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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謠言鬥膽說,他并非不想親自去審訊室看看,但這很可能不是事實:郵政局長不會親自分發郵件,海軍部長也不一定非是遊泳健将不可。我讨厭拉家常、說閑話的腔調,那些幸災樂禍的順民就是用這樣的腔調談論他,說着說着就拐到一邊去,變成了一種特殊的古老笑話。比如上古時代,普通大衆總是編撰關于魔鬼的故事,給他們出于迷信的恐懼穿上滑稽逗樂的外衣。倉促編成的粗俗逸聞趣事(可以上溯到凱爾特語的原型),或者“有可靠來源的”秘聞(比如誰受寵了,誰失寵了),總帶有仆人住處的味道。不過還有更差的例子:我的朋友N,父母三年前被處決(更不要說他自己所受的屈辱迫害),有一次參加一個官方的慶典,慶典上見到了他,聽了他講話,回來後說了這麼一番話:“你知道,不管怎樣,那人還是有一定力量的。”我真想沖他臉上砸去一拳。
十一
一位廣受歡迎的外國作家在他出版的名為《落日歲月》的書信集中提到,現在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他的熱情,都不能讓他着迷,一切都無所謂了,一切,隻有一件事情例外:那就是如今回首青年時代,和他後來不可一世的成就相比,和他現在達到的白雪皚皚的高峰相比,真可謂寒酸至極,每想到此,他就感到充滿活力、激情四射的興奮。想當初無足輕重,詩與痛苦相伴,那是年輕的藝術家和上百萬的同道共同的經曆,如今吸引着他,一想起來就激動,就充滿感激——感激他的命運,感激他的技巧,感激他的創作意志。重訪他曾經在貧困中生活過的地方,和他的同齡人相聚,不管是誰,反正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這都給他提供了一筆豐富的精神财富,仔細地品味其中的無窮韻味,将會使他的靈魂從今往後永享快樂。
就這樣,我試圖想象我們那位郁郁不樂的統治者回首他的昔日歲月時有何感覺。我清楚地知道,第一,真正的人類是一個詩人;第二,我們的統治者,絕非詩人的化身。然而國外的報紙,尤其是那些報名有晚禱書意味的報紙,懂得如何将“故事”輕易地轉化為“銷量”,都喜歡強調他命運的傳奇性質,把他們的讀者群領進他出生的那座巨大的黑房子裡,那裡據說時至今日仍然住着和過去一樣的貧民,無窮無盡地晾曬着洗過的衣物(貧民總是洗很多衣物)。他們也印了一張照片,天知道是怎麼得到的,上面有他的生母(父親不知是誰),是一個鼻子又寬又厚、留着一绺劉海的女人,在城門附近的一家啤酒店幹活。他童年和青年時期的目擊者活下來的如此之少,那些還住在那一帶的人回答得那麼小心(天啊,怎麼沒有人問過我),因此當記者的得有胡編亂造的大手筆,才能描繪出當今統治者的形象: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精通打仗一類的遊戲,青年時代常挑燈夜讀,雞鳴方罷。他蠱惑人心的運氣被解釋為命運的基本力量,自然而然便有很多關注投入到那個濃雲密布的冬日,就在他入選議會之時,他和他的幫派逮捕了全體議員(之後,軍隊羊羔一般溫順地叫了幾聲,立刻轉身站在了他那一邊)。
不怎麼神奇,卻也神奇(在玄妙之處記者沒有搞錯),神就神在那是一個封閉的圓圈,一個離散了的整體,随時準備開始自己封閉的生活,而且它已經不可能被事實真相來替代。不可能了:神奇故事的主角還活着,他是唯一一個了解真相的人,但他不能做目擊證人,這并不是因為他有偏見或不誠實,而是因為像一個逃跑的奴隸一樣,他現在“一概記不得了”!哦,他記得他舊時的敵人,當然,也記得兩三本他讀過的書,還記得他從一個柴堆上掉下來壓死了兩隻雞,遭人一通狠打。也就是說,還有一個粗糙的記憶機制在他身上起作用,不過,就是神仙也不好讓他依着自己的記憶合成出自己來,還要符合合成出來的形象具有不朽性這樣的條件。如果一定要這麼合成,那結果就會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胚胎,一個早産兒,一個又瞎又聾的侏儒,絕不可能不朽。
