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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摸十分鐘過去了,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他的手表在滴答走動,很巧妙地躲開他的視線。他想到死的同時恰恰想到半小時後演出時的情景,他将從幕後出來,走到明亮的舞台上,說出他那個角色的第一句話:“Je vous prie dexcuser, Madame, cette invasion nocturne。”(9)這句話清晰而優雅地刻在他的記憶中,似乎比疲憊的海浪拍打、潑濺的聲音真切得多,比附近一家别墅石牆後面傳來的兩個女人的歡笑聲音真切得多,也比科爾杜諾夫剛才說過的話真切得多,甚至比他自己的心跳真切得多。突然間,他難受的感覺達到了令他驚慌的程度,他連忙站起來,沿着護欄往前走,頭昏眼花地扶着護欄,凝視着夜色下深藍如墨的大海。“無論如何,”利克大聲說,“我必須冷靜下來……趕快緩過勁來……緩過來就死不了。”人行道開始下坡,護欄也沒有了,他慢慢走下去,嘎吱嘎吱地走過沙石海灘。海灘上除了一個衣衫褴褛的人外再沒有别人。那人正好仰卧在一塊大石頭旁,兩腳攤開,兩腿和肩膀的輪廓不知為何讓利克想起了科爾杜諾夫。利克搖搖擺擺走不穩當,腰已經直不起來了,隻是下意識地往水邊走去,準備用手掬點水澆在頭上。但水流在流動,有打濕雙腳的危險。我調整調整氣息,也許能脫下鞋和襪子,他心想。就在此刻,他記起來那個裝着他新鞋的紙盒子。他把那個紙盒子落在了科爾杜諾夫家裡!
一想起此事,盒子的模樣太有刺激作用了,一切馬上變得簡單起來。這救了利克,同樣道理,危急之勢有時候也是通過理性思考得以挽救的。他必須馬上拿回這雙鞋,幸好時間還夠。隻要鞋子拿回來,他就能穿着新鞋上舞台。(這一切清清楚楚,合乎邏輯。)他忘了胸悶,忘了迷迷糊糊的感覺,忘了惡心,趕緊爬回人行道。一輛空出租車剛剛駛離路對面的别墅車道,他用低沉響亮的聲音叫住它。車子刹住了,發出了一聲撕裂似的呻吟。利克拿出筆記本,讓司機看了寫在上面的地址,叫司機盡可能開快一點,盡管整個路程——從這裡到那裡,再到劇院——不會超過五分鐘。
出租車出了廣場,朝科爾杜諾夫家的方向駛去。那邊聚起了一大群人,司機不停地按喇叭,車子這才擠了過去。科爾杜諾夫的妻子坐在街邊噴泉旁的一把椅子上,前額和左臉頰上血光閃閃,頭發淩亂。她筆直地坐着,一動不動,四周圍着好奇的人。她的兒子挨着她站着,也是一動不動,襯衫上滿是血迹,一隻拳頭遮着臉,宛如一個舞台造型。一個警察誤把利克當作醫生,陪着他進了屋子。一個死人躺在灑滿陶瓷碎片的地闆上,嘴裡打了一槍,臉炸飛了,攤開的雙腳上穿着一雙嶄新的白鞋——
“這雙鞋是我的。”利克用法語說。
* * *
(1) 夾雜着俄語的法語,我太年輕,沒能參加上……怎麼說來着……那場世界大戰……大戰。
(2) 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大戰。
(3) 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再見。
(4) 法語,言過其實。
(5) 法語,要小心。
(6) Bordighera,意大利西北邊陲小鎮。
(7) 法語,拿着。
(8) Circassian,西亞民族,高加索人的一支。主要分布在土耳其、叙利亞、約旦和伊拉克。
(9) 法語,深夜打擾,請原諒,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