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男子身形高大,以至于他周身的氣息鋪天蓋地似要将她整個人包裹,馮堇有些難以呼吸,隻能微微後仰,想要呼吸點新鮮空氣,他卻擡手扶住她的後頸不讓她亂動,指腹似是無意識地在她頸側輕輕摩挲了下,馮堇整個人都僵硬起來。
他究竟要做什麼?為何要在她頸間嗅個不停?難道她身上有什麼奇怪的味道?
就在馮堇難以忍受想要一把推開他時,他卻松開手,擡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常人信佛,供奉佛龛,都要熏檀香、沉香、丁子香亦或是安息香以表虔誠,怎地姑娘身上,竟隻有女兒香?”
馮堇聞言有些懊惱,她怎麼就忘了這一茬了?她雖在庵堂裡長大,卻并不信佛,平日裡也不喜熏香,這下好了,徹底露餡了。
聽到‘女兒香’三個字時,她臉色霎時一紅,呸,果然是個偷香竊玉的浪蕩子,慣會輕薄女子!
想到自己因着沒熏佛香被他拆穿信佛的謊話,馮堇不免有些惱羞成怒,嗆道:“殿下既不信佛,手腕上又為何要戴着一串佛珠?”
剛才他幫她挽發髻時,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左手腕上戴着一串紫黑色的佛珠,看着似是小葉紫檀雕刻而成,很是名貴。
“姑娘是說這個?”豫王将左手袖子微微挽起,露出左手腕上戴着的那串小葉紫檀佛珠,輕聲笑道:“此乃禦賜之物,你的意思是,本王不該戴在身上?”
馮堇倏地閉了嘴,既是禦賜之物,自當随身攜帶以謝聖恩,也容不得她置喙。
豫王漫不經心地轉了轉左手腕上的佛珠,淡淡道:“讓本王猜猜,你其實早就知道本王不喜信佛的女子,剛才在門口你拉着本王求救時,就已經想好了要送那勞什子菩薩玉佩給本王,想要借此脫身?”
雖然被他猜對了心思,馮堇卻不可能真的承認,隻為自己辯解道:“殿下恕罪,民女今日過來,的确不是為了求殿下憐愛。”
馮堇說到這兒面露羞澀:“實是自宣平侯府驚鴻一瞥後,民女心裡便遲遲忘不掉殿下的絕代風姿,偏偏那日隔得遠,沒能看清殿下的模樣,實在遺憾。民女這才想着來醉春園偷偷再看殿下一眼,隻是沒想到還沒看見殿下,就被陳二少爺抓了,民女迫不得已,隻好大膽向殿下求救。”
馮堇說着悄悄觑了豫王一眼,見他面色淡淡看不出究竟,便硬着頭皮繼續道:“殿下慈悲救下民女,民女本該以身相報,隻是民女畢竟是閨閣之女,若今日在妓館失了清白,隻怕,隻怕……”
馮堇說到這兒泫然欲泣,忙以袖掩面,哀戚道:“隻怕後半輩子都沒辦法擡頭做人了,更會連累家中姐妹們的清白名聲。”
馮堇這一番示弱扮可憐,總算是打動了豫王殿下,竟體貼地遞過來一塊帕子。
她心下一喜,面上卻仍做哀戚狀,接過帕子正要擦擦眼角剛才強擠出來的幾滴淚,才想起來這帕子原是他剛才用來擦了木簪的!
馮堇拭淚的動作頓了頓,隻在眼角虛按了按,打算再說些‘今日之恩來日再報’的虛話好脫身。
誰知還沒等她開口,豫王竟先出聲了。
“姑娘既是官家千金,本王自會顧惜姑娘的名聲,今日之事,本王保證,絕無人敢說出去半個字!”
馮堇愣了愣,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是要占了她的清白并保證不會傳出去?合着她剛才白演了?
許是她的演技不到家,若是換成六姐,都不用演,天然就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随便一哭,便如梨花帶雨惹人憐愛。
馮堇于是不着痕迹地往後面窗口處挪了半分,包廂門口有侍衛守候,實在不行她隻能跳窗而逃了。
她剛才看過了,從這裡跳下去離醉春園大門很近,隻要沒摔斷腿,她就有極大的希望能逃走。
這時,豫王卻又開口了:“你我今日既然定情,改日本王自當遣媒人上馮府,明媒正娶将五娘你迎入豫王府,做本王的王妃!”
馮堇聞言瞪大眼睛,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定情?她何時與他定情了?
明媒正娶?以豫王的身份,豫王妃即便不是世家貴女,也不該是區區從五品小官之女,不然五姐之前為何放棄了嫁進豫王府的心思。
“殿下說笑了,”馮堇強扯了扯嘴角,面露惶恐道:“民女身份低微,怎配得上豫王妃的尊位?”
