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唉,這些鉛筆也被我分發給我書中的角色了,它們讓我虛構的那些孩子們忙碌着,所以現在它們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了。在某一章書裡的某一家公寓裡,在某一個段落裡的某一間租住的屋子裡,我也曾經放置過那面斜鏡,那盞油燈,那些枝形吊燈的懸飾。如今留下來的沒幾樣東西了,很多東西都被濫用掉了。我把博克斯(管家的寵物狗魯魯的兒子和丈夫),那隻在沙發上熟睡的棕色老達克斯獵狗,也送出去了嗎?我想沒有,它依然是我的。它那灰白的口鼻埋在後腿彎裡,皺巴巴的嘴角堆起了一團肉,不時發出深深的歎息,吸進去的氣令肋間鼓脹起來。它太老了,睡得那麼沉,不知做了多少夢(夢見可以啃一啃的拖鞋和一些剛聞過的氣味),以至于門外響起微弱的門鈴聲時它都沒動一下。這時前廳的門帶着風打開了,一陣叮當響。她總算來了,我多麼希望她不要來呀。
三
另一條公狗雖然性格溫和,但是屬于兇猛的大丹狗,所以不讓它進到家裡來。接下來的幾天裡——如果不是第二天,就是那之後的某一天——發生了一件危險的事情,它發揮了重要作用,令人欣慰。當時家裡碰巧隻留下我和弟弟來應付這位新來者。現在回想起來,我母親可能幾個小時前去聖彼得堡了(大約五十英裡的路程),父親在那裡卷入了那年冬天發生的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母親有孕在身,十分緊張。魯賓遜小姐并沒有留下來給小姐交代工作,她也走了——也許是我三歲的妹妹纏着她,她隻好跟着去了。為了證明我們不該受此對待,我立即想出一個計劃,把一年前搞過的一場激動人心的鬧劇又折騰了一遍。那一次是逃離亨特小姐,地點在人多熱鬧的威斯巴登莊園,莊園裡落英缤紛,美如天堂。這一次則在荒郊野外,四面白雪茫茫,所以很難想象我策劃的這次行程到底要去何方。我們剛剛結束第一次和小姐一起的下午散步,回來時又惱又恨,氣得心怦怦亂跳。我們非得聽一種我們不熟悉的語言(我們所了解的法語僅限于幾個日常用語),要熟悉它就得放棄我們喜歡的所有習慣,這都是我們不能忍受的。她答應我們的bonne promenade(3)結果是繞着我家房子無聊地走,一路上積雪倒是清掃了,但地面上結了冰,還有沙子。她讓我們穿上我們即使在最寒冷的日子裡也從來沒穿過的衣服——可怕的長筒靴和風帽,害得我們每動一下都很艱難。夏季的花壇一帶積雪像凝脂一般光滑,我們忍不住想上去勘探一番,她卻不許我們去。她也不許我們在屋檐下方走,因為屋檐下懸挂着巨大的冰柱,整個像架管風琴,在夕陽下燃燒一般地閃亮。散步一回來,小姐還在門廳的台階上喘氣,我們扔下她沖進家中,讓她以為我們會藏在某個偏僻的小屋子裡。實際上,我們是跑到了家的另一端,然後穿過一段走廊,又跑進了花園裡。前面提到的那條大丹狗正在擺開架勢朝附近的雪堆移動,就在它決定先擡哪條後腿時,看見了我們,便立刻歡快地跟上我們跑了。
我們三個沿着一條相對好走的小徑,穿過比前面更深的積雪,來到去村莊的路上。這時太陽已經落山了,黃昏不可思議地突然降臨。弟弟說他又冷又累,但是我逼着他往前走,後來讓他騎上了那條狗(此刻,它是我們三個當中唯一還在自得其樂的)。我們已經走了兩英裡多的路了,月亮亮得出奇,弟弟也一聲不吭了,時不時還會從狗背上掉下來。就在這時候,一個打着燈籠的仆人趕上了我們,把我們領了回家。“Giddy-eh? Giddy-eh?”小姐在門廊上發瘋般大叫着。我紅着臉從她身邊走過,一句話也沒說。弟弟眼淚奪眶而出,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大丹狗的名字叫圖爾卡,它繼續去幹先前被打斷的事:看房子周圍的雪堆上有什麼情況,好盡它的職守。
四
