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一回見着溜蹄馬,已經是戰後了。
上等兵塔納巴伊·巴卡索夫在西線和東線都打過仗。日本關東軍投降之後,他就複員了。總而言之,這六年的士兵生涯,他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艱苦地走過來的。老天爺保佑,他的運氣還不惜:就是一回坐車時震傷了,另一回一塊彈片傷了胸部。他在野戰醫院裡躺了兩個多月,後來又趕回了自己的部隊。
可是當他回到家鄉時,車站上的小販們都管他叫老漢了。得了吧,這多半是開玩笑。不過,塔納巴伊對此并不惱火。他當然不算年輕了,但是也不能算老。看上去有點老态;打了幾年仗,面孔自然是飽經風霜的了,嘴邊也摻雜幾根白胡茬了。不過無論體格,無論精神,他都是結結實實的。過了一年,妻子生了個閨女,後來又生了一個。兩個女兒現在都已出嫁,有了孩子了。夏天常常回來。大女婿是個司機,常常把兩家人都帶上,開着汽車,到山裡來看望老人。是的,老人們對女兒和女婿毫無怨言,就是兒子不怎麼争氣。不過,這說來話長……
那陣子剛剛勝利,在回家的路上塔納巴伊感到,好象真正的生活服下才開始。心情舒暢極了。在沿途的一些大站上,都有管樂隊迎送過往的軍用列車。妻子在家裡等着,兒子快八歲了,該上學了。塔納巴伊在車上的感受,仿佛是第二次獲得了生命,仿佛萬千往事,都已不值一提。真想忘記一切,真想一個心眼隻考慮未來。而未來,看來是簡單明了的:要過日子,要撫養孩子,要搞好生産,要蓋房子,總之一句話——要生活。對此,不應該再有什麼幹擾,因為過去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保證今天能最終過上這種真正的生活——人們日日夜夜夢寐以求的生活。正是為了這種生活,人們才在戰場上流血犧牲,争取勝利。
于是塔納巴伊感到,他得趕緊生活,趕緊生活!為了未來,他應該貢獻出自己畢生的精力!
開頭,他在打鐵鋪裡論大錘。他原本是這方面的巧手,現在好不容易又摸到了鐵砧,于是他從早到晚,揮着胳膊,使勁錘呀錘呀,使得那個鐵匠忙不疊地翻轉着錘子下燒紅的鐵塊。直到如今,他的耳際還不時響起打鐵鋪裡叮叮當當的聲音。這種聲音常常能壓倒一切憂慮和操心的事。那陣子糧食奇缺,衣衫破爛,婦女們光着腳闆穿膠皮套鞋,孩子們不識糖味,農莊債務累累,銀行帳款凍結——對這一切,塔納巴伊揮舞鐵錘,表示不屑一顧。他使勁搶着大錘,鐵砧叮當作響,藍色的火花四下飛濺。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使勁揮着錘子,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一切都會好轉的。最最根本的是,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仿佛錘子也在随聲伴唱:“勝利了,勝利了!”在那些日子裡,不止他一個人,幾乎所有的人,都成天陶醉在勝利的歡樂之中,仿佛勝利可以代替面包似的。
後來塔納巴伊到山裡放馬去了。是喬羅說服他去幹的。已故的喬羅當時是農莊主席,整個戰争年代他一直擔任這個職務。由于有心髒病,他沒有入伍。但盡管在後方呆着,卻衰老得厲害。塔納巴伊一回來,立即就看出來了。
換了别人,未必能說服他離開打鐵鋪,改行去放馬。但是喬羅是他的老朋友了。從前他們兩人一起入了團,一起宣傳過集體化運動,一起清算過富農。特别是他,塔納巴伊,當時可積極哩。凡是上了富農名單的人,他一個也不手軟……
喬羅到打鐵鋪找他,終于把他說服了。看起來,喬羅對此相當滿意。
“我真擔心你一頭紮進打鐵鋪出不來了,”喬羅笑眯眯地說。
喬羅一副病容:骨瘦如柴,脖子細長,凹陷的面頰上,滿是皺紋。天氣再怎麼暖和,哪怕到了夏天,他也照樣穿着那件脫不下身的絨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