假如他到他貧困時住過的房子去看看,他的全身不會激動得發抖——就連一點點衣錦還鄉的虛榮心也不會有。不過我倒是去他從前的家看了看。沒有看據說是他出生地的那幢多層大廈,那地方現在是一個專門為他而設的博物館(一些舊海報,一面沾滿陰溝污泥的旗,一個鐘形罩下放着一枚紐扣,表示有紀念意義:他青年時代留下的東西太少,能保存的也就這麼些了)。我去看的是那幾間陳設很差的屋子,他和我弟弟走得很近的時候就在那裡住過幾個月。從前的房主死去很久了,房客從那以後再沒有登記過,所以也就沒有留下他在這裡住過的痕迹。他忘了他的這些出租屋——數量還不少,如今世上就我一人知道此事,一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非常滿意。我伸手摸摸死氣沉沉的家具,透過窗子看看鄰近的屋頂,覺得自己的手好像觸到了他生命的鑰匙。
十二
我剛剛接待了又一位來訪者:一個衣衫褴褛的老頭,他顯然處于一種極度焦慮的狀态下:雙手皮膚緊繃,手背光滑,不停地發抖,一滴混濁的老淚打濕了他粉色的内眼睑。面容蒼白,各種表情,從蠢笨的微笑到痛苦的皺紋,都很不自然。他用我借給他的筆在一張紙片上寫出一串數字,原來是很重要的年、月、日:那一天——幾乎半個世紀過去了——是這個統治者的生日。他提起筆,凝視着我,好像不敢繼續寫下去,又好像是用這個猶豫的表情來強調他即将使出的小把戲。我點了點頭,以示鼓勵,催他快寫,于是他寫下了另一個日期,比前面寫下的日子早了九個月,在下面劃了兩道線。他張開嘴巴,好像要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但沒笑出來,突然兩手掩面。“趕快,說正題啊。”我說道,搖搖這個無動于衷的演員的肩膀。他很快回過神來,翻翻衣袋,遞給我一張厚厚的、發硬的照片。多年過去了,照片蒙上了一層透明的奶白色。上面是一個高大強壯的年輕人,身穿軍裝,尖頂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擺出一副不自然的輕松模樣,一隻手按在椅背上。在他身後能看見樓梯欄杆和傳統的照相背景。我把客人和照片上的人來回看了幾眼,确信客人的相貌和照片上沒有陰影、臉蛋扁平的士兵(留着濃密的八字胡,理了一個寸頭,這樣前額看上去比較小)之間沒有相似之處,可實際上照片上的士兵和客人就是同一個人。照片上的他約摸二十歲,照片本身應該有五十多年曆史了,要填補其中的空白很容易,老生常談地講個三流生活的故事,故事的印記可以從這類人的臉上讀出來(這種解讀帶着令人痛苦的優越感,偶爾有失公正):撿破爛的老頭,公共花園的護理人,穿着老式軍服的苦難殘疾人。我正要追問他保守這樣一個秘密是何感覺,他是如何承受這可怕的父親身份帶來的壓力,又是怎樣不斷地看見、聽見他的後代公開露面——但這時我注意到迷宮般無解的壁紙圖樣從他身後顯現出來,我伸手挽留客人,但步履蹒跚的老人慢慢消失了,走時帶起寒氣,冷冷地發抖。
然而他依然存在,這位父親(要麼一直活到最近),幸虧他命大,沒有認下和他暫時同床共寝的女人是誰,否則的話,天知道我們大家要遭什麼樣的罪。不敢說出來,也許更敏感,那不幸的家夥拿不準誰是他的生身父親,因為那女傭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結果很可能是世界上有好幾個像他這樣的人,不知疲倦地數着日子,不知算錯了多少數字,記錯了多少依稀的往事,卑鄙地夢想着從過去的陰影中榨取好處,害怕立刻出現的懲罰(因為某個錯誤,或一句不慎之言,或爆出了過于難聽的真相),又在内心深處感到驕傲(畢竟,他才是統治者!),最後在計算和推測之中失去理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十三
時光流逝,這期間我陷在荒唐的、難以忍受的幻想之中。事實上,我很震驚,因為我知道了很多值得我肯定的果敢甚至冒險的行動,我也一點不怕暗殺圖謀落在我身上的危險後果。相反,我雖然一點也不清楚要采取的行動将如何發生,但我能清晰地想象出随即而來的打鬥——有人如飓風一般抓住我,我就像木偶一般在那些貪婪的手裡扭來扭去,衣服撕得咔嚓作響,眼睛打腫了,頭暈目眩,最後(如果我還能從這樣的打鬥中活下來的話)被獄卒鐵腕緊扣,投入大牢,快速審判,嚴刑拷打,送上斷頭台,這就是陪伴我的異乎尋常的極度快樂。我不期望我的同胞們會馬上意識到他們得到了解放,我甚至可以允許這個政權純粹出于慣性而變得更加殘暴。我算不上為人民而死的國家英雄,我隻是為我自己而死,為了我自己的那個善與真的世界——善良與真理,如今在我心裡,在我身外,都扭曲變形,受到亵渎了。如果善良與真理對他們和對我一樣珍貴,那敢情更好;如果不是這樣,如果我的祖國需要的是和我不一樣的人,我就甘心承認自己的無用,但仍會履行自己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