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馮堇上前行了禮,又在右下首末座坐下,悄悄打量着眼前這些熟悉又陌生的親人。
嫡母雍容,袁姨娘恭謹,朱姨娘嬌豔,大哥沉穩,四哥文弱,六姐馮苒和她的生母朱姨娘一樣嬌柔惹人憐,而五姐馮蘅則繼承了嫡母的美貌,生得明豔大方。
隻是這張明豔大方的臉,馮堇今日看着卻格外刺眼,她還清晰地記得前世她臨死前五姐臉上那猙獰惡毒的笑容。
許是她的目光在五姐身上逗留太久,五姐竟察覺到了,回過頭來問她:“七妹,你一直盯着我做什麼?”
馮堇斂下心思,笑着回道:“沒什麼,隻是覺得五姐今日戴的钗子挺别緻的。”
馮蘅擡手摸了摸頭上的牡丹金钗,略顯得意道:“明日外祖母六十大壽,母親特意讓人給我新打了幾樣首飾,省得明日去了宣平侯府被人笑話。”
坐在兩人中間的馮苒豔羨地看着馮蘅頭上的牡丹金钗,拈酸道:“母親可真疼五姐,有什麼好東西都隻緊着五姐,難怪七妹要盯着五姐頭上的金钗看呢!”
時隔三年,馮堇險些忘了六姐這喜歡攀扯她的性子,分明是她自己羨慕五姐得了新首飾,卻偏要扯到她身上。
“六姐說笑了,我隻是覺得這牡丹金钗和五姐十分相稱,這才多看了幾眼。”馮堇說完便收回視線不再多看,卻聽到馮苒小聲罵了她一句馬屁精。
馮堇隻假裝沒聽到,這時小厮來報說老爺的馬車進了巷口,一行人便匆忙趕到大門口去迎接。
很快,馬車停在了大門口,馮興綸從馬車上下來,掃了眼站在門口的妻妾子女,見少了個人,不由皺了皺眉:“三郎呢?”
馮堇心頭一緊,做好了父親大發雷霆的準備。
卻沒想到,潘氏竟出聲回道:“三郎不知道老爺今日回來,許是外出會友去了。”
馮興綸想到三郎那群狐朋狗友,眉頭皺得更緊了,卻到底沒再說什麼,隻帶頭往裡走去。
馮堇立在後頭,訝異地看了眼嫡母的背影,不明白嫡母為何要幫三哥遮掩,許是見父親一路辛苦,不想讓父親剛回來就為了三哥生氣吧。
不過等三哥從平康坊回來,這事兒多半還是瞞不過的。馮堇抿了抿唇,什麼都沒說,隻擡腳跟了上去。
一家人來到正院一起用晚膳,算是給老爺接風洗塵。
隻不過衆人坐下來用膳時,秦姨娘和朱姨娘還是一如既往地隻能站在老爺夫人身邊服侍。
大梁朝妾通買賣,亦可租賃,地位十分低下,哪怕為主家生育了子嗣,在主母面前,也還是同奴婢一樣的待遇。
這也是馮堇曾立誓絕不為妾的原因之一,可惜前世陰差陽錯之下還是當了媵妾。
這一世,無論如何,她都不再當妾,哪怕是嫁給鄉野村夫,也一定要做正頭娘子。
“老爺先前不是說要過兩日才能回來嗎?怎麼今日提前回來了?”潘氏問道。
“嶽母明日六十大壽,我不好缺席,這才緊趕慢趕地今日回來了。”馮興綸答。
“多謝老爺惦記着我母親,老爺一路辛苦了!”潘氏笑着夾了個蟹粉獅子頭到他碟中表示感激。
這時,朱姨娘突然插嘴道:“夫人,明日壽宴可否帶六娘一起去?六娘為了給外祖母賀壽,花了三個月時間,眼睛都快熬壞了才繡成一幅百壽圖,又放在佛龛前供奉了十天十夜,日夜祈求外祖母能長命百歲呢。”
馮堇本來低着頭專心吃菜,聽到這話悄悄擡眼看向嫡母潘淩夢,果然看見她眼中閃過一抹冷嘲。
六娘是朱姨娘所出,潘老夫人算她哪門子的外祖母?
當初潘淩夢身為侯府嫡女,嫁給寒門出身的新科進士馮興綸,本就是低嫁,偏還陪嫁了大筆嫁妝。就連她們現在住的馮府,都有一半是潘淩夢當初的陪嫁。
馮興綸如今年過四十,卻還隻是個從五品的戶部員外郎,所幸這差事油水足,前些年将臨宅買了下來并到一起,才有了如今的馮府。
即便如此,馮興綸在宣平侯府這個嶽家面前還是不大能擡得起頭的。
也因此,這些年潘淩夢去侯府赴宴從來都隻帶她親生的大郎和五娘,馮興綸也沒對此表示過不滿。
不過朱姨娘也算是有心機了,當着老爺的面向夫人提出請求,又把六姐對‘外祖母’的孝心說的感天動地,就算看在老爺的面子上,夫人怕是也不好拒絕。
果然,潘氏看向六娘,笑道:“六娘有孝心是好事,隻是也要愛護眼睛,不然真把眼睛熬壞了就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不是了。明日你就随我一起去侯府,親手把百壽圖獻給外祖母吧。”
說完,又看向六娘身邊坐着的七娘,道:“七娘,明日你也一道去吧。”
馮堇萬萬沒想到潘氏竟然會叫她一起去,不過想想也是,帶一個庶女也是帶,帶兩個庶女也是帶,何不大顯慈愛将兩個庶女都帶過去?
