床前,壯壯膽。偷空給老李寫了信,信封是他開好封面的,郵票都貼上了,信紙也是折好放在信封裡的。晚飯前何姨告訴我,吳姐她們都找到工作了,工錢都是二十二元,也算不錯的。吳姐給我留下了電話号碼。

好容易盼到第一個月的工錢,我寄了二十元,留下五元自己添置些必要的東西。這一年可真長啊,老做夢回家了,夢裡知道是做夢,自己擰擰胳膊就醒了,醒了又後悔,可是夢不肯重做了  。幸虧老李來信說。日子好過了。不用愁了,車票的錢還了,冬天大寶小妹的新棉衣褲都有了。

一個月一個月盡盼着工錢,寄了家用錢心上好過幾天。這一年熬過來真不容易。姑姑看見了我的十字架,她頂心細,告訴我西城也有教堂,禮拜天我可以去。我去過兩次,聽不懂神父講的“道”,就不去了  。到第二年過了中秋節,我有半個月假。吳姐沒有。我一個人回家了。老李來接,我看他蒼老了不少,人也瘦了,一身酒氣,說是睡不着覺,得喝醉了才能睡。他隻喝最便宜最兇的酒  。我心裡疼他,想不出去吧,又少不了每月的二十五元錢。這一年來,家裡才喘過一口氣呀。

這第一個假期,還是我最快樂的假期,雖然家裡的事,說起來夠氣死人的。我為弟弟定下的好一門親事,我姐給退了,說那姑娘矮,弟弟是個瘦長條兒,配不上。她另外攏了一個花騷的,看來是輕骨頭。我不在家,媽都聽姐的話了  。她們正為弟弟操辦喜事呢。新房就是姐從前住的房  。丁子已經帶了兩個女兒跑了,可是正房還沒騰出來  。

第二次又是過完了中秋節回家,老李還是不見好,走路瘸呀瘸的,說是酒後睡熟着了涼,不知得了什麼病  。我碰到文工團的朋友,他們歡迎我回去。可是我媽怕我做流離鬼,我們鄉裡唱戲的,有幾個确也聲名不好。我不能為老李留下不走  。一個月二十五元錢呢!這年還加了節賞  。我勸老李喝酒就喝好一點的,有病瞧瞧大夫。

我弟弟從小貪玩,大了好賭,十賭八赢  。成了親,小兩口打架,那花騷娘子就跑了,沒再回來  。我弟弟就成了個賭棍  。我跟弟弟講  :我十歲偷米偷豆養活他,我十四歲他放牛,我一人賺工分養活他和媽;我說賭錢有赢也有輸,赢得輸不起的别賭。我弟弟赢了錢正高興呢,我的話他一句不聽。這次回北京,我真像撕下了一片心,這一年,真比兩年還長  。夏至左右,老李來信,家裡又出事兒了。剃頭的姐夫又逃走了。撇下姐和三個兒子,還欠兩個月的房租,剃頭家具都帶走了,隻剩一隻剃頭客人坐的高椅子,坯有些帶不走的東西。我姐能幹,把剃頭店盤給了另一個剃頭的,還消了賬,帶着三個兒子回娘家了,她也想到北京來找工作呢。三個兒子幫着種地,剃頭的是倒描門,兒子姓我家的姓,都姓鄧  。媽很樂意。說她有了親孫子了。

第三次回家,趙家讓我回家過中秋,我特為老李買了一瓶好酒  。可是老李來信說,他已經戒酒了,身子硬朗了,沒病了  。我想好酒送二爺爺吧  。趙家給了節賞又提前兩天放假,我來不及通知老李了,給他一個意外之喜吧,好在夜又不用他接,我已經走熟了。

