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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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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生死之搏

書籍名:《黑暗中的另一半》    作者:史蒂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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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麗茲關上門,留下他們兩人後,泰德打開筆記本,盯着空白爺看了一會兒,然後拿出一支削尖的貝洛爾鉛筆。  

“我要從蛋糕開始寫。”他對斯達克說。  

“好,”斯達克說,臉上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很好。”  

泰德把鉛筆放在空白頁上。這是最美妙的一瞬——在寫第一個字之前。這就像某種手術,最終病人總是死去,但你還是這麼做,你必須這麼做,因為你天生注定要這麼做,别無選擇。  

記住,他想。記住你在做什麼。  

但他内心深處很想寫《鋼鐵馬辛》的那部分在提出抗議。  

泰德俯身向前,開始在空白紙上寫起來。  “

《鋼鐵馬辛》

喬治·斯達克

第一章  婚禮

阿曆克斯·馬辛很少胡思亂想,在這樣的處境中更是從不胡思亂想。但這次卻這麼想了:全地球五十億人口,我是惟一站在一個移動結婚蛋糕裡的人,手裡拿着一支0.223口徑的和克勒——科赫式半自動槍。  

他從沒被關在這樣的地方上。空氣渾濁,但即使不渾濁,他也不能深呼吸。蛋糕的糖霜是真的,但下面除一層薄薄的高級灰膠紙闆外,什麼也沒有。如果他深呼吸的話,站在蛋糕上面的新娘和新郎就可能摔下來,糖霜就會裂開和……”  

他寫了幾乎四十分鐘,越寫越快,腦子裡逐漸沖滿了婚禮宴會的聲音與畫面,這一切都以一聲爆炸告終。  

最後他放下筆,鉛筆已寫秃了。  

“給我一根煙。”他說。  

斯達克揚起眉毛。  

“對。”泰德說。  

桌上有一盒帕爾·摩爾斯牌香煙,斯達克抖出一根,泰德拿了起來。這麼多年沒抽煙了,香煙叼在嘴上的覺得很怪……有點太粗了,但這感覺很好,很對勁。  

斯達克劃着一根火柴,送到泰德面前,泰德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無情地刺激着他的肺,他立即感到一種眩暈,但對此毫不在意。  

現在我需要喝杯酒,他想。如果事情結束後我還活着,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  

“我以為你戒煙了。”斯達克說。  

泰德點點頭。“我也以為自己戒了。我能說什麼呢,喬治?我錯了。”他又猛吸一口,從鼻孔中噴出煙。他把筆記本轉向斯達克,“該你了。”他說。  

斯達克俯身過去,看了泰德寫的最後一段,沒有必要多看,他們倆都知道這個故事怎麼發展。  

“屋裡,傑克·蘭格雷和托尼·韋斯曼特在廚房,羅立克現在該在樓上。他們三人都帶着斯泰爾——奧格半自動機槍,這是美國制造的惟一的好機槍。即使有些化裝成客人的保镖動作敏捷,他們三人仍能組成強大的火力網,掩護撤退。讓我從蛋糕裡出來,馬辛想,這就是我所要求的。”  

斯達克自己點着一根香煙,拿起一支貝洛爾鉛筆,打開他自己的筆記本……  

這時他停了下來,真誠地望着泰德。  

“我害怕,夥計。”他說。  

泰德對斯達克感到一陣同情——盡管他知道斯達克過去的所作所為。“害  

怕,你當然害怕,”他想,“隻有剛出世的嬰兒不害怕。歲月流逝,紙上的字并不會變得更黑……但空白之處卻的确變得更白。害怕?不害怕才怪呢。”  

“我知道,”他說,“你知道該怎麼辦——惟一的辦法就是去做。”  

斯達克點點頭,伏在他的筆記本上。他兩次翻看泰德寫的最後一段……然後開始寫起來。  

“馬辛……從……不想知道……”  

他停了很久,然後一口氣寫道:  

“得了哮喘病是什麼滋味,但在此之後如果有人問他……”  

又暫停了一下。  

“他會記住斯克萊蒂的工作。”  

他又重讀了一遍自己寫的,然後懷疑地看着泰德。  

泰德點點頭:“寫得不錯,喬治。”他突然感到嘴角一陣刺痛,用手指摸摸,發現那裡肉開始化膿。他看看斯達克,發現斯達克嘴角邊同樣的膿瘡消失了。  

“發生了,真的發生了。”  