童年時,我們對人的手了解很多,因為人的手就垂在跟我們身材齊高的那個位置。小姐的手讓人看了不大舒服,那緊巴巴的皮膚如同青蛙皮一樣,上面布滿了棕色的瘀斑狀斑點。在她之前,還沒有陌生人摸過我的臉。小姐一來就拍我的臉蛋,倒是真心疼愛的自然流露,卻叫我極不自在。一想到她那雙手,我就會想起她的各種特殊習慣。她削鉛筆的動作像是給水果削皮,筆尖對着她緊緊裹在綠毛衣下面的胸部;那乳房又不喂孩子,卻長得那麼大。她還有個習慣,把小拇指塞進耳朵裡,快速地抖動。每次給我一本新的習字本時,她都遵循同一種儀式。她會喘一陣粗氣,嘴巴微張,連續不斷地發出一系列快速的呼哧呼哧聲,然後打開習字本,在裡邊弄出頁邊空白;也就是說,她會用大拇指甲劃一條清晰的豎線,把頁邊順着這條線折起來,壓一壓,再打開,用手掌撫平,然後快速地把本子掉轉過來,放在我面前讓我用。緊接着是一支新筆。她會用她柔軟的嘴唇舔濕亮閃閃的筆尖,然後把筆尖像洗禮一般浸入墨水盒。于是每個字母的一筆一劃都非常清晰,我看得高興(尤其是因為先前的習字本寫到最後都一片模糊了),就會非常認真地寫下Dictée(4)一詞,這時小姐則從她的拼寫測試集裡搜尋一段既難又好的文字,準備聽寫。
五
與此同時,外面的背景也改變了。白霜和積雪被一個不言不語的道具管理員清理掉了。夏日的下午景色生動,疾雲攀上藍天,帶眼狀斑點的陰影在花園小徑上移動。不久,課上完了,小姐在陽台上給我們讀書,陽台上的墊子和藤椅在陽光下散發出濃烈的餅幹香。陽光透過菱形和正方形的彩色玻璃射進來,碎成各種幾何形狀的寶石,落在白色的窗沿上,落在窗下蓋着褪了色的白色印花布的長椅上。這是小姐狀态最佳的時刻。
就在那陽台上,她給我們讀了不知道多少卷書!她那尖細的聲音不停地讀,一刻也不減弱,一點不打磕巴,不帶一點猶疑,就是一台令人稱羨的閱讀機器,絲毫不受她有毛病的支氣管的影響。以下作品我們全聽了:Les Malheurs de Sophie, Le Tour du Monde en Quatre-Vingts Jours, La Petite Chose, Les Misérables, Le Comte de Monte Cristo,(5)還有好多其他的。她坐在那裡,就像一座靜靜的監獄,讀書聲從裡面被提取出來。她的上半身宛如佛像般一動不動,除了嘴唇之外,唯一動的部分就是她的一層下巴,是最小的卻也是真正的那一層。黑邊夾鼻眼鏡閃着恒定的光。偶爾有一隻蒼蠅落到她嚴厲的前額上,額頭上的三道皺紋便立刻全部跳将起來,就像三個賽跑者跨越三個跳欄。不過她臉上的表情不會有任何變化——那張臉我經常試圖在我的速寫簿上畫下來,原因是它毫無表情,到處簡單對稱,這給我鬼鬼祟祟的鉛筆帶來的誘惑要遠遠大于我本該描畫的物體——一盆花,或者眼前桌子上的鴨子擺設。
不久我的注意力就遊蕩得更遠了,也許就是在這種時候,她那節奏分明的聲音中罕見的純淨實現了其真正的目的。我看着一片雲彩,幾年後依然能想起它的具體形狀。園丁在牡丹花叢裡從容幹活。一隻鹡鸰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仿佛想起了什麼事情,接着又往前走,表演着自己的名字。(6)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隻黃鈎蛱蝶停落到門檻上,沐浴在陽光中,尖尖的黃褐色翅膀伸展開來,又突然收攏,正好露出翅膀内側像粉筆寫上去的小小字母,接着又突然飛走了。不過這個朗讀過程中最為常見的迷人源泉還是陽台上的彩色玻璃,鑲嵌在陽台兩側的白色窗框裡,像小醜的臉一樣被畫得五顔六色。透過這些神奇的玻璃,花園看上去出奇地安靜,遠離塵世。如果透過藍色的玻璃看,沙子就變成了煤渣,而墨黑色的樹似乎在熱帶的天空中遊泳。黃色的玻璃創造了一個琥珀色的世界,仿佛額外注入了陽光釀造的濃酒。紅色的玻璃把枝葉變成深紅色的寶石,滴落在珊瑚色的園中小徑上。綠色的玻璃把草木浸泡在了更綠的綠水之中。看過了如此豐富多彩的玻璃後,再看一塊毫無情趣的普通方玻璃,上面爬着孤獨的蚊子,或者跛腿的長腳蜘蛛,那感覺就像一個并不渴的人喝了一口水一般。透過這塊普通玻璃,還會看到熟悉的樹下有一條實用的白色長凳。不過在所有的窗口中,隻有這一扇才是多年以後熾熱的思鄉之情盼望透過而一窺往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