我歡歡喜喜地趕回家,家裡的小門問着。我們白天是不問門的,老李大慨有了錢小心了。我就從我家大門悄悄進去,從媽媽的柴間進屋,隻見老李抱着個女人同蓋在一床被裡呢!他看見我了  。我媽的房門虛掩着,我把拿着的東西放在桌上,走進媽的屋,站在她床前,流着眼淚,兩手抱住胸口不敢出聲,一口一口咽眼淚  。媽睡得正香,我站了好一會她都沒醒。我聽見廂房的小門開了,有人出去了。擡起淚眼,看見老李跪在房門口,也含着一包淚  。我怕鬧醒了媽,做着手勢叫他起來,我挨桌子坐在凳上,老李傻站着。我指指床,他才坐下,他沒有熏人的酒氣了,很壯健,氣色也好。我歎了一口氣,沒說話  。他也怕媽醒,隻輕聲說  :“秀秀,你是好女人,不懂男人的苦。”我簸簸地流淚,隻是不敢抽噎。我咽着淚說  :“李哥呀,是我對不起你了  。”老李合着雙手對我拜拜。隻是輕聲說:“秀秀,我對不起你,我犯罪了。”他想來拉我,我仕躲遠些。其實。我恨不能和他抱頭大哭呢  。可是我别的不像媽,就這愛幹淨像媽。我嫌他髒了,不願意他再碰我了  。我問  :“她是誰?”老李說:“癱子的老婆。她知道我媽有錢,常來借錢  。是她引誘了我。我犯罪了。”癱子是礦工,壓傷了腰沒死,癱在床上好兩年了,這我知道。我對老李說:“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可是咱們倆,從此……”我用右手側面在左手上測了幾下,表示永遠分開了。老李說  :“秀秀,你不能原諒嗎?”我說:“能原諒,可是……”我重又用右手側面在左手心重複側。老李含着淚說“秀秀,咱們恩愛夫妻,從沒紅過一次臉,沒鬥過一次嘴,你就不能饒我這一遭嗎  ?”我說:“不但這一遭,還有以後呢。可是我…”我又流下淚來,隻搖頭  。老李又要下跪又要按我,我急得跑出門去了。他追到門外說:“秀秀,你鐵了心了?”我說:“老李哥,我的心是肉做的呀,怎能怪你  。你還照樣兒孝順我媽,别虧待我們的大寶和小妹,咱們還是夫妻,我照舊每月寄你二十元一一隻是我問你,你養得活癱子一家人嗎?”老李說  :“他們家隻一個癱子了,有撫恤金,她女人不是為錢,假裝借錢來勾引我的。我經不起引誘。我犯罪了  ,秀秀,我現在是一個有罪的人。又不敢和教頭說,怕傳出去大家都知道。可是我良心不安,都不敢禱告了。”我說  :“好老李,我到了北京,會代你向神父忏悔。你可得天天祈榜  。”我面子上很冷靜,也頂和氣。我們倆講和了。可我心上真是撕心裂肺的疼呀  。我洗了一把臉,把媽叫醒  。我把錢交給老李,又把我帶的東西一一交給老李,叫他替我一一分送。好酒送二爺爺。那年小妹四歲,大寶六歲,他們正和我弟弟玩呢。我把他們叫回來。我親了他們,抱了他們,吃的、玩兒的都給了他們  。我推說北京東家有急事,當夜買了火車票就回北京了  。中秋節回鄉的車票難買,從家鄉到北京的車票好買。我買到了特别快車票,中秋節下午就到北京了。

我不能回趙家,我見了誰都沒臉。中秋節是回家的日子,誰會從家裡往外跑啊!可是中秋節要找阿姨的人家肯定有  。我認識一個薦頭,就跑去找她  。她正忙着過節呢  。她說:“有是有,不過你幹不了,誰也幹不了。是個闊氣的華僑家,要看孩子的,條件沒那麼樣兒的苛刻,又要相貌好,又要能帶孩子,講定一連三年一天一夜也不能離開,工錢面議。面議,我就沒好處了,我臼忙個啥!别家也有找替工的,隻不過過個中秋節  。”我把老李送我的點心送了她,問她耍了華僑家的地址,說自己看看去  。她忙得連茶也沒請我喝。  