“繼續寫,喬治,”他說,“全力以赴幹吧。”  

但斯達克已經伏在他的筆記本上了,現在他寫得更快了。  



斯達克寫了幾乎半小時,最後滿意地喘了口氣,放下筆。  

“很好,”他得意地低聲說,“好得無以複加。”  

泰德拿起筆記本讀了起來——但他不像斯達克那樣,而是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他尋找的内容在斯達克寫的第三頁第九行出現。  

“馬辛聽到刮擦聲,全身僵硬,兩手抓緊黑克勒一麻雀槍,明白他們在幹什麼。兩百多位客人聚集在藍黃相間大幕下的長桌邊,正在木版旁把折疊麻雀推回去,木版是用來防止婦女高跟鞋麻雀踏草坪。客人在起立為麻雀蛋糕他媽的歡呼。”  

他不知道,泰德想。他在一遍遍地寫着“麻雀”這個詞,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他聽到麻雀在頭頂上不安地走動,雙胞胎擡頭看了幾次才入睡,所以他知道他們也注意到了麻雀。  

但喬治不知道。  

對于喬治來說,麻雀不存在。  

泰德又低頭看手稿。那個詞越來越多地出現,到了最後一段,開始整句出現。  

“馬辛後來發現麻雀在飛,他親手挑選中惟一真正聽話的是他的麻雀,是傑克·蘭格雷和羅立克。所有其他人,他一起飛了十年的麻雀,都在麻雀上。在馬辛對着他的麻雀對講機喊之前,麻雀開始飛起來。”  

“怎麼樣?”泰德放下手稿時,斯達克問,“你認為怎麼樣?”  

“我認為很好,”泰德說,“但你很清楚,對嗎?”  

“對……但我想聽你這麼說,夥計。”  

“我還認為你看上去好多了。”  

這是真的。但斯達克沉浸在阿曆克斯·馬辛充滿暴力的世界時,他開始痊愈。  

膿瘡正在消失。破裂腐爛的皮膚又呈現出粉紅色,新皮膚從膿瘡兩邊朝中間愈合,有幾處已經合在一起了。爛成一團的眉毛又長了出來。黃膿也不向斯達克襯衣領上滴了,正在幹起來。  

泰德擡起左手,摸摸他左太陽穴處的膿瘡,把手伸到面前,手全是濕的。他又身手摸摸前額,皮膚很光滑,那個白色傷疤不見了。  

跷跷闆的一頭上去了,另一頭沉下去了,這是大自然的規律,又一條規律。  

外面黑了嗎?泰德想應該黑了。他看看表,但這沒有用,表五點十五就停了。時間無關緊要,他必須快點兒行動。  

斯達克在煙灰缸裡掐滅香煙:“你想接着幹還是休息一下?”  

“為什麼不接着幹呢?”泰德說,“我認為你行。”  

“對。”斯達克說,他并沒看着泰德,隻看着字,一隻手理理重又變得光澤的金發,“我也認為我行。準确地說,我知道我行。”  

他又開始潦草地寫起來。泰德探身去拿鉛筆刀,斯達克擡頭看看他,又低下頭。泰德把一支鉛筆削得像剃刀一樣鋒利。當他轉過身時,從口袋裡掏出羅立給他的鳥哨,緊緊握在手裡,又坐了下來,看着面前的筆記本。  

時間到了,他對此确信無疑,惟一的問題是他有沒有勇氣試了。  

他内心有些不願意,仍渴望着寫書。但他驚訝地發現,這欲望不像麗茲和龐波離開書房時那麼強烈。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和斯達克分開了,斯達克正在成為一個獨立的人,這再也不是他的書了。阿曆克斯·馬辛和一開始就擁有他的人在一起了。  

泰德左手緊握着鳥哨,伏在他的筆記本上。  

“我是創造者,”他寫道。  

整個世界似乎靜止了,在傾聽。  

“我是擁有者。”  

他停下來,瞥了一眼熟睡的孩子們。  

再寫五個字,他想,隻寫五個字。  

他發現自己從未那麼渴望寫這五個字過。  

他想寫小說……但不僅如此,他不僅想看第三隻眼睛所展示的可愛的景象,他更想要自由。  

“再寫五個字。”  

