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走向廣闊的世界
一九○五年,朱德年滿十九歲。随着年齡的增長,他追求進步、尋求新學的欲望也越來越強烈。地處窮鄉僻壤的舊私塾已不能滿足他的要求,一心要到外面去看看。
科舉考試,在當時幾乎是知識分子的唯一出路。讀了幾年私塾以後,如果要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就得去應試。按照清朝科舉制度的規定,得在通過縣試、府試和院試後,才能成為秀才。朱德家裡沒有錢,幸虧儀隴縣城離大灣隻有三十六公裡,湊了一吊錢,也就勉強能去了。
這一年,頭上梳着長辮的朱德,肩挑簡陋的行裝,同席聘三先生的兒子還有幾個同學一道,步行來到儀隴縣城,參加縣試。這是朱德第一次離開養育他十九個年頭的家鄉。
發榜的結果,朱德順利地通過了縣試。他那時用的名字是朱建德。在一千多個考生中間,他的名字列在前二十名中。這是他自己都不曾料想到的。
盡管大灣離縣城那麼近,他一家三代中還沒有人進過縣城。能夠通過縣試,并且取得這樣好的成績,這在他們家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不但全家高興,鄉親們都很高興。這以後,家裡就下了決心,即便借錢也要支持他繼續讀書,繼續應試。
這場考試前後持續了一年之久。儀隴縣屬于順慶府(現在的四川省南充市)。在前往順慶府參加府試之後,朱德抽空到距儀隴縣城四十多公裡的南部縣鹽井去參觀,聽說這裡有些西洋機器。他從來沒有見過機器,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朱德和許多結伴同行的考生一起,到了南部縣鹽井後,并沒有看到什麼新機器,卻見到幾千名貧病交加的鹽工的苦難生活。他們從早到晚,不停地從事着奴隸式的勞動,面容憔悴,瘦骨鱗峋。身上除着一塊裹腰布外,幾乎赤裸。住的小屋終年不見天日,還滿是臭蟲。吃的也僅夠維持生命。這種悲慘的情景給朱德腦海裡留下難忘的印象。
來到順慶府後,朱德猶如到了一個新的世界,一個廣闊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那麼新鮮,又是那麼陌生。正如他後來回憶中所說,連大河也是“第一次看見”,“見了大世面”。在府試中,他又順利地通過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重大的變化發生了。面對嚴重危局的清朝政府正在标榜推行“新政”。他們在一九○五年九月宣布:科舉考試從丙午(一九○六年)年開始一律停止,并嚴傷在各府、廳、州、縣普遍設立蒙小學堂。
于是,各種新式學堂如雨後春筍,迅速遍及全國。順慶府是四川北部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在一九○六年也興辦起新式小學堂、中學堂。儀隴、營山、蓬安、南充、西充、鄰水、嶽池、廣安八個縣的學生都到這裡求學。由于科舉制度已被廢除,朱德還沒有經過院試,也就失去考取秀才的機會。他決定到順慶府去上新學堂。但這個想法沒有得到家裡老人的同意。原因是他們不相信這種新式學堂能維持多久,說不定哪天就會關門。而且家裡已按照封建習俗,在一九○五年九月安排朱德同他大舅的女兒劉氏完婚。
怎麼辦?朱德隻得求救于席聘三老師。席聘三素來重視“新學”,他的話對學生家長有很大的影響。在席聘三的幫助下,終于使老人改變态度,同意朱德到順慶府上新學堂,并且東挪西借地給朱德籌措了一筆錢,供他讀書時使用。
一九○六年春天,朱德先考入南充縣(南充是順慶府的首縣,也就是府治所在地)官立兩等小學堂。在那裡,除國文外,又學了一點地理、曆史和英文。一學期後,在這年秋季考入順慶府官立中學堂。那裡的課程有國文、數學、物理、化學、曆史、地理、外語、法制、格緻、美術、體育等。其中,物理、化學兩門學科既沒有課本,又沒有實驗室,隻是憑老師口講,學生們記點筆記。但朱德對學習新學的興趣很高。
這兩所新學堂的老師中,有一部分人思想比較進步。南充縣兩等小學堂的監督(即校長)是張瀾。順慶府中學堂的監督先後由張瀾、劉壽川擔任。
他們兩人都曾在日本留過學,是當時的新人物,除擔任監督外,還給學生講課。張瀾曾經對學生說:現在要亡國滅種了,要犧牲身家性命,去救國家。
劉壽川和朱德有一點比較遠的親戚關系。朱德在課餘常到他家去,聽他講日本明治維新以來的事情,看他從日本帶回來的理化儀器和幻燈片。這些對朱德有很大的吸引力。①朱德在順慶府新學堂讀書隻有一年時間。他在這裡學到了許多救國的道理,也開始接受科學的教育,這一年既是他從學習舊學到新學的轉變,也是他接受“讀書不忘救國”進步思想的開端,是他一生中思想發展的第一個重要轉折。
這時,朱德同社會各方面的交往也多起來了。從他們當中得知成都新建立了一批學堂,包括武備學堂和體育學堂,都是他很感興趣的,出路也比較有保障。他決意到成都去上學。一九○七年初,朱德借到四五十塊銀元,隻身一人徒步到了成都。
