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妹,你還不知道吧?咱們那位好三哥早在一年前就死在流放的路上了,可憐啊,客死異鄉,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不、不可能!”身下陣痛連連的馮七娘猛地坐了起來,抓住豫王妃馮蘅的袖子,目光乞求道:“五姐,你一定是騙我的,對不對?”
馮蘅卻一把将她的手甩開,冷笑道:“騙你的可不是我,是王爺。不過你也别怪王爺,他也是怕你傷心,才下令讓全府上下都瞞着你的。”
馮七娘失力地倒在床上,從傍晚在院子裡‘意外’滑倒,到現在肚子裡的孩子遲遲出不來,她知道,今天這一劫她多半是熬不過去了。
“既然王爺下了令,王妃又為何要現在告訴我這個消息?傍晚我在院子裡滑倒,也是王妃您做的手腳吧?”馮七娘臉色蒼白,擡頭望着王妃,有氣無力地問:“五姐,你就真的這麼恨我嗎?恨到連我肚子裡的孩子都不放過?”
“七妹啊七妹,你還是這麼天真,你應該問,這滿府姬妾,有哪一個不恨你的?”馮蘅說着彎腰附到馮七娘耳邊,低聲獰笑道:“别說你今天生不下這個孩子,就算你生下來了,也不過是個畸形的孽胎。”
馮七娘聞言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五姐笑得有些猙獰的面龐,從進豫王府得了豫王的‘獨寵’之後,她便知道自己成了滿府姬妾的眼中釘,也是五姐的肉中刺。
可她沒想到,她們竟這般恨她!恨到使出這般下作惡毒的手段!
身下又一陣劇痛傳來,她緊咬牙關,雙手緊抓床單,明明是盛夏季節,她卻渾身直冒冷汗。
這時,床尾産婆突然驚叫道:“不好了,大出血了!”
“王妃娘娘,要不要請郎中來看看?”王妃身邊的丫鬟秋月見情況不好,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夜深了,上哪兒去請郎中?眼下這情形,怕是請了也無濟于事。”馮蘅淡淡道。
“可,等王爺回來,怕是不太好交待吧……”秋月遲疑道。
馮蘅瞥了她一眼,不以為意道:“王爺遠在邊關帶兵打仗呢,等他回來,一切都晚了。”
今夜過後,該抹的痕迹她都會抹掉,隻留幾個線索指向府裡那幾個賤人,等王爺回來,便是那幾個賤人的死期。
正想着,身後大門突然被人踹開,一回頭,就見一個滿面胡髯的高壯大漢闖了進來。
馮蘅正要斥問,仔細一看眉眼,才認出這大漢竟是王爺,她心下一慌,忙要上前行禮,卻被他一把推開。
馮蘅跌倒在地,眼睜睜地看着他直奔床前,握着馮堇的手,急切道:“阿堇,我回來了,你怎麼了?你快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失血過多的馮堇費力地擡起眼皮看了豫王一眼,恍惚之間,她仿佛看到他滿臉的悲痛欲絕,布滿紅血絲的眼中竟還閃着淚花。
她想,應該是她看錯了。
當初,他為了報複她的欺騙,暗示嫡母将她作為五姐的媵妾一同嫁入王府。
她為此怨他恨他,他卻加倍‘寵’她‘幸’她,為的就是懲罰她折辱她。
她死了,他應該高興才是,又怎麼會傷心呢?
罷了,今日之果,皆是她昔日種下的因。
今日她死了,一切便都一了百了,她也算是徹底解脫了。
馮堇重又閉上眼睛,陷入無盡長眠……
馮府。
一處種滿三色堇的偏僻小院,一個圓臉小丫鬟急匆匆地從院外跑進來,直奔正房,繞過一扇竹屏風,來到床前,推了推床上睡得正熟的七小姐,焦急道:“小姐,快醒醒,快醒醒啊……”
馮堇皺了皺眉,仿佛有無盡的黑夜包裹着她,偏偏耳邊一直有人在叫喚,她用力掙紮了好一會兒,才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竟是珍兒的那張圓臉。
可珍兒不是早在三年前她出嫁之前,就被嫡母找由頭趕出府去了嗎?又怎會出現在她床前?
還有,她不是死了嗎?難道她沒死成,被救了回來?
珍兒見七小姐醒來後竟呆呆的不說話,忙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小姐,你怎麼了?是做噩夢了嗎?”
馮堇轉了轉眼珠,打量了下四周,見自己躺在了出嫁前的閨房裡,再看珍兒一如三年前的稚嫩面容,不由疑惑起來。
難道,她真的做了噩夢?那三年在王府的日子,都隻是她做的一場噩夢?