他把左手伸到嘴邊,緊緊咬住鳥哨,就像咬住雪茄一樣。  

“現在别擡頭,喬治。别擡頭,别從你正在創造的世界向外望。現在别。親愛的上帝,别讓他看真實的世界。”  

他在面前的白紙上,冷冷地用大寫字母寫下“靈魂擺渡者”幾個字,把它圈起來,在下面劃了一個箭頭,在箭頭下面寫道“麻雀飛起。”  

屋外,風刮起來——但那不是風,是幾百萬片羽毛在擺動,這是泰德腦中的景象。突然,他腦中的第三隻眼睜開了,睜得比以前還要大,他看到了新澤西州的伯根菲爾德——空蕩蕩的房子、空蕩蕩的街道、春天和暖的天空。他看見到處是麻雀,比以前還多。他成長的世界變成了一座巨大的鳥舍。  

隻是它不是伯根菲爾德。  

它是安德死韋爾。  

斯達克停止了寫作,眼睛突然警覺地睜大了,但已經太晚了。  

泰德深吸一口氣,開始吹起來,羅立給他的鳥哨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  

“泰德?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  

斯達克伸手去争奪鳥哨。沒等他碰到,砰地一聲,鳥哨在泰德嘴裡斷裂了,劃破了他的嘴唇。這聲音驚醒了雙胞胎,溫蒂哭起來。  

屋外,麻雀的沙沙聲變成了轟隆聲。  

它們飛起來了。  



一聽到溫蒂哭,麗茲就向樓梯走去。龐波原地站了一會兒,外面的景象讓他證住了。大地、樹林、湖面、天空都被遮住了。麻雀像一個擺動的窗簾,嚴嚴實實地遮住了窗戶。  

當第一批小鳥開始撞擊鋼化玻璃時,龐波從麻木中醒來。  

“麗茲!”他尖叫道,“快趴下!”  

但她不想趴下,她隻想到她的孩子在哭。  

龐波穿過房間,向她跑去,速度驚人。他剛把她按倒,整扇落地玻璃窗在兩萬隻麻雀的撞擊下,向裡炸開。随後又有兩萬隻,接着又有兩萬隻,片刻之間,客廳全是麻雀,到處都是。  

龐波趴在麗茲身上,把她拖向沙發下面。世界充滿了麻雀的尖叫聲。現在,他們能聽到别的窗戶的破碎聲,所有的窗戶。整幢房子全是這些小型自殺轟炸機的撞擊聲。龐波向外望去,隻見一片棕黑的東西的運動。  

鳥撞在防火警報器上,響起一片警報聲,電視機發出可怕的爆炸聲,牆上的畫都嘩啦啦掉下來,挂在湖邊牆上的鍋被撞落到地上,發出一陣叮當聲。  

他仍能聽到孩子們在哭,麗茲在尖叫。  

“放開我!我的孩子!放開我!我必須去救孩子!”  

她剛從他身上露出半個身子,立即就被麻雀蓋住了。它們咬住她的頭發,發瘋似的撲騰,她拼命撲打。龐波抓住她,把她拖回來。透過客廳旋轉的空氣,他可以看到黑壓壓一大群麻雀向樓梯上飛去——飛向樓上辦公室。  



第一批麻雀沖擊暗門時,斯達克正伸手抓泰德。隔着牆,泰德可以聽到鎮紙落地的沉悶聲和玻璃撞碎的叮當聲。雙胞胎在嚎啕大哭,哭聲和麻雀瘋狂的吱喳聲混在一起,顯出一種古怪的和諧。  

“停下!”斯達克喊道,“停下,泰德!不管你在幹什麼,馬上停下!”  

他伸手去摸槍,泰德把手中的鉛筆紮向斯達克的喉嚨。  

鮮血一下子噴出來。斯達克轉向他,張開嘴,抓住鉛筆。鉛筆随着他的吞咽動作而上下擺動。他一隻手握緊鉛筆,把它拔出來。“你在幹什麼?”他聲音沙啞地說,“那是什麼?”現在他聽到麻雀了,他不明白,但他聽到了。他的眼睛轉向關着的門,泰德第一次在那雙眼睛中看到真正的恐懼。  

“我在寫結尾,喬治,”泰德低聲說,“我在寫真實世界中的結尾。”  

“好吧,”斯達克說,“那麼讓我們寫大家的結尾吧。”  

