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一
我經常注意到,我把自己過去的一些寶貴經曆賦予我小說中的角色以後,它就會在我将它匆匆放入的人造世界中變得幹瘦起來。雖然它在我的意識中苟延殘喘,但它的人性溫暖、它無窮的回味性都消失殆盡,不久就變得更像我的小說,不像我自己的過去,即使它看上去似乎很安全,不會受藝術家的侵擾。房屋在我的記憶中無聲地倒塌,就像很久以前無聲電影中房屋倒塌的情形一樣。我曾經的法國家庭女教師的肖像被我借給了我寫的一本書裡的一個小男孩,所以眼看就要消失,隐沒在我所描寫的與我完全無關的童年之中。内心中的我在和小說家的我鬥争,于是就有了如下不顧一切的努力,要挽回對那位可憐小姐的回憶。
小姐是個又矮又胖的壯實女人,一九○五年進入我們的生活,那時我六歲,我弟弟五歲。當時的情景如在眼前。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她濃密的烏發,高高盤起,隐隐有點花白。光秃秃的額頭上有三道皺紋,眉頭突出,黑邊夾鼻鏡後面有一雙冷冰冰的眼睛。上嘴唇上有殘留的唇須,滿臉雀斑,發怒的時候,三層下巴的第三層,也就是最肥厚的那一帶,就會變得格外紅,威風凜凜地垂在花邊襯衣上方。她坐下的時候,更确切地說是她在應付坐下這項任務的時候,下巴上的肉在顫動,一側有三顆紐扣的巨大臀部小心翼翼地下降,直到最後一刻,整個大塊頭重重地落到柳條扶手椅上,吓得椅子發出一陣劈裡啪啦的爆響。
她來的那個冬天是我童年時期唯一一個在鄉下度過的冬天。那年到處是罷工、暴亂,警察也在狂捕濫殺。我估計父親是希望讓家人逃離城市,躲到我們家在鄉下的僻靜莊園上去。他在當地農民中頗有威望,估計借此可能會降低分田分地的危險,結果證明他估對了。那也是一個極其寒冷的冬天,下了很多雪,和小姐沒來前料想會在遙遠的俄羅斯極北寒天中見到的雪一樣多。當她在那個小站下車時,我沒有在那裡迎候她,她還得乘雪橇走六英裡路才能到達我們在鄉下的家。不過如今我倒要想想看,在那次難以置信、不合時宜的旅行即将結束時,她看見了什麼,有何感受。我知道她的俄語詞彙量隻是由一個短短的詞構成的。很多年以後,她将同樣帶着這一個孤獨的俄語詞回到瑞士去——那是她的法國父母生她的地方。這個詞,按照她的發音可以從語音學上界定為“giddy-eh”(實際上是gde,其中的e就如英文詞“yet”中的e),意思是“在哪裡”,這就算是學到很多了。這個詞她說出來就像是迷途的鳥兒沙啞地叫喚,再加上問句一般的力量,足以滿足她的所有需要。“Giddy-eh?Giddy-eh?”她總是這樣喊叫,不光是要搞清楚自己身處何方,而且也表達了一個苦難深重的事實:她是一個外地人,遇了海難,身無分文,處境艱難,正在尋找一塊受神庇佑的陸地,在那裡最終有人能聽得懂她的話。
我通過想象能看到她的模樣,剛剛下了火車,站在站台的中央,我那幽靈般的使者朝她伸過去一隻胳膊,但沒有用,她看不見。候車室的門開了,發出一聲顫抖的哀鳴,這是濃霧之夜特有的響聲。一股熱氣撲了出來,如同輪機的大煙囪裡冒出來的蒸汽。這時我們的馬車夫紮哈爾——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穿着羊皮大衣——從他的紅腰帶裡掏出一雙剛才塞進去的大手套戴上。我聽見雪在他的毛氈靴下吱嘎作響,原來他正在忙着搬行李,接着又叮叮當當地套馬具,然後一邊大踏步走回雪橇,一邊用食指和大拇指娴熟地擤鼻涕。小姐戰戰兢兢地緩緩爬上雪橇,怕得要死,緊緊抓住拉她上雪橇的人,生怕她巨大的身體尚未坐穩雪橇就滑行起來。最後她哼了一聲,坐了下來,将拳頭伸進絨毛稀疏的皮手籠裡取暖。趕車人嘴唇帶着唾沫咂吧一聲,馬兒們夾緊臀部,挪動蹄子,接着又夾緊臀部。小姐的身子向後一晃,沉重的雪橇被拉出了鋼鐵、皮毛和肉的世界,進入一種沒有摩擦的環境。它沿光滑的路面滑行,似乎沒挨着地一般。