成都不僅是四川的省會,也是西南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朱德還沒有到過這樣的大城市。那時候,成都的社會狀況正處在異常劇烈的變動中:設立了機器局、銀元局、銅元局、兵工廠,商業很繁榮,開始有了新軍和警察,出版了鉛印的《四川日報》,街上還出現膠皮輪的人力車。這一切,對朱德說來都那樣新鮮,使他的眼界大大開闊了。同這種畸形繁華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随着社會經濟的破産,城裡到處都是衣衫褴樓的窮困的苦力。
那時候,“一般操練習武成了風氣,連鄉下都操,因為怕要亡國了”②。
朱德到成都時,武備學堂和體育學堂都在招生。他先考上了武備學堂的弁目隊,那是為新軍訓練軍士的,可是家裡不讓他去。接着,他又考入了四川通省師範學堂附設的體育學堂。
這所學堂的舉辦是為着适應各地小學堂陸續興辦的需要,“以劃一初等小學高等小學體操、步伐、口令為宗旨”,招收本科生的、條件是“舊日曾讀經書略解文義者”。③它的課程有修身、國文、教育、兒童心理學、生理衛生學、算術、圖畫、音樂唱歌、兵學、教練、槍操、普通操、器械等。④朱德入學時用的名字仍是朱建德,被編在甲班。⑤入學後,這所學堂給朱德的第一個最深的印象是教師們都沒有留辮子,而是把一條假辮子縫在帽子上。朱德對這些教師十分佩服。他在學校裡,“讀書是讀書,對國家大事很關心。當時學生都自命為中國主人翁,一般人也是把希望寄托在學生身上”。⑥當時,要求推翻清朝政府、建立民主共和國的革命思想已在成都學堂裡流行起來。有一天,一本革命派在日本所辦的秘密刊物《民報》,不知由誰塞到了他的枕頭下,這本刊物的字迹已被翻得模糊不清,顯然已經過許多人的手。朱德在仔細閱讀了這本刊物後,又把它悄悄地塞到其他同學的床上。在成都的一年裡,朱德的“同學多,來往的人也多”,開始産生要“推翻皇帝建立一個好的國家”⑦的思想。
這年底,朱德從體育學堂畢業。十二門功課的總平均分數是八十二點三分,其中器械獲得了一百分,心理獲得九十八分,教練九十二分,算術九十分,學習成績優良。⑧這兩年,為了支持朱德上學,朱家的老人先後為他籌借了二百多元錢,這筆債務直到後來朱德當上滇軍旅長時才還清。
朱德從成都體育學堂畢業時,他的老師劉壽川已從順慶府中學堂回到儀隴,在縣裡任視學,便推薦朱德到儀隴縣立高等小學堂任體育教習兼庶務。
這正是變革的年代,新舊勢力之間的沖突十分激烈。在儀隴這樣一個偏僻山區的縣城裡,尤其是這樣。縣裡原有的金粟書院曆來是一班秀才、舉人們把持的,對這種新學堂千方百計要進行破壞。
一九○八年,受了兩年新式學堂教育的朱德,來到縣立高等小學堂,立志要為家鄉做點有益的事。但在守舊勢力的反對下,經過努力,才招來十二個學生。學堂裡的教師和辦事人員有劉壽川、田玉如、朱德、張四維、李紹沆五人。守舊分子寫了首打油詩譏諷他們說:“十二學生五教員,口盡義務心要錢;未知此事如何了,但看朱張劉李田”。⑨他們還向縣裡誣告學堂的新教師是些“假洋鬼子”,教的是野蠻思想,有損國粹。還說朱德教的體育課要求學生穿短褂和褲衩,是“狠亵的課程”,有傷風化。縣裡就去查封學堂。朱德和其他教師聯合社會上一部分進步人士據理力争,最後終于迫使縣裡收回成命。
學堂重新開學後,學生從原來的十二人增加到七十多人。守舊勢力又雇用流氓惡棍搗亂,甚至大打出手。朱德平時對人寬宏大度,但對這種無理的橫逆決不能忍受,就教學生學習武術,實行自衛。
朱德是農民的兒子,本來屬于很下層的人,現在居然做了縣裡最高學府的教員,自然更引起那些守舊分子的忌恨,受到他們{ewcMVIMAGE,MVIMAGE, !09100020_0014_1.bmp}{ewc MVIMAGE,MVIMAGE, !09100020_0015_1.bmp}的排擠。當時,地方官家、士紳請客,照例要請老師赴宴。但朱德往往接不到請帖,即使偶爾被請去,入座時也不能在上席⑩。那年孔子誕辰,學堂的師生參加“祭廟”活動,按慣例要給教師每人分一兩斤祭祀用的豬肉、牛肉,叫做“胙肉”。可是朱德卻連一兩也沒有分到。這在當時,對一個教師來說,是一種莫大的侮辱。朱德對這些卻毫不在意,認為“不吃那點肉,我倒覺暢快些”。(11)幾十年後,朱德在《回憶我的母親》一文中講到這段曆史時寫道:“那時新舊思想沖突得很厲害。我們抱了科學民主的思想,想在家鄉做點事情,守舊的豪紳們便出來反對我們”,(12)“我開始了反對封建主義的真正鬥争”。(13)在儀隴縣立高等小學堂一年的經曆,對朱德的影響是很大的。以前,他一直在學校裡求學。這是他頭一回投身到實際社會中獨立謀生。一年來親曆的新舊社會力量的尖銳沖突,備嘗社會上舊勢力的壓迫和排擠,使朱德懂得許多世事,看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腐敗和黑暗,加上小學堂的同事裡也有人排擠他,(14)使他覺得“教書不是一條生路!”(15)毅然辭去了教師職務,決心到雲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