“本王的王妃,不拘身份,隻要本王喜歡,誰也不敢說一個不字。”豫王說完,竟褪下手腕上戴着的小葉紫檀佛珠,牽起她的手,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馮堇看着手腕上大了好幾圈的佛珠,有些傻眼:“殿下這是……”
“你既送了本王菩薩玉佩做定情信物,本王便以這禦賜佛珠回贈,算是你我今日定情的見證。這樣,你總該相信本王的誠心了吧?”豫王說着沖她溫柔一笑。
這燦若桃花的笑顔險些迷了馮堇的眼,她甚至想,他既說了不拘身份,那她此刻若是向他坦白她庶女的身份,想必他還是會明媒正娶她做豫王妃。
從一個小小庶女,到豫王妃,無疑是一步登天。何況豫王是這等出塵絕世的相貌,馮堇此時不是不心動的。
隻是,想到豫王那些一籮筐都數不完的惡名,想到他數目衆多的相好,想到豫王府時不時擡出的姬妾屍首,馮堇燥熱的心一下子涼了許多。
到底,她還是惜命的。
記得鏡花婆婆說過,這世間諸多惡鬼,并不是都以惡鬼相示人,反倒會披上一張漂亮的人皮,方便作惡。
一想到豫王這昳麗無雙的皮相下極有可能藏着一具惡鬼,馮堇便不禁打了個寒顫,也徹底放棄了坦白身份的想法。
“五娘可是覺得冷?”豫王說着竟要脫下外袍為她披上。
馮堇連忙搖頭,制止了他,并将手腕上的佛珠褪下來還給他,道:“這佛珠是禦賜之物,豈能随意相贈?民女不敢收,殿下還是收回去吧。”
“皇兄賜我的東西多了,不差這一件,你就安心收着吧。”豫王不以為意道。
馮堇不敢再推辭,隻好将佛珠重新戴回手腕上,道:“那就多謝殿下相贈了。天色已晚,民女該回家了。”
“也好,本王這就派人送你回家。不過,”豫王話音一轉,拿起案上的地藏菩薩玉佩,笑着說:“在那之前,你是不是該親手為我戴上這塊定情信物?”
馮堇臉色一紅,從他掌中接過玉佩,彎腰将玉佩挂在他腰間的綴玉腰帶上。
期間,她感覺到他似乎又在她發間嗅了一嗅,她心下羞惱,這人是屬狗的麼?這麼愛在她身上嗅!
好在玉佩挂好後,豫王沒再多留她,隻派了一名皮膚黝黑的侍衛護送她回家。
馮堇在侍衛的跟随下走到巷口,見巷口珍兒正一臉焦急地原地轉圈,便對黑臉侍衛說:“我的丫鬟就在那兒,你不必再送了,回去向王爺交差吧。”
黑臉侍衛沒再堅持,轉身回去了,馮堇則快步奔向珍兒。
珍兒看到她後也迎了過來,擔心道:“小姐,你怎麼才來?是不是遇到什麼事兒了?”
“沒事。”馮堇搖搖頭,問:“三哥呢?你也沒找到他?”
之前她和珍兒約定好,到了戌時,無論找沒找到三哥,都在巷口這兒彙合。她因着在豫王那兒耽擱了會兒,沒能及時過來,珍兒遲遲見不到她,自然焦急。
“找到了找到了,三少爺急着回去換衣裳就先走了,讓奴婢留在這兒等小姐。”珍兒答。
馮堇這才放下心來,帶着珍兒匆匆趕回馮府。
今日這場經曆于她而言太過荒誕,荒誕到讓她覺得不太真實。
無論是豫王那張攝人心魄的臉,還是他那些溫柔親昵的舉動,都讓她有種做了一場異夢的錯覺。
至于豫王最後說的提親一事,馮堇更是沒放在心上。豫王何等尊貴,怎麼可能真的上馮府提親?當是随口一說逗她玩的罷了,過幾日許就忘在腦後了。
即便他真的遣人上門提親,也是向五姐提親。以五姐對豫王的相思程度,怕是會欣喜若狂。
而這一切,都與她馮七娘無關,等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隻是她到底受了驚吓,到門口迎接父親時,被父親嫌惡地斥了一句:“病了就老老實實在院子裡待着,别老出來礙眼。”
馮堇被他訓斥慣了,并不以為意,隻給三哥遞了個讓他安心的眼神,就回無塵院了,也就沒能到正院看到朱姨娘唱的那場大戲。
回憶戛然而止,馮堇定睛一看手中刻到一半的玉佩,隻見本該眼皮低垂的如意觀音,竟長了一副漂亮風流的桃花眼。
馮堇還以為是見鬼了,不免驚呼一聲,接着聽到窗外傳來聲響,難道是珍兒回來了?
“珍兒、珍兒……”
馮堇喚了兩聲見無人應答,便推開窗往外看了看,院中卻一片黑寂,并無半個人影。
許是野貓踩斷枝桠鬧出的動靜,馮堇心想。
她關上窗戶,拿起玉佩仔細看了看,才發現玉佩上這雙桃花眼,正屬于她回憶裡的男主人公,豫王紀煊。
馮堇這才意識到不是見鬼了,是她方才陷入回憶,刻玉刀下便不自覺地刻畫出了豫王的眉眼。
她伸出指尖,輕觸玉佩上這雙含笑的桃花眼,就像她前世曾趁他睡熟時輕撫他的眉眼一樣。
今晚她沒有去醉春園,他此刻應該還在醉春園醉卧春宵吧,他不會知道這世上有一個叫馮七娘的曾經欺騙過他。
這一世,他們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他會回到他原本的生活軌迹之中,娶一名世家貴女做王妃,繼續過他風流恣意的日子,而不用再和她一起生活在彼此折磨的痛苦之中。
馮堇于是斂起心思,将手中這塊刻壞了的玉佩放回抽屜裡的木匣中,又拿出另一塊粗胚回到桌邊重新雕刻。
這一次,她集中精神雕刻,不讓自己再出錯。畢竟一旦刻錯了,工錢賺不到就算了,還得倒賠玉料的費用。
窗外,方才刻意隐到暗處的紀煊重又走了出來,他看着窗戶紙上映照出的佳人剪影,幽沉的眸中透出一抹掙紮,他多想立刻沖進去好好看看她,可理智告訴他,他這麼做隻會吓到她,甚至會把她推得更遠。
一想到前世她在他面前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他便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