過了一會兒,車站廣場盡頭的一盞孤燈突然亮起來,燈光照耀下隻見一個大得誇張的影子,也戴着皮手籠,和雪橇并排跑,爬上了浪濤滾滾的雪地。然後這個影子消失了,留下小姐被吞沒在一望無際的“la steppe”(1)中。她後來用這個詞說當時的情景時,既興趣盎然,又充滿了敬畏。在那無邊的昏暗之中,遠處村莊裡閃出忽明忽暗的燈光,在她看來像是黃黃的狼眼睛。她很冷,凍僵了,似乎連“頭腦的中心”都凍住了——這一句古老的格言最合适,她要是不用的話,還不知會用上什麼漫無邊際的誇張修辭。她時不時回頭看看,馱着她的行李箱和帽子盒的另一輛雪橇是不是跟在後面——它總是保持着同樣的距離,就像探險者所描繪的行駛在極地水域上的船隻一樣,幽靈般互為陪伴。别讓我遺漏了月亮——毫無疑問,肯定有個月亮:一輪圓月,無比皎潔,和俄羅斯彌漫的寒霜相得益彰。它過來了,從一團團斑駁的小雲朵中駛了出來,給雲朵染上了隐隐的暈彩。它越升越高,照亮了路上留下的雪橇劃痕。路面上每一堆積雪都閃着亮光,旁邊落下一個臃腫的陰影,使雪堆更加分明。
很美麗,也很荒涼。可是這栩栩如生的夢境裡我又在做什麼呢?不知為何,那兩輛雪橇已經滑遠了,它們把我的想象留在了身後遙遠的藍白色路上。不,就連我耳中振動着的也不是它們遠去的鈴聲,而是我自己的血液在歌唱。萬籁俱寂,我昔日俄羅斯的荒野上空那個閃亮的大圓盤讓一切顯得那麼美妙迷人。不過這雪是真的。我彎下腰,掬起一捧,四十五年的歲月在我的指縫裡碎成了閃閃的霜塵。
二
一盞煤油燈駛進了薄暮之中。它輕輕地漂浮,輕輕地下樓。記憶中有一隻手,戴着一個男仆的白色手套,将燈放在了一張圓桌的桌面中央。燈苗調得不大不小,一個鑲着荷葉絲邊的玫瑰色燈罩攏住了燈光。燈光裡映着一間溫暖明亮的屋子,外面大雪紛飛。這個家——很快就被稱為“le chateau”(2)——是我太祖父建的。建時怕發生火災,樓梯都做成了鐵的,這樣即使房屋徹底燒毀了——蘇維埃革命之後就燒毀了——那些生鏽了的樓梯仍在,孤零零地立在那裡,還能照常上上下下。
請再說說那間屋子吧。橢圓形的鏡子,挂在兩根緊繃的細繩子上,明亮的鏡面呈傾斜狀,使勁要把家具和地闆都納入鏡中。鏡中的家具要倒了一般,閃亮的地闆變成了一道斜坡,都想滑出鏡子的懷抱。再看枝形吊燈上的懸飾,任何時候往樓上的房間裡搬東西,它們都會發出細細的叮鈴聲。還有那些彩色鉛筆,一小堆翠綠色的鉛芯粉末堆在油布上,旁邊一把折疊刀,它剛剛盡了自己要反複盡的責任。我們坐在桌子旁,我、弟弟,還有時不時看看手表的魯賓遜小姐:這麼大的雪,路上肯定糟糕透了;再說,這位即将接替她當家庭女教師的法國人不熟悉這裡的情況,還要交代很多專業方面的棘手問題呢。
現在,再來詳細說說那些彩色鉛筆吧。綠色的那支,手腕隻需轉動一下就能削好,鉛芯夠畫出一棵枝繁葉茂的樹,或者畫出一間正在煮菠菜的房子煙囪裡冒出的煙。藍色的那支,可以畫一條直線穿過頁面——大海的地平線就遙遙看見了。還有一支說不清什麼顔色的鈍頭鉛筆不停地進入視線。棕色的那支總是斷,紅的也總是斷。不過有些時候,剛剛斷了就找一個小木片别住斷頭,讓松動的筆尖挺立不倒,仍然能湊合着用,隻是不一定很牢。那支紫色的小夥伴是我特别喜歡的,用得很短,都快抓不住了。隻有那支白色的,鉛筆裡瘦長的白大個,還是原有的長度,或者說至少在我發現它很好用之前一直保持着原有的長度。其實它并不是一個不在紙上留下任何痕迹的冒牌貨,而是一支理想的畫筆,我用它亂畫一通,也覺得很像我想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