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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居爾對我抱怨這裡的天氣,一開始我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就算菲雅爾塔濕漉漉、灰蒙蒙、溫室一般的基本狀況可以被稱為“天氣”,它也和我們用來充當話題的任何事物都搭不上邊。比如說,尼娜的瘦胳膊肘就是現成的話題,正好托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間。要不可以說說誰扔下的一點錫箔紙頭,正在遠處的鵝卵石街道中間閃閃發光。
我們四個人繼續往前走,隐隐覺得到前面會買點什麼。“上帝啊,好一個印第安人!”費迪南德突然興緻盎然地叫道,猛地用胳膊肘搗搗我,指着一張海報讓我看。再往前走走,在一處噴泉附近,他把他的棒棒糖送給了一個當地孩子,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女孩,好看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珠子項鍊。我們停下來等他,隻見他俯身對她說話,沖着她低垂的烏黑睫毛。随後他趕上了我們,咧嘴笑笑,發了一番議論,他平時就喜歡用這樣的議論給他的言談加佐料。後來他的注意力被陳列在紀念品商店裡的一件倒黴玩意吸引過去:一件極差的大理石制品,仿的是聖喬治山,底座上露出一道黑溝,其實那是墨水池的出口,還有一個擱筆架,造得像鐵軌的樣子。他大張着嘴,嘴唇抖抖索索想來幾句譏諷話擺擺譜,兩手捧起那個笨重的、落滿灰塵的、極不牢靠的東西,翻轉一下,也沒讨價還價就買了下來。然後他拿着那個怪物走了出來,仍然大張着嘴。他就像某個被圍在駝背和矮子中間的獨裁者,喜歡的也是這樣那樣的醜東西。這股迷戀勁少則持續五分鐘,多則長達好幾天;如果那東西是個活物,那就要迷得更久一些。
尼娜想吃午飯,拐彎抹角地提了一下。費迪南德和塞居爾在一家郵局前停了下來,我便抓住這個機會匆匆帶她走了。我至今仍不明白她對我到底意味着什麼,這個長着窄肩膀和“抒情詩一般的四肢”(這是一位裝模作樣的流亡詩人的話,他是追随她、對她發出柏拉圖式贊歎的幾個男人之一)的又小又黑的女人。如今我更不明白的是命運當時老把我們湊到一起,究竟是何目的。那次在巴黎逗留以後,我又有很長時間沒見過她。後來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裡,發現她正和我的妻子一起喝茶,端詳着她那隻戴着絲綢手套的手。那手套的質地就像在陶恩沁恩大街(11)上廉價買來的襪子,透出一枚閃閃發亮的結婚戒指。有一次有人給我看一本時裝雜志,裡面登有她的一幅照片,背景是秋風蕭瑟的高爾夫球場,到處是落葉和手套。在某一年的聖誕節,她寄來明信片,上面畫着雪和星星。在裡維埃拉的一處海濱,她戴着一副墨鏡,皮膚曬得像赤陶土的顔色,我險些沒注意到是她。又有一次,我出差時間沒有安排好,中途落腳在一些陌生人的家裡,他們正在開派對,我看見衣帽架上挂着許多外國式樣的吓人衣服,其中有她的圍巾和皮外衣。還有一次是在一家書店,她正在讀一本她丈夫寫的小說,讀到某一頁時擡眼朝我點頭。那一頁正好講到一個女仆,是個插曲人物,不過作者無意之間偷用了尼娜的形象:“她的臉,”作者寫道,“與其說是工筆嚴謹的畫像,不如說是造物者随意拍下的快照,因此每當……他試圖想象這張臉時,能夠在腦海中成形的隻是些互不相關的特征,一一閃現,轉瞬而逝:陽光下她的顴骨柔和的輪廓,機靈的眼睛裡琥珀一般的褐色暗影,嘴唇揚起一個友好的微笑,随時準備變成熱烈的親吻。”
