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小姐從未意識到她那平緩的聲音是多麼有力。但她說下面這些話的語氣卻截然不同。“啊!”她一聲歎息,“comme on saimait(難道我們不愛彼此麼)!”“在城堡裡度過的那些好日子!死去的蠟制娃娃,被我們埋在了橡樹下!”[不對——那是一個用羊毛填充的醜布偶。]“那一次,你和塞爾日逃跑了,讓我在樹林深處跌跌撞撞地尋找,扯着嗓子喊叫!”[太誇張了。]“Ah, la fessée que je vous ai flanquée(天啊,那次我打你的屁股,打得好狠啊)!”[她試圖打我,真有其事,但以後再沒有動過手。]“Votre tante, la Princesse,(7)你拿小拳頭揍過她,因為她對我不好!”[不記得有此事。]“還有你悄悄給我講你兒時煩心事的樣子!”[從來沒講過!]“我屋裡那個舒服的角落,你就喜歡窩在那兒,因為你在那裡覺得又溫暖,又安全!”
小姐的房間,不管是在鄉下的還是在城裡的,對我來說都是個怪異的地方——就像一個溫室,庇護着一株枝繁葉茂的植物,散發着一股怪味,濃烈刺鼻。我們當時還小,她的房間就在我們隔壁,但她的房間好像不屬于我們那個空氣清新、環境舒适的家。在令人惡心的霧氣中,散發着各種各樣的臭氣,其中有一種蘋果皮氧化後的沉悶氣味。油燈昏暗,書桌上各種古怪的東西閃着微光:一個放着甘草棒的漆盒子,她總是用削筆刀從甘草棒上切下一些黑色的碎片,放在舌頭下慢慢含化;一張繪有湖泊和城堡的明信片,城堡的窗子上裝飾着亮晶晶的貝殼;幾個緊緊揉起來的錫箔紙團,都是她晚上吃巧克力剝下來的包裝紙;幾張她死去的外甥的照片,外甥的媽媽的照片,上面還有她的題字——悲傷的母親;還有一個叫馬蘭特的先生的照片,他在家人的逼迫之下娶了一個富有的寡婦。
有一張照片放在所有的照片之上,鑲有高貴的石榴石相框。照片上拍攝了一個黑發年輕女子的側臉肖像,身材細長,穿着緊身連衣裙,長着一雙勇敢的眼睛,頭發濃密。“一條辮子跟我的胳膊一樣粗,垂到我的腳踝那麼長!”這是小姐戲劇化的評論。這就是曾經的她——然而我的眼睛看遍她現在這熟悉的身軀,無論如何也難找出相框裡裝的那個優雅形象。我和充滿敬畏的弟弟發現了一些情況,使得要找出她當年優雅形象的任務更為艱巨。大人們看到的小姐是白天穿得嚴嚴實實的小姐,他們從來沒見過我們小孩子在晚上看到的她的樣子。晚上我們中的某一個做噩夢,尖叫起來,把她從睡夢裡驚醒,她就頭發淩亂,手裡端着蠟燭,跺着一雙光腳進了我們的卧室;血紅色的睡衣包不住她那搖搖晃晃的大塊頭身材,睡衣的蕾絲金邊在燈下閃爍,那模樣活像拉辛荒誕劇裡可怕的耶洗别(8)。
我一生中睡眠一直很差。不管有多累,與意識分離的痛苦會引起我無法言說的反感。我詛咒睡眠之神,那個把我捆在木樁上的黑臉劊子手。這麼多年之後,我已經習慣了夜裡不能入睡的折磨,就算那把熟悉的行刑之斧眼看就要從天鵝絨大箱裡拿出來,我幾乎能昂首闊步地面對。不過我當初可沒有這般從容,也沒有如此的防衛之術:我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扇通向小姐房間的半開半掩的門。門上一道垂直的微弱亮光正是我能依賴的東西,因為在徹底的黑暗中我會頭暈,正如靈魂會在昏暗的睡眠中消解一樣。
星期六晚上通常會有快樂的期盼,因為那是小姐每周縱情享受的洗澡時間,這樣門縫上的那道微弱亮光也就讓我受用得更久一些。不過接着又有更加微妙的折磨來臨。在我家位于聖彼得堡的房子裡,育兒室的浴室在一道之字形走廊的盡頭,離我的床大約有二十次心跳的距離。我一面害怕小姐從浴室回到她開着燈的卧室,一面羨慕弟弟木讷的鼾聲,除此之外,我無法真正利用這段時間讓自己迅速入睡,因為黑暗中的一個小亮縫說明我怎麼努力都是徒勞。終于它們來了,那些不可阻擋的腳步,沿着走廊重重地走過來,震得某個悄悄陪我守夜的玻璃制品在架子上發出驚慌的叮當聲。
