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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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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書籍名:《利克》    作者:納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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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爾杜諾夫開始講了,詳詳細細地講,翻來覆去地講,講的是一段乏味的悲慘故事,給人的感覺是他的生活中長期以來不缺這樣的故事。故事裡有羞辱,有失敗,從不光彩的遊手好閑,到同樣不光彩的髒活累活,如此循環,心情沉重,最後這些經曆排成不可避免的一行,長期以來就是他的職業。這時利克已喝完了第一杯酒,覺得要醉了,但還是繼續一點一點地啜飲着,心裡反感也不好露出來。一股麻酥酥的霧氣滲進了他身體的每個部位,但他不敢停下來,仿佛拒絕喝酒就會讓他蒙羞受辱,受到懲罰。科爾杜諾夫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不停地說話,一隻手摸着餐桌邊,偶爾擡手一擊,強調某一句特别嚴重的話。他的頭幾乎全秃了,面色如土,眼下有眼袋,鼻孔動來動去,樣子很怪,兇神惡煞一般——這一切與當年欺負利克的那個強壯英俊的學童形象沒有任何聯系,然而當年的噩夢至今沒有改變,甚至變本加厲。
                  “你都聽到了,朋友——這都不再重要了,”科爾杜諾夫說道,換了一個腔調,不像剛才的叙述語氣,“老實講,這個小故事我上一次就打算說給你聽。當時我就突然想到,你我相遇,那是命中注定——我信古老的宿命論——可以說,你就是我的救星。可是現在我明白了,首先,你——恕我直言——就像個猶太人一樣小氣;第二……誰知道呢,也許你真的沒有能力借錢給我……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這個話題不說了!還要說的話,那就隻剩一個問題,一筆小錢,好讓我不必步行回家——這要求太奢侈——但沒有錢就隻能爬回去了。我讨厭一臉污泥地爬回去。我不求你任何事,低聲下氣不是我的風格。我想要的是你的意見,對某些事情的看法。這隻是個哲學問題。女士們沒必要聽。你怎麼解釋這一切呢?你看,如果有個确定說法的話,那就好,我滿臉是泥也甘心忍受。有解釋就意味着這一切之中有合乎邏輯的正當道理,也許其中的道理對我有用,或者對别人有用,我不知道。現在,給我解釋一下:我是個人——這一點你肯定不會否認,對吧?那就好。我是個人,血管裡流着跟你一樣的血。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我已經故去的媽媽最疼愛的獨生子。小的時候我愛惡作劇,長大了我去參戰,從此不得安甯——上帝,不得安甯啊!出了什麼錯?不,你告訴我——出了什麼錯?我隻是想知道出了什麼錯,知道了我就滿足了。生活為什麼有條不紊地誘惑我?為什麼我被指定為悲慘無賴中的一分子,遭受每一個人的唾棄,受騙,挨打,被投入大牢?我這裡給你舉個例子:在裡昂,一場沖突後他們帶走了我——我不妨補充一句,我做得絕對正确,我現在還後悔沒有幹掉他——好吧,警察帶走了我,我怎麼抗議他們也不管,你知道他們做了什麼嗎?他們在我脖子上紮進一隻小鈎子,就紮在這裡,活生生紮進肉裡啊。我問你,這算是哪一種待遇啊?然後警察又把我帶進了警察局,我就像一個夢遊者一樣輕飄飄地走過去,因為多動一點我就會痛得眼前發黑。好了,你能解釋為什麼他們不這麼對待别人?為什麼突然就這麼對待我?為什麼我的第一任妻子跟一個切爾卡西亞人(8)跑了?為什麼一九三二年,有七個人在安特衛普港的一個小房間裡幾乎把我打死?看看這一切吧——這一切都是為什麼?——這些破衣爛衫,這些破牆,那邊的卡佳?我生活的故事吸引着我,長期吸引着我!這難道不是傑克·倫敦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給你寫小說嗎?我生活在一個腐敗的國家——好。我一心要趕上法國人。行!可是先生們,我們必須找到解釋!我曾經和一個年輕人談話,他問我:‘你為什麼不回俄羅斯?’究竟為什麼不回呢?回與不回有多大差别呢?回去了,他們照樣迫害我,敲掉我的牙齒,把我扔進冰窖,然後請我吃槍子——可那裡的迫害至少是直來直去的。你看看,我甚至願意尊重他們——上帝知道,他們是直來直去的殺人犯——而這裡的惡棍會想出各種法子折磨你,你實在受不了,就會産生鄉愁,想念俄羅斯直來直去的老式子彈。嘿,你幹嘛不看着我——你,你,你——你難道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不,我什麼都明白,”利克說,“隻是請原諒,我不舒服,必須走了。我得趕快回劇院。”
                  “别急,就等一分鐘。有幾件事情我自己是明白的。你是怪家夥……說吧,好歹給我出個價……說呀!反正你可以澆我一身金币,對不對?聽好了,你知道嗎?我要賣給你把槍——那東西你拿着演戲很管用:砰,主人公就完蛋了。連一百法郎都不用,可是我需要不止一百法郎——我要你出一千法郎買下它,怎麼樣?”
