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長回到重又蘇醒過來的村子裡。他們按照連長的命令,雷厲風行地把戰士從暖窩裡趕進白茫茫的田野。
戰士們開始還紛紛抱怨,但他們一卧倒在雪地裡,就不再說話了,一面試圖再打個盹,一面咒罵着德國鬼子:“這幫該死的家夥,還等什麼?想鑽什麼空子?難道還在禱告他們自己那個無惡不作的上帝?哪個上帝都不頂用啦?水洩不通的包圍圈和兵力,連一隻老鼠也休想鑽過去……”
準尉莫赫納柯夫緊鎖着眉頭查看散兵線,看到那些真正睡着的兵士,就不聲不響地用足力氣踢上兩腳,早晨的嚴寒裡,要凍死是太容易了。鮑裡斯避免和莫赫納柯夫照面,莫赫納柯夫好象是無意地,但總是和他碰不到一塊兒。他在那些凍得發顫的步兵的散兵線另一端,在雪地裡挖了個坑躲着,一面抽煙,一面用嘶啞的嗓子隔一會就喊一聲,提醒士兵們:“不-要-睡-覺-!不-要-睡-覺-!”
山谷後面竄起一顆紅色信号彈,接着又升起一串綠色的,整個村鎮的路上都響起了隆隆的坦克和汽車的聲音。路上的車隊散開了,開始移動起來。開始時坦克和自動火炮行駛得很慢,分散着推進,在一些倒塌了的籬笆上和山谷斜坡上的貧瘠的果園裡碾過。但不一會兒,就象掙脫了羁絆似地往前直沖,排出一股股黑色的濃煙,忽兒陷進彈坑,忽而鑽進雪堆。
炮兵開始轟擊。火箭炮從雪地裡呼嘯而起。連長菲利金拔出磨舊的烤藍的手槍向山谷沖去。戰士們都從雪地裡躍起,跟在連長後面前進。坦克和自動火炮在山谷旁邊停下,開炮射擊。迫擊炮彈尖嘯着從村鎮上飛起,菲利金命令步兵停止前進,就地卧倒。情況仍然不明,很多火力點還沒有轉移。大雪使通訊聯絡中斷了。迫擊炮手和炮兵們會随随便便把炮彈打到戰士們的頭上,事後他們會認錯,請個客,免得有人寫信去控告他們。
過了不多久,炮彈真的差一點打到他們身上。前一天夜戰時候在步兵背後轟擊的那幾門一百五十毫米口徑的榴彈炮向山谷地帶開火,有兩次打在自己陣地上,戰士們爬着躲到菜園裡,躲到傾豈的籬笆旁,用鐵鍬挖起掩體來。坦克開始包抄谷地,履帶壓在雪上,發出吱吱的聲響,坦克從兩翼迂回,向田野推進。步兵零零落落地用自動步槍和機槍射擊着。這說明步兵顯神通的時候還沒有到來。步兵是聰明的兵種,這裡每一個戰士都是一個戰略家。鮑裡斯象許多從步校來到前線的年輕機伶的軍官一樣并不理解這一點,也不想理解這一點。在那個時候,德國人正從北高加索和庫班狼狽逃竄,我軍正在追擊。起初,追過庫班的黑土地帶,然後又追過大雪覆蓋的沙土地帶,卻怎麼也沒能追上。當時的鮑裡斯正是求戰心切,一心隻想追上敵人決一死戰!
“趕得及的,尉官,趕得及的。德國人夠我們大家打的,也有你的份!”那些不慌不忙前進着的,抽着煙的戰士們頭腦冷靜地安慰着他。他們穿着顯得太大的軍大衣,腰問挂着水壺和飯盒,背上背着高高矗起的行軍囊,這些人距離這位年輕的、精力飽滿的指揮員想象中率領着沖鋒陷陣的戰士形象相差實在太遠了。他們行軍時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可是非常幹練,到傍晚時分必定能趕到一個村莊或者市鎮,而且很少會受到敵人的攻擊,還能找到舒服和合适的過夜的地方,有的人還會找上一個黑眼珠的輕佻的哥薩克女人作伴。
“這真太不象話了!”當時還是少尉的鮑裡斯氣憤填膺,“敵人在蹂躏我們神聖的土地,而他們,這怎麼說啊!……”
而他在頓河草原的一路上,由于激動、煩躁、每天趕那麼多路和經常挨餓,腳上和手上竟磨出老繭,身上長出不少疖子。他對于手會長出老繭感到特别吃驚,因為他也不曾挖過地,隻是忙忙碌碌、不斷地喊叫、趕路,結果卻成這個模樣!……他們直到哈爾科夫才追上敵軍。這個年輕的指揮員終于盼來了戰鬥,他急不可耐地渴望着一場激戰、渾身都顫抖着。他早已把那幹式手槍從布套裡抽了出來,塞在坎肩裡面的腰帶上,槍柄上全沾着手汗。他發瘋似地攥緊着槍柄,準備迎頭痛擊敵人,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用槍柄揍敵人的腦袋。隻是有一點他感到不對勁兒,因為沒有發一支真正的好槍給他,那幹式手槍算得了什麼呢?但是在一個有本領,有毅力的戰士手裡,隻能裝七發子彈的老古董“那幹”手槍照樣會成為威力強大的武器!
我們炮兵部隊發射的最後一批炮彈還沒有來得及炸開,呼嘯在戰壕上空的照明彈還亮着,并簌簌地直往下掉落火星的時候,鮑裡斯就躍出戰壕,叫了起來:“跟--我-來!烏拉”他覺得這一聲喊,聲音洪亮,而實際上卻隻是扯破嗓于的尖嘶。他揚起手槍,向前沖去,不知道為什麼聽不到身後聲如雷鳴的腳步聲和英勇的呐喊聲。他回頭一看,戰士們在沖鋒的時候忽前忽後,不慌不忙,穩穩當當地跑着,好象不是在打仗,都是按部就班,有闆有眼地在幹活兒,他們似乎誰也不在注意誰,也不理會自己的指揮官。“膽小鬼!不中用的!向前!……”少尉喊叫得比剛才更兇了,但是誰也不往前沖,隻有兩三名年輕小戰士沖了上去,立刻就被子彈撂倒在地。他下了個決心,非要從這些毫無反應的戰士中間找出一個臉上表露出對打仗、對現實世界、對人世的一切都想逃避的人,找出一個毫無士氣可言的人,把他槍斃掉,以一儆百……但事有湊巧,就在這時候有一個老兵啪地一聲卧倒在他身旁,馬上手腳俐索地使着鐵鍬,先是挖坑把頭埋進雪裡,然後三挖兩挖就把整個身子都埋進去了。他做這一切的動作敏捷異常,好象他用的不是一柄小鐵鍬,而是三把大鐵鍬似的。他轉眼間把身體掩蔽好,就開始射擊起來。
鮑裡斯對這個老兵大聲吆喝着,甚至還跺腳,他正打算……不,不是打算槍斃他,槍斃人他還有點怕,他想用手槍揍一下這個混賬東西。可是這個長着淺褐和灰白兩種顔色硬胡子的戰士突然毫不客氣地抓住鮑裡斯的皮靴一拽,把他拽倒在自己的身旁,而且還把他抱在身于底下,就好象鮑裡斯是個庫班姑娘似的。“會打死你的,傻瓜!”戰士一邊繼續打槍,一邊大聲喊道,但立刻又跳起身子,象是紮猛子似地朝前竄去,這股敏捷勁兒,對于他的年齡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臨竄出去時,居然還喊了一聲:“注意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