他轉向雙胞胎,一手握着血淋淋的鉛筆,一手握着一支手槍。  



沙發一頭放着一塊疊着的毛毯。龐波伸手去拿,卻覺得像十幾根滾燙的針在紮他的手。  

“他媽的!”他縮回手,罵道。  

麗茲仍在試圖從他身下爬過去。巨大的呼嘯聲似乎充滿了整個宇宙,龐波已聽不到孩子的哭聲了……但麗茲·波蒙特卻能聽到。她扭動掙紮,龐波左手抓住她的衣領,覺得衣服都撕破了。  

“等一等!”他沖她吼道,但這沒用。孩子在哭,他說什麼也攔不住她。安妮也會這樣。龐波又一次伸出手,不顧麻雀的啄咬,猛地抓住毛毯。它從沙發上落下來。主卧室傳來一聲巨響,可能是櫥櫃翻了。龐波混亂的大腦試圖想象需要多少隻麻雀才能推倒一個櫥櫃,但他想象不出來。  

需要多少隻麻雀才能把一隻燈泡擰進去?他發瘋似的這樣問。三隻麻雀一個燈泡,三十六億隻才能把屋子掀翻!他發出一陣狂笑,這時,吊在客廳中央的巨大球形燈像炸彈一樣爆炸了。麗茲尖叫一聲,向後縮了一下,龐波将毛毯扔到她頭上,自己也鑽了進去。在這裡也有六隻麻雀和他們擠在一起,他感到毛茸茸的翅膀打着他的面頰,左邊太陽穴一陣痛,便使勁用毛毯拍打。麻雀落到肩膀,又落到毯子下的地闆上。  

他猛地拉過麗茲,對着她的耳朵喊道:“我們走過去!走過去,麗茲!披着毯子!如果你跑的話,我就打昏你!明白的話,就點點頭!”  

她想掙脫。毛毯伸展開,麻雀落下來,在上面跳來跳去,好像在蹦床上一樣,然後又飛起來。龐波把她拉過來,使勁搖她的肩膀。  

“如果你明白的話,就點點頭,他媽的!”  

她點點頭,頭發碰到他的面頰。他們從沙發下面爬出來,龐波緊緊樓着她的肩膀,害怕她會跑起來。他們慢慢穿過擁擠的房間,穿過瘋叫的鳥群。他們看上去像鄉村集市上的滑稽動物——兩個人在表演跳舞的驢子。  

波蒙特家的客廳很寬敞,天花闆很高,但現在卻很悶,他們穿過躁動的麻雀群。  

家具碎了,鳥群撞擊着牆壁、天花闆和家用電器,整個世界充滿了鳥的臭味和古怪的撞擊聲。  

他們終于走到樓梯邊,毛毯上落滿了羽毛和鳥屎,他們頂着毛毯,開始慢慢地向上爬,就在這時,樓上書房砰地傳來一聲槍響。  

現在龐波又聽到雙胞胎了,他們在尖叫。  



斯達克把槍瞄準威廉,泰德在桌子上摸到了斯達克擺弄過的那塊鎮紙。它是一塊很沉的灰黑色石頭,一面很平坦。斯達克剛要開槍,泰德把鎮紙猛地砸在這個金發大個子的手腕上,砸斷了他的骨頭,槍管垂下來。槍響了,在這間小房子裡震耳欲聾,子彈射進離威廉右腳一英寸的地闆裡,濺起的碎片落到他淡蘭色的睡褲褲腿上。雙胞胎開始尖叫。當泰德和斯達克扭到一起時,他看到雙胞胎自動地摟到一起,互相保護。  

這時,斯達克把鉛筆紮進他的肩膀。  

泰德疼得大叫一聲,推開斯達克。斯達克被放在角落的打字機絆了一下,向後摔倒在牆上。他想把手槍換到右手……但槍掉了。  

現在,鳥群撞門的聲音像雷聲一樣……門開始慢慢打開。一隻翅膀斷了的麻雀鑽了進來,落到地闆上,不停地抽動。  

斯達克在後褲兜摸索着……掏出折疊式剃刀。他用牙咬開刀刃,眼睛在鋼刃上方閃着瘋狂的兇光。  

“你想試試剃刀,夥計?”他問,泰德看到他的臉一下子又開始腐爛了,就像被一塊磚塊猛地落下砸了一樣。“你真想要?好吧,給你。”  



