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他們在一個破敗的小旅館裡過夜。一隻成熟的臭蟲令人生畏,不過柔軟光滑的蠹蟲動起來倒有幾分優雅。郵局職員跟他妻子分開歇息,妻子被安排跟寡婦睡,他則跟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睡。兩張床占據了整個房間。被子在床上,夜壺在床下。那職員說,不知怎麼的他就是不困,于是講開了自己在俄國的冒險經曆,比火車上說的更詳盡。他是個強壯漢子,幹勁十足,性子倔強,穿着一條長長的棉布襯褲,肮髒的腳趾上長着珍珠母色的爪子,肥碩的胸膛中間覆着熊一樣的毛。天花闆上一隻飛蛾竄來竄去,和它自己的影子嬉戲。“在察裡津,”郵局職員說道,“現在有三所學校。一所是德國人的,一所是捷克人的,一所是中國人的。話說回來,這都是我姐夫說的。他當時去那裡造拖拉機。”
第二天,從一大早直到下午五點,他們都在一條公路上揚塵飛馳,起起伏伏過了一山又一山,然後上了一條綠色之路,兩邊是茂密的冷杉樹。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負擔最輕,便分到一塊大大的圓面包,必須夾在臂下。真恨死人了,每天的口糧!不過,他見多識廣的眼睛依然沒放過應該注意的事物。襯着冷杉樹昏暗的背景,一片幹枯的針狀葉懸垂在一根看不見的線上。
他們又擠進了火車,然後那節無隔間的小車廂又空了。另一個舒爾茨開始教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彈曼陀林。到處一片笑聲。他們厭倦了這種玩法時,又想出了一種好玩的遊戲,讓施拉姆擔任監督。遊戲是這樣玩的:女人們各選一張長凳,在長凳上躺下來,長凳下面則是事先藏在那裡的男人。凳子下面時不時會探出一張紅臉和兩隻耳朵,要麼伸出一隻攤開的大手掌,手指頭做出要撩女人裙裾的樣子(這時會吓出一片尖叫聲),然後就知道凳子上下誰和誰配成了一對。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三次躺在黑暗肮髒的凳子底下,每次爬出來時,都發現凳子上空無一人。大家公認他遊戲玩輸了,逼他吃了一個煙蒂。
他們在一間谷倉的草墊上過夜,一大早又徒步出發了。一路上是冷杉、峽谷、激流飛濺的溪水。天氣熱,還要不停地高聲唱歌,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累得筋疲力盡。中午小憩時,他倒頭就睡,直到他們開始拍打他身上其實并不存在的馬蠅時,他才醒了過來。又走了一個鐘頭後,他曾在夢中隐約見到的美景突然出現了。
這是一個純淨、碧藍的湖,湖水非同一般地清澈。湖中央真真切切地倒映着一大片雲彩。湖對岸有一座小山,山上樹木茂密,郁郁蔥蔥(那種翠綠越是幽深,越是詩意盎然)。山頭上高聳起一座黑色的古堡,一層層參差地顯現出來。當然,在歐洲中部,這種景緻是常見的了。但唯有這一處——雲、堡、湖三個主要景緻和諧相配,獨一無二,妙不可言。它的笑容,它神秘的純淨,啊,我的愛!我稱心如意的最愛!——如此獨特,如此熟悉,允諾已久,仿佛懂得觀賞者的心情。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不禁伸手按胸,像是要看看心還在不在,好一把掏出來。
遠處,施拉姆正用領隊的登山杖往空中指來指去,提醒大家注意這個景緻或那個景緻。大家已經在草地上四散歇息,擺開業餘快照的各種姿勢。隊長坐在一截樹樁上,背對着湖,正在吃零食。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藏在自己的影子裡,沿着湖岸靜悄悄地走,來到了一所小旅館模樣的房子前。一條相當年輕的狗迎接了他,肚子貼在地上,嘴巴大張着,尾巴熱情地拍打地面。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跟着狗進了屋。這是一幢斑斑駁駁的兩層樓房,凸出的瓦檐猶如眼睑,一扇窗戶在下面眨眼。他找到了店主,一個高個子老頭,隐約像是俄國退伍老兵。他德語說得很差,柔聲細語地拖着腔調,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便改說自己本國話了。但那個人聽得恍惚如夢,還在說他自家的話。