現在她進了她的房間。燈光的明暗度輕輕變了變,讓我明白她床頭櫃上的蠟燭取代了書桌上的燈。屬于我的那一線亮光依然在,不過變得蒼老暗淡了,而且小姐一動,床咯吱一響,光影就會搖曳。我仍然聽得到她的動靜。一會兒是一陣清脆的沙沙寫字聲,好像在拼寫“Suchard”(9),一會兒是水果刀嚓嚓地裁開La Revue des Deux Mondes(10)雜志書頁。我聽到她在微微喘息。整個這期間,我都極其痛苦,拼死拼活地想哄着自己入睡,過幾秒鐘就睜開眼睛看看那微弱的亮光,想象着天堂就是一個不眠的鄰居借着永不熄滅的燭光讀着一本永無止境的書。
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了:夾鼻眼鏡盒“啪”的一聲合上了,雜志擱在了床頭櫃的大理石桌面上。小姐噘起雙唇猛吹了一下,第一次嘗試失敗了,燈苗喝醉了一般搖搖晃晃地躲開。然後第二次沖鋒,燈光徹底滅了。一團漆黑中我失去了方位感,我的床似乎在緩緩漂移,驚恐之下我坐起來,瞪眼觀瞧。終于我的眼睛慢慢适應了黑暗,從眼内出現的諸多漂浮物當中搜尋到了幾個更為珍貴的模糊亮點,它們漫遊在沒有方向的遺忘世界裡。直到後來,半忘半記,那幾個模糊亮點固定下來,原來是窗簾昏暗的褶皺,窗簾後面遠遠亮着街燈。
相對于那些痛苦的夜晚,聖彼得堡令人振奮的清晨是多麼不同啊!北極之春凜冽而又溫柔,潮濕而又閃亮,碎冰歸攏起來,沿着海藍色的涅瓦河順流而下。春光映得屋頂閃閃發亮,春光給街上的雪泥塗上一層厚厚的藏藍色陰影,這景象我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沒見過。小姐穿着仿海豹皮的大衣,胸部一塊高高地鼓起來。她和我弟弟并排坐在四輪馬車的後座,我坐在他們對面,中間一塊護膝毯連接着我們。我擡起頭,能看見沿街的房屋之間高高地拉起一道道繩子,上面挂着半透明的好看旗子,繃得展展的,在高空飛揚。旗子上有三色寬條——淺紅色的、淡藍色的和純白色的——在陽光和流雲的遮擋下顯不出與國慶節有直接聯系,不過此刻,在記憶中的城市裡,它們毫無疑問是在慶祝這春日的精華,慶祝四濺的泥漿,慶祝那隻毛茸茸的異域小鳥——它落在小姐的帽子上,一隻眼睛裡布滿了血絲。
六
她跟我們一起生活了七年,課教得越來越少,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出入我們這個大家庭的英國女家教和俄國男家教如潮水般,不知換了多少,跟他們相比,她就像一塊搖撼不動的岩石。她和所有的家教關系都不好。家裡吃飯平時很少少于十二人,遇上給誰過生日,吃飯的人數就上升為三十或者更多,這時在餐桌上坐在什麼地方就是小姐格外敏感的問題。叔叔舅舅姑姑嬸嬸以及表兄妹等人都會從鄰近的田莊趕來,村裡的醫生會駕着他的雙輪馬車來,能聽見村裡小學的校長在冷飕飕的門廳裡擤鼻涕,然後走過門廳裡的一面面鏡子,手裡緊握着一束從山谷裡采來的鮮百合,嫩綠潮濕,刷刷作響,要麼緊握着一把脆弱的天藍色矢車菊。
如果小姐發現自己遠遠地坐在桌子末端,尤其是如果她的位置排在和她一樣胖的某個窮親戚之後時(她就會輕蔑地聳聳肩說:“Je suis une sylphide à c?té delle。”(11)),她覺得深受傷害,嘴唇禁不住抽動,似乎要露出譏諷的微笑——這時某個不知就裡的鄰座也沖她微笑的話,她就會連連搖頭,好像剛才是陷入了沉思,現在才清醒過來,還要說上一句:“Excusez-moi, je souriais à mes tristes pensées。”(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