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我的生活充滿仇恨,被仇恨淹沒了,連起碼的歡樂也沒有。我不害怕死亡引起的陰暗心情和痛苦,尤其是我早知道一死便是解脫,這樣想就達到了超自然的境界,一種不論是原始人還是信仰古老宗教的現代人做夢都想不到的境界。因此,我腦袋清醒,手腳自由——然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何動手殺掉他。
我有時候想,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謀殺,也就是想殺人的打算,也太沒有新意了,令人難以接受。再說還要思前想後地考慮殺人的辦法和武器種類,也是一個不光彩的任務。越覺得這麼想很虛僞,便越覺得出于正義非幹不可。否則我就有可能出于拘謹而殺不了他,就像有些人那樣,非常讨厭爬行的東西,卻連花園裡的一隻蟲子都踩不死,原因是他們覺得踩蟲子就像踩上自己内髒沾滿塵土的末端一般。可是無論我為自己的猶豫不決尋找什麼樣的借口,逃避我想殺掉他的事實都是愚蠢的。哈姆雷特啊,又呆又笨的哈姆雷特!
十四
他剛剛在一個新的多層溫室的奠基儀式上講了話,講話中提到了人類的平等和田野裡麥穗之間的平等,還為了富有詩意,用了拉丁語,也就是不正規的拉丁語,arista,aristifer,甚至“aristize”(意思是“結穗”)等詞語——我不知道是哪個老氣橫秋的教師出主意讓他用這種頗有争議的辦法,不過,作為回應,我現在明白了,近來雜志詩歌裡為什麼出現了這樣的古詞語:
賢明兮獸醫
醫好了乳牛
他巨大的聲音如炸雷般在整個城市裡回響了兩個小時,帶着不同程度的力量從這一家或哪一家的窗戶裡噴出。這時你要是走在大街上(順便說一下,坐着聽被認為是大不敬,很危險),你會覺得他在陪伴着你,從屋頂墜落下來,爬到你兩腿中間蠕動,又猛撲上來啄你的頭,咯咯叫,呱呱叫,模仿着人類的語言亂叫,你無處藏身,躲不開那個聲音。我的祖國已經被成功地打暈了,每個城市,每個村莊,都是這般情景。好像除了我,再沒有人注意到他狂熱的演講裡有一個有趣的特征,那就是在一個特别有感染力的句子後面停頓一下,頗像一個當街而立的醉漢,和所有的醉漢一樣我行我素,滔滔不絕地說着前言不搭後語的髒話,多半是強調他很憤怒,很激動,信念很堅定,但意義模糊,目标不明,動辄停下來憋氣鼓勁,思考下一段,讓大家消化他剛才說過的。等停頓一過,他就又把剛才吐出來的胡言亂語逐字逐句重複一遍,隻是換個腔調,暗示他想到了新的論點,又有了絕對新穎、無可辯駁的好想法。
統治者終于講完了,那不露面、不見形狀的高音喇叭開始播送我們鄉村風味的國歌,這時我不但沒有感到輕松,反而感到苦惱、茫然:他講話時,我至少還能盯着他,知道他在哪裡,在幹什麼;現在他又融入空氣之中,這空氣我呼吸着,卻沒有焦點,無可觸摸。
我能理解我們山區部落裡那些頭發整齊的女人,她們每天早上遭到戀人的抛棄,就用棕色的指頭持續壓着一枚綠松石别針的針冠,用針尖刺一個陶俑的肚臍眼,這個陶俑就代表着棄她而去的人。近來我好多次聚集起頭腦中的全部力量,想象他的心思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流露出來,這樣就可以複制他的生活節奏,将這節奏放出來,讓它失事:就像一支隊伍正在過一座懸索橋,橋和士兵有節奏的步伐一起振動。橋塌了,士兵也會消亡——那麼我也一樣,當他在他遙遠的城堡裡倒地死去之時,就是我抓住節奏之際,那一刻我将喪失理智。不過,不管用什麼方法誅殺了暴君,我反正是難逃一劫。我清晨醒來,大約八點半左右,就使勁想象他也醒來了:他起得不早也不晚,每天都在那個點上,正如他自稱的那樣——“一個普通人”——我想官方也這麼認為。九點鐘,我和他一起吃早餐,很節儉,一杯牛奶,一個小圓面包。要是某一天我不在學校忙,我就繼續探索他的心思。他讀三四種報紙,我陪着他也讀這幾種報,找找看有什麼東西引起他的注意,不過我知道他前一天晚上就知道了我的晨報上的大體内容,知道了晨報上的頭版頭條、頭版頭條的摘要,以及國内新聞,因此這麼讀報并不會讓他特别關注他的行政事務。看完報後,他的助手們拿來報告和請示。與他一起,我會知道鐵路交通今天感受如何,重工業步履維艱,冬小麥今年每公頃産量多少。他看了幾份要求赦免的請求,在上面批上一成不變的拒絕符号——一個鉛筆打的叉——他心靈文盲的象征——然後他如常開始午餐前的散步:就像許多不太聰明又缺乏想象力的人一樣,散步是他最喜歡的運動。他就在有圍牆的花園裡散步,以前這裡是一座大監獄的院子。他的午餐不講究,吃什麼菜我很熟悉。