我找到了那華僑家  。好大的房子!門口問我誰介紹的,有沒有保人。我說當然有。我要和東家當面談  。我見到了那家的太太  。她把我打量了幾眼,說孩子還沒出院呢,她不愛換人,要找個長期的,孩子得帶到三歲上幼兒園,一天一晚都不能離開  。我問工錢多少,她說  :“還得上醫院查過身體,還得看孩子喜歡不喜歡你  。”我說:“我有事要到東堂去找徐神父,得請半天假,以後就沒事了,我是沒牽沒挂的。工錢至少二十五元  。有保人。”

查身體需空腹,我正好空腹,一滴水也沒喝  。這位太太讓我換了衣服洗了臉,帶我到醫院去查了身體,沒問題,很健康。看護抱出娃娃來,是個女孩。我對她笑,她還不會笑呢。隻伸出小手來抓我,是表示要好的意思  。那太太把我帶回家,問了我的姓名,家裡的情況,保人是誰,有沒有帶過孩子等等。她家娃娃吃母奶,可是睡覺跟阿姨。工錢呢,每月三十元,以後慢慢加  。我請的那半天假,沒問題  。

這天是中秋節,我得了雙份兒節賞。趙家給三十元,這家我第一天去就給了六十元,還給了好多半新的衣袋。我立即給老李寫了信,答應代他找徐神父忏悔。又答應用我的節錢買些好毛線,為他結一件他羨慕的帶花的上衣  。我告訴他地址改了,我照舊月月為他寄二十元。我們還是夫妻。我以後也打電話辭了趙家  。

我先找幹媽和徐神父約好了時候。才請了半天假,見了徐神父。他聽我說完,詫異地看了我半天,說我是個不尋常的女人  。他說他也會為老李求主饒恕,叫我囑咐他天天禱告,主是慈悲的  。他還祝福了我們兩人  。我寄了這封信就死心塌地在這華僑家一幹就是三年  。娃娃送進幼兒院,這家就辭我了。

這次回家,隻老李熱情,我兩個孩子都和我生疏了  。媽一心隻疼親孫子  。姐的三個孩子,都結結實實  。老李說,姐掙了錢不寄家,我媽有了好吃的,先給親孫子吃,大寶小妹都靠後。三個孩子什麼都争,老打架,不像大寶小妹兩個要好,一起玩,一起吃,哥寄還知道護妹妹。我隻推說,屋裡兩個孩子都大了,我挨着我媽睡了兩晚,又回北京找工作了。從此我隻是一個打工掙錢的人,我回家,我出門,他們都不在意了。

老李告訴我,癱子已經死了,癱子的老婆小周認我媽做了幹娘,常過來照顧照顧。老李還和她在一起呢  。我也見過這平眼煽鼻的周姨,遠不如我。人還老實,老李心上還是向着我的,隻是他不敢親近了  。我後悔對老李太絕了些,我并沒有那麼嫌他  。徐神父的祝福,是視我們重困吧?回想起來,我實在後悔  。

老李因為姐姐不寄家用,三個孩子都吃我,他不幹了。他有朋友在鎮上開飯店,要他幫忙,他就帶了大寶小妹到鎮上。大寶送到制麗廠做學徒工,小妹上小學  。他每次寫信,信尾總帶上一筆“小周問候李嫂”,大概小周也到鎮上工作了。如果我回去,她也許會另嫁人,老李和朋友買賣做得不錯。勸我回去。我拐不過彎兒來。

犟着不去  。我每年走親戚似的也回鄉,也到鎮上去  。老李買了地,蓋了房子。大寶做了工人,工資也不少。他談了一個很漂亮也很闊氣的好姑娘,我為他們在老李的新屋上加了一層樓。他們成親,我特地到鎮上去受一雙新人叩頭,做了婆婆。老李特為我留着一間我的房,家具都是老李置的  。小妹看中一個裝修專業戶,她還不到結婚年齡,逃到北京同居了,很發财,我自己錢也攢了不少。最後我伺候一個半身不遂的老太太,兒女都在國外,她一個月前去世了,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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