一次又一次,她匆匆出現在我生活的邊緣,一點沒有影響我生活的基本内容。一個夏天早晨(是星期五——因為家裡的女仆們正把地毯拿到陽光下灰塵飛揚的院子裡拍打),家裡人都去了鄉下,我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抽煙,突然聽見門鈴震天響——原來是她站在門廳裡,急急忙忙地沖進來,要寄放一隻發夾(這是順帶留下的)和一個貼着旅館标簽的箱子(這是主要留下的)。兩個星期後,一個可愛的奧地利男孩替她取走了箱子。那個男孩(根據他身上不太明顯卻又确實存在的一些特征來看)也是我所在的那個世界性組織的成員。有時候,談話間會提到她的名字,而她順着某個偶然說出的句子跑下層層台階,頭也不回。在比利牛斯山旅遊時,我在一個城堡别墅住了一個星期,當時她和費迪南德碰巧跟别墅的主人一家一起在這裡小住。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到那裡的第一個夜晚:我等了不知多久;本來确有把握,不用告訴她,她就會偷偷來我房間的,可她并沒有來。成千上萬的蟋蟀在石頭花園參差不齊的石縫深處喧鬧,那聲音和月光一起灑滿花園,小溪瘋狂地奔湧流淌。我一整天在山腳下的碎石堆裡打獵,回來困得要命,真想像南方人一樣無憂無慮地倒頭就睡,卻又狂熱地渴望她偷偷過來,渴望低低的笑聲,渴望看見天鵝絨裝飾的高跟拖鞋上露出的粉紅色腳踝,就這樣在困意和渴望間掙紮。然而一夜折騰過去,她還是沒有來。第二天,大家一起到山裡閑逛,路上我告訴她我等了一夜,她驚慌地緊握兩手——還馬上快速地瞥了一眼,看看正在打着手勢交談的費迪和他的朋友是否已經走遠,留下模糊了背影。我記得有一次我橫跨半個歐洲給她打電話(為她丈夫生意上的事情),剛開始沒聽出她狂呼亂叫的聲音。還記得有一次我夢見了她:夢裡我的大女兒跑進來告訴我,說看門人遇上了大麻煩——我下樓去看,隻見尼娜躺在一個箱子上呼呼大睡,頭枕着一卷細麻布,嘴唇蒼白,身上裹着一塊羊毛方巾,就像凄凄慘慘的難民睡在被上帝遺棄了的火車站一樣。不論我發生了什麼,她發生了什麼,或者我倆都發生什麼,我們從來沒有讨論過任何事情,好像我們在命運有轉機之時根本沒有想過對方一般。所以當我們相遇時,生活的步伐馬上發生了變化,所有的原子重新進行了組合,我們活在了另一種更輕的時空中,這種時空不用漫長的分離來計算,而是用幾次短短的相聚來計算:有了幾次這樣的短聚,一場短暫的、可能無足輕重的人生就人為地形成了。我們見面每多一次,我的憂慮就添一分:不——我沒有經曆後院起火的感情災難,悲劇的影子沒有籠罩我們的狂歡,我的婚姻生活沒有受到任何損害。另一方面,她那不拘一格的丈夫對她的風流韻事也不聞不問,其實他會從中撈到好處,拉些好交往又有用的關系。我之所以添了憂慮,是因為某種可愛的、精緻的、不可重複的東西即将消耗殆盡:我沒有珍惜這麼好的東西,在過于匆忙之中隻可憐巴巴地扯下了幾塊閃光的外皮,卻将不太閃亮但堪稱精華的核心棄之一旁。也許這種真正的精華一直在傷心低語,提醒我注意,我卻不予理睬。我之所以添了憂慮,還因為到頭來我不知為何正在接受尼娜的生活,接受其中的謊言、空虛和無聊。即使沒有任何感情上的沖突,我也不由自主地覺得一定要為自己的存在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且不說合乎道德的解釋了。這就意味着我要在兩個世界之間做出選擇:一個是我的現實世界,我像畫肖像一般端坐着,身旁是我的妻子、我的兩個小女兒、那條短毛德國獵犬(還有田園詩一般的花冠、一枚私章戒指、一支細長的藤杖),一個幸福、智慧、美好的世界……另一個是什麼樣的世界呢?真能有實實在在的機會與尼娜一起生活嗎?我簡直無法想象,因為我知道,這種生活會被無法忍受的強烈痛苦擊穿,它的每時每刻都會意識到那段過去,處處是衆多行蹤不定的伴侶。不行,這樣的事情太荒唐。再說了,難道沒有比愛情更強大的東西把她牢牢捆在她丈夫身邊,讓兩個囚犯之間結下牢不可破的友誼?荒唐!可是話說回來,尼娜,我拿你怎麼辦呢?你我那些看似無憂無慮、其實終無結果的會面,逐漸積累,形成了一個裝滿悲傷的倉庫,我又該如何安置這個倉庫呢?