飯後我們一起午睡,考慮一些令他權力發揚光大的計劃,或是一些鎮壓騷亂的新舉措。下午我們檢查了一棟新大樓,一處要塞,一場論壇,還看了象征政府興旺發達的其他東西。我和他批準了一個發明家的新通風設備。晚餐通常是慶典宴請,不同部門的官員出席作陪,我就沒有去。不過另一方面,夜幕降臨之時,我的思緒活力翻倍,我給報紙編輯們發布命令,聽取各種會議的綜述,然後一個人待在漸漸黑下來的房間裡低語,打手勢,比任何時候更為瘋狂地希望至少我的思緒之一和他的某一縷思緒一緻起來——那時候,我知道,橋就會振動,像提琴琴弦一樣。可是,過分急切的賭徒們熟悉的壞運氣纏着我不散,想要的牌就是不來。不過我肯定還是和他有了一定的神秘聯系,因為十一點左右,他睡覺去了,這時我全身覺得散了架一般,一種空虛、虛弱、憂郁的輕松。一會兒後他睡着了,就睡在他的犯人睡的簡易小床上,沒有一絲入睡前的想法幹擾他。我也安閑下來,隻是偶爾想寫下他的夢,把他過去的點點滴滴和目前的印象結合起來,但沒抱一點成功的希望。也許他不做夢,我白費氣力,再說了,高貴之人從不租用夜晚來咽氣,好讓曆史寫下“暴君在熟睡中死去”的結論。
十五
怎樣才能除掉他呢?我忍無可忍了。他無處不在,我愛的每一樣事物都被他玷污了,事事都有他的影子,都有他的鏡像。在路人的舉止裡,在我不幸的學童們的眼睛裡,他的面容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揮之不去。我那些被迫印成彩色的海報沒有任何用處,隻是在解釋他的人格模式,就連我讓低年級學生們畫的簡單的白色立方體在我看來也像是他的畫像——也許是他最好的畫像。立方體的惡魔啊,我怎樣才能除掉你?
十六
突然間我意識到有辦法了!那是一個甯靜的霜氣彌漫的清晨,淡粉色的天空,排水管的接合處結了冰塊。到處是一片在劫難逃的寂靜:再過一個鐘頭人們就醒了,會怎樣醒來呢?這一天是他的五十歲生日,将有慶典。人們已經悄悄出門,擁到街上,在白雪的映襯下,像一個個四分音符。他們按計劃要在不同的地點集合,準備加入由各自行業組成的遊行隊伍。我是不準備參加任何慶典遊行的,這就要冒失去我那點微薄的收入的危險。我心裡有别的打算,比較重要一點。站在窗前,我能聽見遠遠傳來的第一批号角聲,還有各個十字路口廣播員的鼓舞動員聲。一想到我,隻有我,才能中斷這一切,心中覺得很舒坦。是的,解決辦法找到了:暗殺暴君現在變成一件又快又簡單的事情了,我不出房門便能做到。暗殺武器也是現成的:用一把老式但保存得很好的左輪手槍,或者用窗子上方的一個鈎子,那東西想必一度是用來鈎窗簾杆的。用後面這個武器更好,用槍的話,我還懷疑二十五年前的子彈打不打得響。
殺了我就等于殺了他,因為他整個就在我體内,我強烈的仇恨養肥了他。殺了他,我也就毀了他創造的世界。那個世界充滿了愚昧、懦弱、殘酷,和他一起,在我體内長得無比巨大,占據了最後一點沐浴着陽光的大地,占據了最後一點童年的記憶,剝奪了我擁有的所有寶珍。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我沉醉于此。我不慌不忙地為自我毀滅做準備,檢查我的随身用品,修改我寫的編年史。就在那時,突然地,一切壓倒我的感覺都不可思議地加強了,經曆了一種煉金術般的奇怪變化。窗外的慶典活動正在進行,太陽把藍色的積雪變成了亮光閃閃的羽絨。可以看見遠處的屋頂上有人在燃放一種新式的煙花(是一個天才農民最近發明的),那焰火的顔色即使在明亮的白晝也缤紛耀眼。衆人在歡騰,統治者寶石般發光的模樣閃現在天空的焰火中。遊行的歡樂色彩灑遍了積雪的河岸,歡快的紙闆上畫着祖國繁榮昌盛的景象。标語設計得繁紛多樣,格調高雅,在遊行者的肩頭跳動着。歡快的古老音樂,旗幟的海洋,鄉下青年一臉滿足,豐滿的少女穿着民族服裝——這一切構成了溫柔的紅色浪潮,在我心中洶湧澎湃,我明白了反對我們偉大而仁慈的領袖就是犯罪。難道不是他肥沃了我們的土地?難道不是他指引窮人穿上鞋子?我們能過上文明的生活,分分秒秒要感激的難道不是他?領袖如此仁慈,我怎麼就一直反對他呢?他創造的一切多美啊,社會秩序、生活方式、閃亮的胡桃木新圍籬,我怎麼就視而不見呢?我怎敢密謀朝自己下手,以此來威脅他的一個臣民的生命呢?想到這裡,我淚水奪眶而出,濺在窗台上,悔恨的淚水,滾燙的淚水,真誠的淚水!我剛才說了,慶典活動正在進行。我站在窗前,整個人被淚濕透了,放聲大笑,笑得全身顫抖,聽着我們最著名的詩人創作的詩句,由一位演員用激情的聲音在收音機上朗誦,男中音的聲調不高也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