樓上是一間供遊客住的客房。“你知道吧,我後半輩子就要住這兒了。”據說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一進房門就這樣脫口而出。房間本身并無特别的地方。相反,是再普通不過。紅地闆,白牆壁,牆上畫着雛菊。一面小鏡子,一半映着花,黃黃的一片——但眺望窗外,能清晰地看見湖,那湖上的雲,那湖邊的古堡,它們平靜,完美,與幸福關聯。如此引人入勝的美景,其真實就是它的力量。這力量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以前從沒有領教過,現在一見,不用推理,不用考慮,完全被它折服,僅此而已。他靈光一閃之間,明白了就在這間小屋裡,看着那片美得令他幾乎落淚的景色,在這裡生活,才是最終随了自己素來的心願。真在這裡生活,會是個什麼樣子,會發生些什麼,這他當然不知道,但他覺得住在這裡有益,充滿希望,能得到安慰,那麼毫無疑問他一定要住到這裡來。他馬上盤算開了,如何安排才能不回柏林,如何取來他的一點點财物——也就是幾本書,一套藍西裝,她的照片。這樣一算,事情多麼簡單啊!作為我的代理人,他掙了不少錢,夠他維持一個流亡俄國人的中等生活。
“朋友們,”他一邊叫,一邊跑回到湖邊的草地上,“朋友們,再見了。我要永遠住在那邊的那幢房子裡了。我們不能一塊兒繼續旅行了。我不往前走了。我哪裡都不去了。再見!”
“這是怎麼啦?”領隊停了片刻,怪聲怪氣地問。就在領隊停頓的片刻間,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唇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坐在草地上的人都直起了身子,目不轉睛地用冷峻的目光盯着他。
“可是為什麼呀?”他結結巴巴地說,“正是在這裡……”
“住嘴!”郵局職員突然發力,大吼道,“清醒過來吧,你這喝醉的豬!”
“等一等,先生們。”領隊說,轉向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舌頭舔遍了上下嘴唇。
“你可能喝醉了吧?”他平靜地說,“要不就是神志錯亂了。你正在和我們一道愉快旅遊呀。明天,按照預定的行程——你看看旅遊券——我們就要返回柏林了。任何人——也就是說你——不和大家一起走,那是想也不要想的。我們今天還一起唱了個歌呢——想想那歌詞是怎麼唱的。不要再鬧了!好了,孩子們,咱們繼續前進。”
“到埃瓦德有啤酒,”施拉姆用親切的聲音說道,“坐五個鐘頭的火車。再走一段,有一個狩獵木屋,還有煤礦。有趣的事兒多着呢。”
“我要抗議,”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哀号着,“把我的包給我。我有權待在我想待的地方。可是這,這簡直就是個斬首之邀(5)!”——他告訴我,他們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他氣得直喊。
“必要的話,我們就拖你走!”領隊厲聲說道,“可那樣一來就鬧得不愉快了。我對你們每一個人負責,不管你是死是活,都得帶回去。”
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被連推帶搡地帶上了一條林中小路,像是一個可怕的童話故事一般。他連身子都轉不動,隻覺得身後的湖光在漸漸遠去,被樹木遮擋,最後徹底消失了。四周昏暗的冷杉焦躁不安,卻也無可奈何。每個人都進了車廂,火車一開動,大家便動手打他——打了好久,還創造了好多打法。他們想到的花樣之一是用螺絲開瓶器鑽他的手掌,鑽完手掌再鑽腳掌。那個去過俄國的郵局職員找了一根棍子,纏上皮帶,做成一根俄式刑鞭,下手之狠,好不熟練。好家夥!别的男人更喜歡用他們釘了鐵片的鞋跟踩他,女人們則喜歡掐他,扇他耳光。人人打得好不過瘾。
回到柏林後,他來見我,變化太大了。他平靜地坐下來,雙手按膝,講了他的故事。他口口聲聲說非辭職不可,求我放他走。他一口咬定幹不下去了,他沒有力氣與人類為伍了。我當然讓他走了。
* * *
(1) 奧地利蒂羅爾地區的服裝,一般為粗布上衣,皮短褲,旅行靴,綴羽毛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