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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行!”利克故作天真地叫道,“今年我大部分時間沒戲演,收入慘淡啊。”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清二楚,”科爾杜諾夫微笑道,“不管怎樣……哦,沒錯——不管怎樣,有個計劃,我要找時間跟你談談。你能好好賺一筆。你眼下有急事嗎?”
“這個嘛,你看,我其實是要去博爾迪蓋雷(6),去一整天。坐大巴去……明天還……”
“太遺憾了——你早告訴我的話,我在這裡認識個俄羅斯司機,他有輛漂亮的私人汽車,我可以帶你逛遍裡維埃拉。你這個傻瓜!好,好,我送你到汽車站。”
“我無論如何得馬上走了。”利克插話道。
“告訴我,你家裡人怎麼樣了?……娜塔莎姨媽怎麼樣了?”科爾杜諾夫心不在焉地問。他們沿着一條擁擠的小街道走,小街下去就是海濱。“我明白,我明白。”聽了利克的回答,他點頭說道。突然,他邪惡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瘋狂罪惡的神色。“聽着,拉夫魯沙,”他說道,不由自主地把利克推到狹窄的人行道上,把臉湊近利克的臉,“遇見你對我來說是個好兆頭。這是一個信号,說明并非一切都完了。我必須承認,前幾天我還認為一切全完了呢。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唉,現在人人都會這麼想。”利克說。
他們走到了海邊。大海在陰沉的天空下有點渾濁,泛着波浪,泡沫不時飛過護欄,濺到人行道上。四下無人,隻有一位孤獨的女士坐在一條長凳上,穿着寬松的褲子,大腿上放着一本打開的書。
“這樣,給我五法郎,我給你買點香煙,你路上抽。”科爾杜諾夫急急說道。拿上錢後,他語調一變,又很輕松地說:“看,那邊就是我親愛的夫人——你先陪她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利克走到這位金發女士跟前,像背台詞一樣說道:“您丈夫馬上就回來,他忘了介紹我,我是他的表弟。”
與此同時,一陣碎浪涼涼地濺在他身上。女士擡起英國人的藍眼睛望望利克,不慌不忙地合上她的紅皮書,一言不發地走了。
“開個玩笑,”科爾杜諾夫再次出現,喘着氣說,“Voilà(7),我拿幾根自己抽。對了,恐怕我的小女人沒時間坐在長凳上看海了。我求你,答應我以後再見面。記住這個好兆頭!明天,後天,什麼時候都可以。答應我!等等,我給你留個地址。”
他抓過利克的皮面金邊的嶄新筆記本,坐下來,往前挺着青筋暴脹的汗津津的額頭,并攏膝蓋,寫下了他的地址,又仔細讀了一遍,令人厭煩,在一個字母i上重新打了點,在一個詞下面畫了加重線。不光寫了,還畫了一幅街道草圖:這樣走,這樣走,再這麼走。顯然他給人寫地址不止一次了,别人以忘記地址為借口讓他白等一場也不止一次了。所以他現在寫地址很勤奮,很用力——用力之猛,幾乎就像在寫咒語。
公共汽車來了。“好,我等你來!”科爾杜諾夫叫道,扶利克上了車。然後他轉過身,滿懷希望,精神抖擻,堅定地沿着海邊走了,好像有什麼緊急的重要事情要做,盡管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遊手好閑的鄉下酒鬼。
第二天是個星期三,利克到山裡去了一趟。星期四的大半天他都躺在自己的房子裡,頭疼得厲害。晚上有演出,第二天又要出發去别處。下午大約六點鐘,他出門到鐘表店取回了手表,又買了一雙好看的白鞋——這個創新他想了好久了,要在第二幕上亮出來。他撥開珠簾,從店裡出來,鞋盒子夾在腋下,與科爾杜諾夫撞了個滿懷。
科爾杜諾夫的問候不似以前那麼熱情,反而有點嘲弄的意味。“啊哈!你這一次不會設計逃走了吧,”他說,牢牢抓住利克的胳膊肘,“來,咱們走吧!讓你看看我是怎麼生活,怎麼工作的。”
“我今晚有演出,”利克反對道,“再說明天我就要走了!”