麗茲和龐波爬到樓梯中間,停了下來。他們面前懸着一堵鳥牆,向前再也走不動了,麻雀在空中飛舞、尖叫。麗茲恐懼而憤怒地喊着。  

鳥并沒有攻擊他們,隻是攔着他們,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麻雀都到了這兒,都到了波蒙特家的二樓。  

“趴下!”龐波沖她喊道,“也許我們能從下面爬過去。”  

他們跪下,盡管很不舒服,但開始還能前進,他們從堆成十八英寸厚的血淋淋的麻雀地毯上爬過去,然後又被那堵牆擋住了。從毛毯下面望過去,龐波看到眼前麻雀聚成一團,難以形容。靠在樓梯地闆上的麻雀被壓死了,一層一層活着的麻雀站在它們上面。樓梯向上三英尺遠的地方,似乎是某種死亡區域,麻雀撞擊、落下,有的又飛起,有的在一大片折斷了翅膀和腿的同伴身上掙紮着。龐波記得麻雀是不會盤旋的。  

在他們的上方,在這道古怪的活障礙後面,傳來一個男人的尖叫聲。  

麗茲抓住他,把他拉到身邊。“我們該怎麼辦?”她尖叫道,“我們該怎麼辦?”  

他沒有回答,因為沒有答案。他們無能為力。  



斯達克右手握着剃刀,向泰德逼近。泰德向慢慢搖動的房門退去,眼睛盯着刀刃,順手從桌上抓起一支鉛筆。  

“那沒用,夥計,”斯達克說,“現在沒用了。”然後他的眼睛移向房門,門已被撞開了很寬一條縫,一大群麻雀像條河一樣向斯達克沖去。  

一瞬間,他的表情變成了恐懼……他明白了。  

“不!”他尖叫道,開始用阿曆克斯·馬辛的剃刀砍它們。“不,我不!我不回去!你們别想讓我回去!”  

他一下子把一隻麻雀砍成兩半,這兩半折騰着落下來。斯達克朝他四周不停地砍着。  

突然,泰德明白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是靈魂擺渡者護送喬治·斯達克回去,護送他回到安德斯韋爾,回到死人的世界。  

泰德扔掉鉛筆,回到孩子們身邊。空中全是麻雀。門現在已幾乎全部打開,鳥群潮水般地湧入。  

麻雀落到斯達克寬闊的肩膀上,落到他的手臂上、頭上。麻雀撞擊他的胸口,先是幾十隻,然後是上百隻。他在一團飛落的羽毛和閃亮鋒利的鳥喙中,不停地扭動還擊。  

麻雀蓋住了剃刀,它那邪惡的閃光消失了,埋在羽毛中。  

泰德看看孩子們。他們已不哭了,擡頭看着擁擠、沸騰的空中,臉上都流露出驚奇和喜悅的表情。他們舉起手,好像在檢查是否下雨了。他們的小手指伸開,麻雀站在上面……但并沒有啄他們。  

但麻雀在啄斯達克。  

鮮血從他臉上一百多處噴出來。他的一隻藍眼睛不見了。一隻麻雀落到他襯衣領子上,把嘴戳進泰德用鉛筆紮出的喉部傷口,哒哒哒,連戳三下,就像一把機關槍一樣快。斯達克伸手抓住它,就像捏紙一樣把它捏碎。  

泰德蹲在雙胞胎身邊,麻雀也落到他的身上,但并不啄他,隻是站着看。  

斯達克消失了。他變成了一尊麻雀組成的活塑像,鮮血從擺動的翅膀和羽毛間流出來。泰德聽到樓下某處刺耳的斷裂聲,木版塌了。  

麻雀沖進了廚房,他想,接着又想到爐氣管道,但這念頭很遙遠,微不足道。  

現在,他開始聽到從斯達克骨頭上撕下肉時的咝咝聲。  

“它們是為你而來的,喬治。”他低聲說,“它們是為你而來的,上帝保佑你。”  



龐波感到上面又有空隙了,于是從毛毯上鑽石形的小孔向外看。鳥屎落到他面頰上,他用手抹去。樓梯上仍然滿是麻雀,但數量減少了。那些活着的鳥顯然已飛到了它們要去的地方。  

“快點。”他對麗茲說。他們又開始踩着一層層死鳥向前去,走到二層轉彎平台時,突然聽到泰德尖叫道:“把他帶走!把他帶回他原來的地獄去!”  

