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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雅爾塔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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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書籍名:《菲雅爾塔的春天》    作者:納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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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男人是個法裔匈牙利作家,我就不說他的名字了(偶然有幾處提到他的名字,那也是出于禮貌用了化名)。我甯願隻字不提,但我又不由自主地要說說——他像浪濤一般從我的筆下冒出來。如今人們很少聽說他了,這是好事,因為這證明我當初抵制他的邪惡魔力是對的。無論何時,手一沾到他的任何一本新書,我就會感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氣順脊梁而下,有這樣的感覺也是對的。像他這樣的人,名聲傳得很快,但很快就沉寂了,過時了。就曆史而言,他這種人也就是生死兩個日期之間的一個破折号而已。胸無實學,又傲慢自大,随時備好惡毒的雙關語,毒箭一般朝你射來。他那雙沉郁的棕色眼睛裡深藏着一種充滿期待的奇怪神情,我敢說,這個虛僞的調笑者對于弱小的齧齒動物有不可抗拒的影響力。他出口成章的功夫已練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尤其以詞語編織匠頗為自豪,他把這個頭銜看得比作家的頭銜還要高。就我個人而言,我絕對不明白胡編亂造些書有什麼好處,寫些根本沒有以任何方式真正發生過的事情有什麼好處。我記得有一次,他點頭鼓勵我發表高見,我不怕受他嘲笑,便對他說假如我是個作家,我就會隻允許自己的心靈擁有想象,其餘一切都得依賴于記憶,記憶是真實的人生在夕陽下拖長了的影子。
                  我在認識他之前就知道他的書。那時隐隐的反感早已代替了我看他第一本小說時曾經曆過的審美愉悅。他剛剛寫小說時,還有可能表現出些人間美景,古老的莊園,透過他那彩色玻璃一般的花哨文風也能看出夢裡常見的排排樹木……然而随着每一本新書的問世,那塊文風玻璃上的色彩越來越濃厚,紅色紫色越來越像不祥之兆。到如今,那塊玻璃已經色彩斑斓,面目猙獰,透過它再也看不出任何東西了。就算将它打碎,裡頭也好像空無一物,隻有完全徹底的一片黑暗對着我們發抖的靈魂。但想當初他是個多危險的人啊,可謂毒汁四濺,惹急了會揮起鞭子一頓猛抽!他的諷刺如同龍卷風,所過之處皆成荒原,那裡橡樹被成排擊倒,塵土仍在盤旋。誰要是發表了不同的意見,就會慘遭不幸,像陀螺一般被他抽得滿地亂轉,在飛揚的塵埃中哇哇痛叫。
                  那一次我們見面時,正值他的小說Passage  à  niveau(8)在巴黎走紅。就像大家所說的,他“被包圍了”。尼娜(她的适應能力奇妙地彌補了她的文化缺失)已經擔當了重要角色,如果算不上缪斯,至少也是一位精神伴侶和靈犀相通的顧問,跟得上費迪南德彎彎繞繞的創作思路,忠實地分享着他的藝術趣味。要說她從頭至尾參與過他哪一本書的寫作,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她有一種神奇的本領:聽文學界的朋友們閑聊文學,無意間冒出來的精彩段落她都能給收集回來。
