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雲·堡·湖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人人書 > 雜文隨筆 > 雲·堡·湖 > 第1頁

第1頁

書籍名:《雲·堡·湖》    作者:納博科夫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我的一位代理人——一個謙遜溫和的單身漢,辦事很有效率——在一次俄國流亡人士舉辦的慈善舞會上中了一張旅遊券。那是在一九三六年或一九三七年。柏林的夏季雨水太多(又濕又冷的天氣已經一個多星期了,眼看着四周枉自綠意盎然,甚為可惜,隻有麻雀一直歡叫)。他實在無心出遊,但他跑到旅遊局的辦公處要退掉他的旅遊券時,人家告訴他,要退券必須得到運輸部的特許才行。到了運輸部,又變了說法,說他先得到公證處領一頁蓋了章的文頭紙,在上面寫一個複雜的申請報告。另外,還得到警察局去領一個所謂“夏季未曾離城的證明”。
                  他頗為感慨,決定參加這次旅遊。他從朋友那兒借來一個鋁質水瓶,修理好自己的鞋底,買了一根皮帶和一件式樣奇特的法蘭絨襯衫——是一種一洗就縮的蹩腳貨。再說他是個小巧玲珑的男人,這樣的衣服他穿太大了。他的頭發總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目光親切睿智。我一時記不準他的名字了。我想,大概叫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吧。
                  出發前一夜,他睡得不好。為什麼睡不好呢?因為他必須早起,非同尋常地早。于是床頭櫃上嘀嗒作響的手表便進入他的睡夢,每個夢裡都有那個精緻的表盤。不過,主要原因還在于一睡下就無緣無故地開始想這趟旅行。這趟旅行是一位身穿低領禮服的命運女神強行塞給他的,他極不情願地接受了,會不會帶來美妙刺激的快樂呢?這樣的快樂和他的童年頗有共同之處,也有點像俄國抒情詩在他心中激起的興奮,還有點像一次夢裡見過的夜空美景,再就是像那位女士,别人的妻子,他已經無望地愛她七年了——不過話說回來,這次旅行說不定比這一切還要豐富,還要有意義。此外,他覺得人生真要有意義,就必須把某件事情或某個人作為奮鬥的目标。
                  上午是陰天,但悶熱,太陽不見出來。旅遊集合點在火車站,很遠,一路坐着電車晃蕩過去,也挺開心的。到了一看,一起要去的有好幾個人呢。他們都是誰,這些打瞌睡的人?仿佛芸芸衆生對于我們而言仍是未知的。旅遊券上附有說明,讓上午七時到六号窗口。他按照說明過去,看見了這幾個人(他們已在那兒等候,他遲到了大約三分鐘)。
                  一個瘦長的金發年輕人,穿一身蒂羅爾服裝(1),立刻站了出來。他皮膚曬成了雞冠花色,有一對磚紅色、長着金黃色毛發的大膝蓋,鼻子看上去像上過漆似的。他是旅遊局派來的領隊。新來的人一加入我們的行列(我們一行有四個女人,四個男人),他就馬上帶我們朝一列藏在别的火車後面的列車走去。他背着一個巨大的背包,卻一點也不顯得吃力,腳下穿着平頭釘靴子,叮叮當當走得很穩。
                  在一節無疑是三等車廂的空車廂裡,每個人都找到了座位。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獨自坐下,往嘴裡放了一粒口香糖,打開一本丘特切夫(2)的詩集。這位詩人的詩他一直想再讀一遍,但現在大家要求他放下書,和大家一起說說話。一個戴眼鏡的郵局老職員,頭皮、臉頰、上唇都剛剛刮過,泛着青,好像是專為這次旅行把剛長出來的又密又硬的須發刮了一遍似的。他一見大家就馬上宣稱他去過俄國,還會點俄語——比如會說patzlui(3)——他還回憶在察裡津(4)的一些豔遇,說時擠眉弄眼的,氣得他的胖太太在空中做了個反掌抽他一記耳光的手勢。一夥人越說越吵鬧。同一個建築公司的四名職工正在互開玩笑,鬧得不可開交。其中一個是中年男人舒爾茨,一個是年輕一點的,也叫舒爾茨,另外兩個是年輕女子,大嘴大屁股。紅頭發的那個是個風趣的寡婦,穿着一條運動裙,也知道些俄國的事情(如裡加海濱)。還有一個叫施拉姆的小夥子,皮膚黑,兩眼無光,人和舉止都軟塌塌的,有點讨人嫌。他常把話題扯開,引到此次要去的某個景點上去。他第一個發出信号,讓大家說些高興的事情。後來才知道,他是旅遊局專做宣傳鼓動工作的人。
                  機車的彎管飛轉,列車疾駛入一片松林,然後舒緩地行駛在田野間。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到現在隻是隐隐意識到此行的荒唐和恐怖,也許還想說服自己一切還算不錯吧,所以他就盡可能地欣賞沿路飛過的景色。說來也是,窗外的風光實在迷人。大自然像旋轉木馬一般翻騰,多麼美好啊!太陽悄悄地爬上車窗一角,突然間陽光灑滿了整張黃色長椅。列車的影子緊貼在長滿青草的斜坡上,瘋狂地奔馳,坡上盛開的鮮花融成了一條條彩帶。在一個岔道口,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在等候,一腳支在地上。樹木有成林的,也有獨秀的,平穩冷靜地閃過,展現着最新的風采。一道峽谷幽深潮濕。一段愛情的回憶,化成了一片綠茵。雲朵舒卷——猶如跑在天上的灰狗。