菲雅爾塔由舊城和新城兩部分組成,随處可見過去和現在糾纏交錯,相互撕扯,不是想擺脫對方,就是想把對方排擠出局。它們各有招式:新來的出招光明正大——引進棕榈樹,組建漂亮的旅行社,在平坦的紅色網球場上畫些奶油色的線條。老手們則暗中使勁,從某個角落背後悄悄伸出一條岔路小徑,或幾級不知通向何處的台階。在去旅館的路上,我們經過一座建了一半的白色别墅,裡面雜亂無章,一面牆上又畫着和先前一樣的大象,它們巨大的肉鼓鼓的膝蓋分得很開,都坐在花裡胡哨的大鼓上。馬戲女騎師(已經用鉛筆畫上了八字胡)一身飄逸裝束,端坐在一匹闊背駿馬上;小醜鼻頭像個西紅柿,正在走鋼索,打着一把傘保持平衡,傘上面裝飾着反複閃現的星星——隐約象征着雜技演員對天堂般故鄉的追憶。這裡就是菲雅爾塔的裡維埃拉,濕漉漉的卵石路被軋輾得更厲害,海水懶洋洋的歎息聲也聽得更清楚。在旅館的後院,一個廚房夥計提着一把刀,正在追逐一隻母雞,母雞咯咯亂叫,狂奔逃命。一位擦鞋匠咧着沒牙的嘴沖我笑笑,把他的古老寶座讓給我。懸鈴木樹下停着一輛德國制造的摩托車,一輛濺滿了泥點的大轎車,還有一輛黃色的加長伊卡魯斯小轎車,看上去就像一隻巨大的聖甲蟲(“那是我們的車——我是說那是塞居爾的車,”尼娜說,又補充道,“維克多,何不跟我們一起走?”不過她很清楚我不會和他們一起去的)。藍天和樹枝投影在小轎車鞘翅的亮漆裡,如一幅水粉畫;車燈形如炸彈,我們自己的影子一晃一晃地映在一個車燈的金屬蓋上;車身凸出的表面中走動着一些細瘦的行人身影,像電影放映一般。又走了幾步,我回頭一瞥,幾乎直覺就預見到了一個鐘頭或更久以後真實發生的事情:他們三個人戴上乘車安全帽,坐進車裡,微笑着朝我揮手。在我看來他們像鬼一樣透明,塵世的顔色穿透他們,閃閃而過。然後車子就啟動了,遠去了,消失了(最後消失的是尼娜揮着十個指頭的告别)。不過當時的實際情況是那輛車仍然停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雞蛋那樣又光又圓。我伸出胳膊,護着尼娜走進一個一側長着月桂樹的門道,就在我們坐下時,能從窗戶裡看見費迪南德和塞居爾。他倆走的是另一條路,現在緩緩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