                  我們走進咖啡店時,一支女子樂隊正在演奏。我先注意到一根鏡面柱裡映出一架鴕鳥腿般的豎琴,然後看見一張拼湊起來的桌子(幾張小桌子拉起來拼成一張長桌),費迪南德背靠貼着厚絨布的牆壁,正在主持會議。有一陣子,他神情專注,兩手張開,一桌子的人臉全都轉向了他,這一切讓我想起了某些離奇的、夢魇般的東西,我并不确定那是什麼,但後來回想了起來,他那模樣和我想起的東西太神似,讓我覺得他在亵渎神明,其邪惡程度一點不亞于他的藝術。他穿着一件花呢外衣,裡面是一件白色高領毛衣,油光閃亮的頭發從兩鬓梳向腦後,頭頂上懸着香煙散出的煙霧,活像神像頭上的光環;清瘦的臉像個法老一般一動不動,隻有眼睛四處亂轉,眼神裡飽含着深藏不露的滿足。他放棄了兩三個原先常去的顯眼地方,要不然對蒙帕納斯(9)生活不太了解的天真無知之輩會想着去那幾個地方找他。然後他轉而光顧這家小資情調十足的咖啡館。這地方有令人心酸的spécialité  de  la  maison(10),他仗着自己特有的幽默感竟然從中獲得樂趣,真是殘忍至極。所謂spécialité  de  la  maison就是這個樂隊,由六位面帶倦容、羞羞答答的女士組成,正在一個擁擠的平台上合奏柔和的樂曲。照他的說法,這些女子的乳房都是給孩子喂奶的,在音樂世界裡顯得多餘,她們不懂得如何處置。每一曲奏畢,他都會癫痫病發作一般鼓一陣掌,引得全身抽動。幾位女子早已不再對他的掌聲表示謝意了,我也覺得他這麼鼓掌已經在咖啡店老闆和該店常客的頭腦中引起了疑問,不過費迪南德的朋友們似乎對此高度贊賞。我記得他的朋友中有這樣一些人:一位秃頭畫家,頭光得無可挑剔,隻是稍微帶點疤痕;就是這麼個頭,還經常被他找出種種借口畫在他那滿是眼睛和吉他的畫布上。一位詩人,他的拿手玩笑是用五根火柴表演“亞當的堕落”,你想看他就演。一位地位低下的商人,隻要允許他在書角印上幾句暗示的話,捧捧他包養的一位女演員,他就出錢資助超現實主義者的聚會,聚會的開胃酒也由他來買單。一位鋼琴家,就臉來說還算過得去,但手指上的彈奏功夫實在糟糕。一位剛剛從莫斯科來的蘇聯作家,外表潇灑,但語言功底太差,握着一隻舊煙鬥,戴着一塊新手表,全然不知自己在什麼樣的圈子裡混,顯得很滑稽。出席會議的還有幾位先生,都是些什麼人現在記不起來了,其中有兩三個無疑與尼娜關系密切。她是桌邊唯一的女性,弓着背,像個小孩子一般噙住吸管一陣猛吸,隻見她的檸檬汽水水位迅速下降,直到最後一滴汩汩吱吱地響過之後,她才用舌頭推開了吸管。我一直在毫不松懈地尋找她的目光,隻到此刻,才總算見她望了望我。但我仍然搞不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她哪裡有工夫把早上剛剛發生過的事情全忘了呢——忘得如此一幹二淨,以緻她碰上我的目光後大惑不解地笑笑作為回應。直到定睛仔細望了一陣後,她才突然想起我期待着的是什麼樣的回應。與此同時,費迪南德(那些女子把她們的樂器像放家具一般放到了一邊,暫且離開了演奏平台)咂巴着口水招呼他的朋友們注意店裡遠處角落裡的一個人,那是個正在吃午餐的老頭。那人和某些法國人一樣,出于某種原因,在他外衣的翻領上系了一條小小的紅絲帶,下巴上的灰白胡須和嘴唇上的八字胡合在一起為他胡亂咀嚼的嘴巴提供了一個淡黃色的安樂窩。不知為何,關于老年的點點滴滴總是讓費迪看得很開心。
                  我沒有在巴黎久留,不過待了一個星期,結果證明這點時間足夠我和他之間産生出一番虛情假意的親密友誼來,因為他有裝模作樣的天賦,假意也能裝成真情。到後來,我甚至變得對他些用處了:我的公司從他那些比較好懂的小說中選了一部,買下了電影改編權,從此他便一有時間就發電報騷擾我。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在某個地方見了面還經常不由自主地笑臉相對,不過有他在場,我就不自在。那天在菲雅爾塔也是這樣,聽說他在附近晃悠,我的心情就經曆了一場熟悉的郁悶。不過有一件事情讓我大為釋懷:他新近一個劇本演砸了。
                  他正朝我們走來,穿着一件帶腰帶和兜蓋的全防水外衣,肩上背着一架照相機,腳下是雙層橡膠底的鞋。他邊走邊舔一根長長的月長石糖棍,那是菲雅爾塔的特産。他一本正經地舔,其實是故意要惹人發笑。走在他身邊的是塞居爾,長得短小精悍,面色紅潤,像個洋娃娃。他愛好藝術,也是個十足的傻瓜,我怎麼都看不出費迪南德出于什麼目的會有求于他。我至今仍能聽見尼娜低沉而多情的贊歎聲:“啊,塞居爾,多麼可愛的人!”這話看似深情,實則無意。他們走近了,費迪南德和我起勁地互緻問候,又是握手,又是拍背,盡可能顯得熱情洋溢。其實兩人根據以往經驗,心裡都明白這一套全是裝出來的,隻是個假模假式的開頭。事情往往是如此這般發生:每一次分别後,我們在弦樂的伴奏下會面,那音樂奏得激動人心,在歡樂友好的忙亂中,在感情紛紛落座的喧鬧中;不過引座員将會關上門,門一關,誰也不許再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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