前世她從醉春園回來,許是驚吓過度面有病色,到門口迎接父親時,父親嫌她礙眼,直接打發了她回無塵院,也就沒有到正院來用晚膳,潘氏自然也就沒提要帶她一起去宣平侯府。
馮堇其實并不大想去宣平侯府,明日潘老夫人壽宴,去賀壽的定然都是些世家貴族達官顯貴,她一個從五品小官的庶女過去湊什麼熱鬧?
何況,去賀壽就得送壽禮,她可什麼都沒準備。
隻是,嫡母大發慈愛要帶她去,她也不好拒絕,隻能點頭答應了。
馮興綸見夫人如此賢惠,自是十分高興。
朱姨娘和馮苒聽到夫人答應本來很開心,又聽夫人說要帶七娘一起去,兩人臉上的歡喜之意便不自覺地斂了幾分。
馮蘅則先是不悅,随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明天是何等場合,這兩個沒見過世面的跟過去,隻有出醜的份兒。
馮堇将衆人的神色變化攬入眼中,想起前世馮苒去參加完壽宴回來就大病了一場,便提醒自己明日一定要多加小心。
用完晚膳,馮堇回到無塵院,有些發愁明日要送什麼壽禮給潘老夫人,太貴的她送不起,太便宜的也拿不出手。
想了想,還是準備親手刻一塊如意觀音菩薩玉佩當做壽禮。
馮堇自幼在庵堂長大,跟着庵主鏡花婆婆學了如何雕刻各式佛像,隻不過學的是石雕,後來慧心師父想到她遲早要回馮府,便讓她轉學玉雕,好讓她有一技傍身。
也多虧了師父的遠見之明,她回到馮府後才能靠着玉雕手藝掙些銀子傍身。
想到慧心師父,想到她沒來由的那場大病,想到她年紀輕輕就病逝,馮堇便有些神傷。
斯人已逝,馮堇能做的也就隻有好好活下去了。
她從抽屜裡取出一個木匣,打開匣子,裡面放着五塊已經用砣輪磨制好的玉佩粗胚。
馮堇這幾年一直和東市的蘇氏珠寶行合作,由蘇氏提供玉料粗胚,再由她雕刻成各式佛像玉佩或吊墜,甚至大的擺件,再放到蘇氏珠寶行售賣。
大梁朝佛教盛行,上至皇室,下至民間,都笃信佛教,幾乎是家家觀世音,戶戶彌勒佛。
也因此,雕刻佛像比雕刻旁的花花草草更掙錢些,馮堇也就靠着這門雕刻佛像的手藝攢下一筆體己。
匣中這五塊粗胚都是中等品質的獨山玉,每塊料錢約五兩,馮堇刻一塊的工錢也是五兩,但刻好後放到蘇氏珠寶則至少要賣二十兩銀子。
送這樣一塊玉佩給潘老夫人當壽禮,雖算不上貴重,卻也不算丢人了。
馮堇從匣中取出一塊粗胚,拿了刻玉刀坐到案前開始雕刻。
一旁珍兒見小姐要連夜趕制一塊菩薩玉佩當壽禮,怕她傷了眼睛,忙多點了兩盞燈,讓屋子更明亮些。點完燈,便乖乖的坐在一旁看小姐刻玉。
隻是刻玉是個細緻功夫,珍兒看着看着上下眼皮便打起架來,她忙用手撐着上眼皮,免得自己犯困。
馮堇見她無聊,就讓她去留心前院的動靜,待會兒三哥聽完曲兒回來定會被父親發現,到時候少不了要大鬧一場,她得第一時間趕過去。
珍兒得了吩咐瞬間清醒了,連忙跑了出去聽動靜。
馮堇看着她歡快的背影,笑着搖了搖頭,撥了撥燈芯,繼續雕刻。
刻着刻着,馮堇竟不自覺地回憶起了前世這一天,她在醉春園意外招惹豫王的荒誕經曆。
那日,因着時間緊急,她來不及裹胸和貼假喉結,隻匆忙換上男裝便和珍兒去平康坊找人。臨走前,珍兒還匆忙幫她在腰間挂了一塊玉佩。
到了平康坊,兩人分頭行動,馮堇連着找了兩家妓館都沒找到人,眼見着時辰快到了,她心下焦急,以至于找到醉春園時,一個沒留神,撞到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身上。
馮堇急着找人,忙道了句歉便要繞過他繼續往前找人,卻被那人一把攔住。
“這是哪兒來的小娘子,撞了人就想走?”那男人眼冒精光的看着她。
馮堇沒想到一下子就被人認出是女扮男裝,為免惹麻煩,她扭頭就跑,可還沒跑下樓,就被那人的兩名侍衛抓了回來。
“還想跑?也不打聽打聽我陳槐是什麼人?落在爺手裡的小娘子,還沒有一個能逃脫的。我勸你最好乖乖的,否則,看爺待會兒怎麼收拾你!”陳槐說完一揮手,示意侍衛們帶着人跟上。
馮堇霎時心都涼了,陳槐?臨漳伯府那位惡貫滿盈的二少爺?
陳家是當今聖上生母的娘家,當今聖上登基後對陳家多有優待,還特意賜了陳家臨漳伯的爵位。
馮堇對陳槐欺男霸女的惡名素有耳聞,就算她現在說出自己的父親是戶部員外郎,陳槐也不會在意區區一個從五品小官,隻會事後推說以為她在撒謊,把事情混過去。
對付這種混不吝的惡霸纨绔,唯有擡出比他惡名更盛的人,才能鎮得住他。
而放眼整個京城,惡名最盛的,除了京城第一浪蕩子豫王,别無二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