鳥群像飓風一樣飛起來。  



斯達克垂死掙紮,想要掙脫出來。但他無處可去,無路可逃。雖然如此,他還是要試一試,這是他的風格。  

團團圍住他的鳥群,随着他向前移動。他擡起被羽毛、頭和翅膀遮蓋住的粗壯的胳膊,向身上撲打,然後,又舉起來,抱在胸前。鳥掉到地闆上,有的受了傷,有的死了。在那一瞬間,泰德看到了一幅終生難忘的圖景。  

麻雀在活吃喬治·斯達克。他的眼睛沒有了,隻剩下兩個大黑眼窩,鼻子變成了一個血塊,前額和大部分頭發已被撕掉,露出粘滿黏液的頭蓋骨,襯衣的領子仍挂在他的脖子上,但其餘部分都沒有了。白色的肋骨從他的皮中突出來。麻雀打開了他的肚子,一群麻雀落在他的腳上,擡頭向上看着,争奪着一塊快落下來的、血淋淋的破碎内髒。  

他還看到别的。  

麻雀正試圖把斯達克擡起來。它們在試……很快,當他的軀體被吃得差不多時,它們就能擡起他了。  

“把他帶走!”他尖叫道。“把他帶走!把他帶回他原來的地獄去!”  

斯達克的尖叫聲停止了,一百多隻麻雀啄爛了他的喉嚨。麻雀聚集到他的胳肢窩下,他的腳從血淋淋的地毯上升起了一下。  

他用剩下的手臂猛地向掖下打去,打死了幾十隻……但是又有幾十隻沖上來接替它們的位置。  

泰德右邊木頭被啄得斷裂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空。他朝那邊望去,看到書房東牆像紗紙一樣裂開,上千隻黃色的鳥嘴一下子穿透牆壁。他抓住雙胞胎,把他們放到身下,弓起身子保護他們,這動作很優美,也許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  

樓壁向裡導下,揚起一片碎木和木屑的煙塵,泰德閉上眼睛,緊緊抱着孩子。  

他再不看了。  

十一

但龐波看到了,麗茲也看到了。  

當頭上和四周的鳥群分開時,他們把毛毯拉到肩膀上。麗茲踉踉跄跄地跑進客人卧室,跑向敞開的書房門,龐波緊跟在她身後。  

他一下子看不清書房裡面,隻模模糊糊看到一塊棕黑色影子。接着他認出一個可怕的人形,這是斯達克,他身上蓋滿鳥,被活活吞食着,但他還活着。  

更多的鳥飛來,龐波覺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鳥叫聲會使他發瘋的。這時,他看到了它們在幹什麼。  

“龐波!”麗茲尖叫道,“龐波,它們在擡起他!”  

原來的喬治·斯達克隻剩下一個人形輪廓了,他被一群麻雀托着升到空中,穿過辦公室時他差點兒摔下來,然後又搖搖晃晃地升起,向東面牆上的大洞飛過去。  

更多的鳥從洞裡飛進來,留在客房裡的則沖進書房。  

肉從斯達克抽動的骨架上雨點兒般地落下。  

他的身體被麻雀圍着從洞中飄過去,最後一根頭發也被拔了出來。  

龐波和麗茲踏着死鳥走進書房。泰德慢慢站起來,一手抱着一個正在哭泣的孩子。麗茲跑過去,抱過孩子,撫摩着他們,看看是否受了傷。  

“沒事兒,”泰德說,“我想起他們沒事兒。”  

龐波走到書房牆上的破洞邊,向外望去,他看到了一幅隻有在可怕的神話中才能見到的圖景:天空中黑壓壓的全是麻雀,但有一處是漆黑的,就像在現實中扯開的一個洞。  

這個黑洞是一個正在掙紮的人。  

鳥群把它越舉越高,舉到樹梢時似乎停了下來。龐波聽到從那一團黑雲中傳來一聲刺耳的、非人的尖叫,接着麻雀又開始移動。看着這情景,就像在看倒放的電影,黑色鳥群從房子所有的破窗口退了出來,它們從車道上、樹上和羅立的車頂上向上飛去,呈現出一種漏鬥形狀。  

它們都飛向那個黑暗的中心。  

那個人形東西又開始移動……飛越樹林……飛進黑暗的天空……消失了。  

麗茲坐在角落,把雙胞胎放在腿上,搖着、哄着他們——但兩個孩子似乎沒有特别難過,他們高興地看着母親憔悴的、布滿淚痕的臉。溫蒂拍拍母親的臉,好像在安慰她母親。威廉伸出手,從她頭發上摘下一根羽毛,仔細地看着。  