                  “不,我不要,”利克無精打采地說,“再說真的沒有錢。我自己也吃盡了苦頭,又餓又……别,我再不喝了,我覺得不舒服。”
                  “你一直在喝,你這狗娘養的,會有什麼不舒服。好了,忘了它吧。我這麼做就是要看看你會怎麼說——我不讓你買就是了。隻是請你回答我的問題。是誰決定我該受苦,然後又判我的孩子遭受同樣的俄羅斯厄運?就一分鐘,不過——我要是也想穿着睡袍坐下來聽收音機呢?是什麼地方出了錯,嗯?就以你為例——你憑什麼過得比我好?你走路昂首闊步,住賓館,摟着女演員親嘴……那是什麼原因?說呀,給我解釋一下。”
                  利克說:“我最終是有——碰巧有了……唉,我不知道……一點不大不小的戲劇天分。要說就這麼說吧。”
                  “天分?”?”科爾杜諾夫叫道,“我讓你看看什麼是天分!你要是明白了天分,你就在褲裆裡烹調蘋果醬——坐立不安吧!你是個髒耗子,朋友。那才是你的天分。我得說那還是好天分!”(科爾杜諾夫非常拙劣地裝出捧腹大笑的樣子,笑得全身發抖)“那麼照你所說,我是最低等、最下賤的害蟲,活該沒有好下場?說得好,說得妙。一切都解釋清楚了——答案找到了,找到了!王牌在手,鐵闆釘釘,畜生受死!”
                  “奧列格·彼得洛維奇心緒很亂——現在你也許該走了。”科爾杜諾夫的妻子突然說話,聲音從屋角傳來,帶着很重的愛沙尼亞口音。她的話音裡沒有分毫感情色彩,聽起來呆闆生硬。科爾杜諾夫在椅子上慢慢地轉過身來,手的姿勢沒有變動,好像個沒生命的東西被放在桌上,眼睛出神地盯着妻子。
                  “我沒有硬留任何人,”他說道,聲音又輕柔又歡快,“别人也不要硬留我,我就感激不盡。别人也不要教我怎麼做。那麼再見,先生。”他補充道,沒有看利克,倒是利克不知為何覺得有必要這麼說一下:“到了巴黎我會給你寫信,一定……”
                  “這麼說他要給我寫信,是嗎?”科爾杜諾夫輕輕地說,看樣子還是對着妻子說。利克費了些勁才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她那邊望去,但突然一轉身,撞到了床。
                  “走吧,沒事的。”她平靜地說。随後,利克客氣地笑笑,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他的第一感覺就是解脫了。他終于逃出了那個喝醉後滿嘴道德說教的傻瓜自行運轉的軌道。接着他覺得越來越難受:胃不舒服,胳膊和腿仿佛都不屬于自己。這叫他晚上怎麼演出?最糟糕的是渾身不适,好像到處是坑坑點點,覺得要犯心髒病了。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尖樁沖他刺來,随時會将他釘住,動彈不得。這就是他為什麼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甚至還時不時停一下,退一下。不管怎樣,他的意識還是很清晰的,他知道離演出開始隻有三十六分鐘了,他也認得回家的路……不過有個更好的主意,那就是下到防波堤那裡,坐在海邊,讓自己緩過勁來。會過去的,會過去的,隻要不死就行……他也明白太陽剛剛落山,天空已經比地面更亮,更柔和。好一通多餘的胡言亂語,招人厭煩。他走着,數着步數,但有時會數錯,路過的人會回頭看他一眼。欣慰的是,他沒有碰到很多人,因為這會兒正是神聖的晚餐時刻。他走到海岸邊,發現這裡非常荒涼。碼頭上亮着燈,在映着色彩的水裡投下長長的影子。那些明亮的光點和倒過來的感歎号似乎在他的腦海裡若明若暗地閃動。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可是一坐下尾椎骨就疼,便閉上眼睛。接着隻覺得天旋地轉,心髒就像一個可怕的球,映在黑沉沉的眼皮内側。為了讓天旋地轉的感覺停下來,他睜開眼睛,想定睛觀瞧——看看晚星,看看海上黑沉沉的浮标,看看人行道盡頭上一棵朦胧的桉樹。這一切我都熟悉,他心想,這一切我都看得明白。晚色中,那棵桉樹竟像是一棵高大的俄羅斯白桦。敢情要死了嗎?死得這麼沒出息……我覺得越來越不行了……我會怎麼樣啊……啊,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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