可她分明,還能感受到難産時的劇烈腹痛,仿佛親身經曆過一般。或許,眼前的閨房和珍兒才是她的幻覺。
馮堇于是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卻仍舊身處在這閨房裡,眼前依舊是珍兒焦急擔憂的稚嫩面龐。
“小姐,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着涼了?要不要請郎中來看看?”珍兒很擔心。
“我沒事,有什麼要緊事兒,你說吧。”馮堇坐了起來。
珍兒這才想起正事兒,忙道:“小姐,外院傳來消息,說老爺還有一個時辰就要到家了。可三少爺才出門去了平康坊,等老爺回來知道了,肯定要對三少爺動家法的。”
聽了珍兒這番熟悉的話,馮堇才明白,自己竟重生回了三年前,她意外招惹豫王的那一天。
平康坊多青樓妓館,三哥馮昌桦最愛去平康坊聽曲兒,平日裡有父親管束,三哥不太敢去,前些日子父親出京辦差,三哥便隔三差五地往平康坊跑。
本來聽說父親過兩日才會回京,沒想到今日竟提前回來了。
“小姐,怎麼辦啊?咱們趕緊去平康坊把三少爺叫回來吧。”珍兒提議道。
馮堇回想了下,前世她得了消息,便是和珍兒一起扮上男裝去了平康坊,兩人分頭到三哥常去的那幾家妓館找人。
最後珍兒在秋香院及時找到了三哥,而她卻在醉春園意外招惹上了豫王。
如今她重生回來,便不用分頭去找,也不必親自去找,隻需叫人直接去秋香院給三哥遞個消息便是。
可她想了想,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玉不琢不成器,與其她事事幫三哥遮掩,還不如讓父親知道後好好責罰三哥一番,往後對三哥嚴加管束,省得他再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也免得他日後再步入歧途。
馮堇于是搖了搖頭說:“平康坊那麼多家妓館,咱們上哪一家去找?”
“三少爺常去的就那幾家,咱們挨個找過去不就行了,咱們從前不是都這麼做的嗎?”珍兒有些不解地看着小姐。
馮堇垂下眼睫,從前她是去平康坊找過三哥兩次,且都沒出事,誰知道這第三次偏偏就出事了。
“父親還有一個時辰就要到家了,咱們挨家去找,若是沒能及時把三哥找回來,到時候别說三哥了,就連咱們,怕也逃不過一頓打。”馮堇解釋。
“那、那咱們就這麼不管三少爺了嗎?”珍兒撓了撓頭。
“事已至此,也隻能聽天由命了。不過你也别太擔心了,興許三哥待會兒自己就回來了。”馮堇安撫地摸了摸珍兒的頭。
珍兒苦着臉點點頭,服侍小姐起床梳洗,等會兒好去前院迎接老爺回府。
馮堇梳洗好後,便到院子裡轉了轉。時值三月,正是開春的季節,院子裡種的三色堇隻零星開了幾朵,估摸着等到下個月才會盛開。
府裡别的院子都是種的名貴花草,唯獨她這偏僻的無塵院,隻種了這随處可見如同雜草般低賤的三色堇。
馮家家主馮興綸有一妻三妾,共育有三子四女。馮堇在小輩中排行第七,上面有三個哥哥三個姐姐。
且不提大哥三哥四哥的名字,二姐馮蕙、五姐馮蘅、六姐馮苒的名字都是父親用心起的,寓意美好。
唯獨到了她這兒,因為她的生母宋姨娘生她時難産而亡,父親嫌她克母福薄,便随口給她起了馮堇這個名字。
後來更是嫌她晦氣,将生了重病還未滿月的她送到城郊的庵堂裡寄養,任由她自生自滅。
馮堇在庵堂長到快十歲才被接回馮府,馮府上下,除了和她一母所出的三哥,沒有人在意她。
回馮府時,嫡母隻讓人将這偏僻小院稍稍打掃了下,便安排她住下了,又從府裡新采買的小丫頭裡,随手撥了一個給她,這個小丫頭就是珍兒。
這偏僻小院本來破敗不堪,也沒有名字,是馮堇住進來後,在三哥的幫助下和珍兒一起一點點修整成如今的樣子,還親手寫了‘無塵院’這三個字,找人做成牌匾挂了上去。
之所以給小院起名‘無塵院’,是因為馮堇在庵堂時,雖然不算正式出家,師父還是給她起了個‘無塵’的法号,不指望她能真的超塵脫俗,隻希望她不再被這世間諸多苦難塵埃沾身。
本來這院中并沒有種這三色堇,可自從回到馮府,五姐和六姐明裡暗裡的沒少取笑她的名字低賤,馮堇起先還會惱怒,後來幹脆在無塵院裡種滿了三色堇,堵住她們的嘴。
世人笑它低賤,她卻喜它好養活,環境再艱苦,它也能頑強地活下去。
就像她,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在庵堂夭折,可她還是在師父的悉心照料下健康地長到了十歲。
回到馮府後,哪怕父親厭惡母親漠視,她還是憑着自己的一雙手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還攢下了一筆體己。
被困在豫王府後院那三年,無論她有多麼絕望多麼痛苦,她都不曾有過一刻想要尋死。因為,她時刻謹記師父的叮囑,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可惜,她千防萬防,最後還是沒躲過豫王府那些明槍暗箭,到底還是丢了性命,愧對了師父臨終前的囑托。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
這一次,她定然不會重蹈覆轍,也不會再和豫王有任何交集,她會好好地活下去,不再愧對師父的教養。
見快到時辰了,馮堇便帶着珍兒往前院去了,隻見中堂裡已經坐滿了人,坐在上首的是嫡母潘氏,袁姨娘和朱姨娘分别站在她兩側侍奉,大哥和四哥坐在左下首,五姐和六姐則坐在右下首。
除去已經出嫁的二姐,和去了平康坊的三哥,府裡該到的都到齊了。
自從馮堇以媵妾身份嫁入豫王府後,便隻在五姐回門時跟着五姐回過一次馮府。因而眼前衆人裡,除了五姐,其餘人她幾乎都有三年沒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