“他走了。”泰德聲音沙啞的說,走到書房洞邊的龐波身邊。  

“對。”龐波說,突然哭了起來。他沒料到自己會哭,這是不由自主的。  

泰德想擁抱他,龐波躲開了,靴子踩在幹巴巴的死麻雀堆上。  

“沒關系,”他說,“我會好的。”  

泰德又透過破洞望着外面的黑夜。一隻麻雀從黑暗中飛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謝謝你,”泰德對它說,“謝——”  

麻雀突然狠很地啄了他一下,啄得眼睛下面出了血。  

然後麻雀飛走了,找它的同伴去了。  

“為什麼?”麗茲問,驚訝地看着泰德,“它為什麼這樣?”  

泰德沒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認為羅立也會知道答案。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像魔幻一樣……但這并不是神話。也許最後那隻麻雀受某種力量驅使,感到需要提醒泰德。  

“當心,泰德。沒有人能控制來世的使者。沒有人能長時間地控制——而且總要付出代價的。”  

我必須付出什麼代價呢?他冷冷地想。什麼時候還清欠帳呢?  

但那是以後的事了。鳥啄了我一下,也許欠帳已經付清了。  

也許他最後是不賠不賺。  

“他死了嗎?”麗茲問……幾乎像是在乞求。  

“是的,”泰德說,“他死了,麗茲。關于喬治·斯達克的書結束了。大家快點,讓我們離開這兒。”  

他們走了。  

尾聲

“那天,亨利沒有吻瑪麗·羅,但他也沒有一言不發地離開她,雖然他可以這麼做。他看着她,忍受着她的憤怒,等着這憤怒平息下來。他逐漸意識到,大部分悲哀都是屬于她的,别人無法分擔,連讨論也不行。瑪麗·羅獨舞時跳得最好。  

最後,他們穿過田野,又看了看三年前伊芙琳去世的那間遊戲室。這算不上告别,但他們隻能做到這一步。亨利覺得這已經夠好了。  

他把伊芙琳用紙做的一些小芭蕾舞女放在荒廢的門廊旁的草叢中,知道風很快就會把它們吹走。然後他和瑪麗·羅最後一次一起離開這個老地方。這并不完美,但也不錯,挺不錯的。他不相信幸福的結局,他僅有的一點安甯主要來自這一信念。  

——  泰德·波蒙特:《狂舞者們》  

和熟睡時的幻覺相反,人們真實的夢在不同的時間結束。泰德·波蒙特和喬治·斯達克之夢在那天晚上九點十五分結束,靈魂擺渡者把黑暗的另一半帶到他該去的地方。夢伴随着那輛托羅納多車一起結束,他和喬治在夢中常乘着這涼毒蜘蛛般的黑色托羅納多車來到這幢房子。  

麗茲和雙胞胎站在與湖畔路相交的車道盡頭,泰德和龐波在喬治·斯達克的黑色汽車旁,這車已不是黑色的了,濺滿的鳥屎使它變成灰色的。  

龐波不想看那幢房子,但卻無法移開眼睛。房子已變成一片廢墟,東邊書房遭到的破壞最嚴重。到處都是裂開的洞,欄杆從臨湖一面的平台上挂下來,像把木梯似的。房子周圍堆着一大圈死鳥,有的鳥夾在房頂的縫隙中,有的堵在排水溝中。月亮生了起來,照在玻璃上,閃閃發光。死麻雀的眼中也閃着同樣的銀光。  

“你真的覺得沒事嗎?”泰德問。  

龐波點點頭。  

“我這麼問,是因為這是銷毀證據。”  

龐波沙啞地笑起來:“誰會相信這樣的證據呢?”  

“我想沒人會相信。”泰德停了一下,然後說,“你知道,我曾覺得你有點兒喜歡我,現在我再沒有這種感覺了,一點也沒有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你認為我要對這一切負責嗎?”  

“我根本不在乎,”龐波說,“一切都結束了,這才是我關心的波蒙特先生。這是我惟一關心的事。”  

他看到泰德疲倦、痛苦臉上委屈的表情,便又補充說:“瞧,泰德,這太讓人震驚了,我剛看到一個人被一群麻雀帶上了天。讓我休息一下,好嗎?”  