                  我們兩個,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和我,遇上一片風景,卻不知其的地點名稱,這讓我們頗為感慨。這是一種對心靈的莫大威脅。看見了一條路,卻沒有可能知道它通向何方——瞧啊,灌木叢多麼誘人!遠處斜坡上,或林中空地上,偶爾出現一片迷人的景緻——一片草坪,一塊梯田——停留了片刻,如同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在肺中存留片刻一般。如此親切善良、盡善盡美,令人不禁想停住火車,走到那兒去,永遠陪伴你,我的最愛……然而上千棵山毛榉樹早已瘋狂地閃過車窗,在一攤灼熱的陽光中旋轉,于是幸福的機會又一次消失了。
                  每到一個車站,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總會看看一些毫無意義的小東西,觀察其外形特征。也許是月台上的一攤污迹、一顆櫻桃核、一截煙蒂,然後會自言自語,說他永遠永遠都記不起這三樣小東西相互之間有什麼特殊的關系,盡管此刻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還有一次,他注意到等車的一群小孩子,他總會竭盡全力從中挑選出哪怕一處非同尋常的命運軌迹——一把小提琴,或是一頂花冠,或是一個螺旋槳,或是一把裡拉琴。他會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直到這群鄉村小學的學生仿佛出現在一張舊照片上;照片上右排最後那個男孩的臉上現在打了個小白叉:一個英雄的童年。
                  不過窗外的景緻隻能斷斷續續地看到。旅遊局給大家發了帶有歌詞的音樂單,歌詞如下:
                  别擔心,别發愁,
                  拿起多節的手杖,站起身,
                  到戶外大步行走,
                  和健壯的好夥伴一起!
                  踩着鄉下的青草和殘茬,
                  與健壯的好夥伴一起。
                  消滅了隐士和他的憂患,
                  讓疑慮和歎息見鬼去吧!
                  在石楠花的樂園裡,
                  田鼠尖叫,死亡。
                  讓我們與結實堅韌的夥伴
                  一同前進,一同流汗!
                  這是一首大家合唱的歌。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不但不會唱,甚至連德語的歌詞也念不清楚。他趁合唱聲蓋過一切之便,隻是輕輕晃着身子,張張嘴巴,好像真的在唱一般。可是細心的施拉姆打了個手勢,領隊一見便突然讓大家都停下來,斜眼看看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要求他一個人獨唱。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清清嗓子,怯生生地唱了起來。這樣獨自受了一分鐘罪後,大家又合唱起來。不過,他往後也就不敢不唱了。
                  他随身帶着從俄羅斯商店裡買來的自己愛吃的黃瓜,一大塊面包,三個雞蛋。傍晚時,紅日西沉,照遍整個車廂。車廂像船一樣颠簸,又髒又吵,每個人都被要求把自己的食物交出來,好讓大家分着吃。這很簡單,除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外,大家帶的東西都是一樣的。他們個個笑話黃瓜,說這東西吃不得,便扔出了窗外。這樣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貢獻不多,他分到的香腸也就比大家的少一點。
                  有人叫他去打牌。有人拉他到一旁,問他問題,考查他能不能在地圖上指出這次旅行的路線——總而言之,所有的人都有事找他。起初還是出于好意,後來變得居心叵測,快到晚上時更加居心不良了。兩個姑娘都叫格蕾塔;紅頭發的寡婦不知怎麼的活像一隻公雞首領;施拉姆、舒爾茨,還有另一位舒爾茨,郵局職員和他的妻子,這些人漸漸湊到一起,組成了一個集體,人多手雜,想躲也躲不開。這個集體從四面八方壓向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不過在某個車站上,這幫人突然全部下車了。天色已暗,但西邊還挂着一縷粉紅色的長雲;沿着鐵路的遠處,射來一道刺目的光,一盞燈星星一般抖動在機車緩緩噴出的煙霧中;蟋蟀在黑暗中鳴叫;不知什麼地方傳來茉莉和幹草的香味;我的愛。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