“正好,我的朋友,正好呀。要抓住機會!利用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王牌在手,必勝無疑!走吧,快點走吧。”
科爾杜諾夫重複着互不相關的詞語,使盡讨人厭的渾身解數模仿一個高興到極限甚至超越極限的人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的喜悅(蹩腳的模仿,利克心下暗想);他推着身體虛弱的夥伴,走得很快。整個劇團的演員們正坐在街角一家咖啡館的陽台上,看見了利克,一個個微笑着向他打招呼。那漫不經心的笑容實際上不屬于劇團裡的任何一位成員,隻是從每個人嘴唇上一掠而過,就像一塊與人無關的陽光反射在嘴唇上一般。
科爾杜諾夫領着利克沿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街往上走,四處歪歪斜斜地散落着昏黃的陽光。利克從沒來過這個破舊、肮髒的街區。擁擠的房屋正面沒有遮擋,高高聳起,兩邊似乎斜立在人行道上方,屋頂幾乎挨在一起。有幾處屋頂就完全相連,形成拱頂。門口晃蕩着髒兮兮的孩子,街邊的陰溝裡流淌着臭氣熏天的污水。突然間科爾杜諾夫改變了方向,推着他進了一家商店。他炫耀了一句最粗俗的法語俚語(好多俄羅斯流浪漢都是這樣的),用利克的錢買了兩瓶酒。顯然他在這家店裡賒賬由來已久,這會兒有了錢,便手舞足蹈,高興至極,打招呼全是驚歎句,令人惡心。可是店主和店主的嶽母聽了後,一概毫無反應,這讓利克更不舒服。他們又往前走,拐進一個胡同。原以為他們剛剛走過的惡心街道代表了肮髒擁堵之極限,可是眼前的這個胡同,頭上挂着松垂的洗晾衣物,體現出更加嚴重的頹喪狀态。一個小廣場一頭大一頭小,走到拐角處時,科爾杜諾夫說他先進去,讓利克跟在後面,朝一個黑洞般敞開的門走去。就在這時,一個金發小男孩從裡面跑了出來,一見科爾杜諾夫迎面而來,轉身就往回跑,撞上了一個桶,發出刺耳的響聲。“等等,瓦休克!”科爾杜諾夫喊道,擠進了他家昏暗的寓所。他一進去,裡面就傳來狂亂的女人聲音,嚷嚷着什麼,聽聲調好像是一貫處于緊張焦慮之中。不過這尖叫聲突然停了,過了一會兒,科爾杜諾夫探出身來,咧嘴示意利克進去。
利克跨過門檻,發現進了一間天花闆很低的昏暗屋子。四面光秃秃的牆壁上有走向不明的曲線,牆角也不成牆角的形狀,好像有可怕的壓力從頂上壓下來,弄得牆壁扭曲變形了一般。屋裡到處是髒兮兮的舞台道具,破爛不堪。剛才見過的那個小男孩坐一張塌陷的雙人床上,一個塊頭極大的金發女人赤着一雙厚實的大腳從屋子一角轉了出來。她浮腫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的面容,甚至眼神,都隐隐發黑,或是因為疲勞,或是因為憂傷,或是因為上帝才知道的原因),見了利克,一言不發地打了個招呼。
“認識一下,認識一下。”科爾杜諾夫自嘲地咕哝道,說着就動手開酒瓶。他的妻子把一些面包和一盤西紅柿放在餐桌上。她如此沉默寡言,倒叫利克心生懷疑,剛才尖叫的女人是不是她。
她坐在房間靠裡面的一張長凳上忙起自己的事來,在擦什麼東西……一張鋪開的報紙上好像放着一把刀——利克不敢湊近看。那個小男孩眼睛發亮,走到牆跟前,小心地演習了幾次,最終溜到街上去了。屋裡蒼蠅很多,不斷瘋狂地撲向餐桌,落在利克的腦門上。
“好吧,我們喝一杯。”科爾杜諾夫說。
“不行——我是不能喝酒的。”利克剛要拒絕,又想起噩夢中非常熟悉的受虐情景,抵抗不過,便答應下來——他咽下一口酒,結果引發了一陣咳嗽。
“不讓喝酒更好。”科爾杜諾夫歎口氣說,伸出手背擦擦顫抖的嘴唇。“你看,”他繼續說,給利克和自己的杯子填滿酒,“情況是這樣的。現在進入業務洽談!請允許我給你大概說一下。夏天頭上,我在這裡工作了一個多月,收集海邊的垃圾,和一些俄國人一起幹。不過你非常清楚,我是個實話實說的坦率人,要是有無賴出現,我會站出來說:‘你是個無賴。’如有必要,我會猛抽他的嘴巴。就這樣,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