泰德點點頭:“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龐波想。“你不明白你是什麼人,而且我懷疑你永遠也不會明白……我不知道以後你們夫妻之間會不會和睦,不知道她想不想理解,或敢不敢愛你。也許以後你的孩子會理解你……但你不會明白,泰德。站在你身邊,就像站在一個惡魔爬出來的洞口邊。惡魔現在死了,但人們仍不想離它出來的地方太近。因為可能還有一個惡魔。也許沒有了,你的理智明白,但你的情感卻不同,對嗎?夥計。即使洞永遠是空的,還有夢,還有回憶。比如,還有豪默·加馬齊,被他自己的假臂活活打死。因為你,泰德,都是因為你。”  

這不公平,龐波内心明白。泰德并不想成為雙胞胎,他在子宮裡殺死雙胞胎兄弟,并非出于惡意。當他用喬治·斯達克這個筆名寫作時,并不知道惡魔在等着他。  

不過,他們仍是雙胞胎。  

他忘不了斯達克和泰德一起笑的樣子。  

那種瘋狂的笑和瘋狂的眼神。  

他懷疑麗茲是否能忘記。  

一陣微風吹來汽油刺鼻的味道。  

“讓我們燒了它,”龐波突然說,“讓我們把這一切全燒掉。我不在乎以後人們怎麼想。這兒幾乎沒有風,不等火勢蔓延,救火車就會趕到。如果燒掉周圍的一些樹木,那就更好了。”  

“我來幹。”泰德說,“你去麗茲那裡,幫我——”  

“我們一起幹。”龐波說,“把你的襪子給我。”  

“什麼?”  

“你聽我的——我要你的襪子。”  

龐波打開托羅納多車的門,向裡看看。是的——一個标準汽車排擋,像喬治·斯達克這樣強壯的男人決不會用自動排擋的,隻有泰德·波蒙特才會用。  

他讓門開着,然後左腿金雞獨立,脫下右腳的鞋和襪子。泰德看着他,也照他的樣子做。龐波穿上鞋,對左腳也依次照辦,他不想光腳踏在死鳥上。  

他做完後,把兩隻襪子結在一起,然後把泰德的襪子也纏在一起。他走到乘客座位一邊,死麻雀在他腳下像報紙一樣沙沙做響。他打開托羅納多車的油箱口,擰開蓋子,把襪子放進油箱。他把它拎出來時,襪子已浸透汽油。他又掉了個頭,把幹燥的一頭放進油箱,濕的一端搭在濺滿鳥屎的車身上。然後他轉向跟在他身後的泰德。龐波在制服襯衫口袋摸摸,掏出一盒火柴,這種火柴是随香煙一起贈送的,他不知道他怎麼會有盒火柴的,但火柴盒封面有一個集郵廣告。  

郵票上畫的是一隻鳥。  

“當卡車開動時,電着襪子,”龐波說,“一秒鐘也别提前,明白嗎?”  

“明白。”  

“它會爆炸的。房子會點着的,然後是後面的汽油箱。當消防隊趕到時,看上去就像你的朋友失去了控制,撞到房上爆炸了。至少我希望這樣。”  

“好吧。”  

龐波走回汽車邊。  

“你們在幹什麼?”麗茲不安地喊道,“孩子們要着涼了!”  

“馬上就好!”泰德回答道。  

龐波探身到托羅納多車難聞的車裡,拉緊緊急制動閘。“等到它開動。”他沖身後喊道。  

“好。”  

龐波用腳踩住踏闆,把變速杆換到空擋。  

托羅納多車立即開動了。  

在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泰德沒點火……突然,車後一片火光。托羅納多車慢慢滑向最後的十五英尺車道,在瀝青路上颠動着,滑向後面的走廊,撞到房子的一側,停了下來。龐波在火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保險杠上标語的字:高貴的狗雜種。  

“再不是了。”他低聲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回去吧。車要爆炸了。”  

他們撤了不到十步,托羅納多車就變成了一團火球。火焰竄上破損的東牆,書房牆上的洞變成了一個瞪着的黑眼睛。  

“快點,”龐波說,“快進我的巡邏車。現在我們已達到目的了,我們必須報警,不必要讓這裡的人都為此遭到火災。”  

但泰德多停留了一會兒,龐波陪着他。房子是幹木構成的,很快就被火點着了。火焰從泰德書房的洞口燒進去,火眼造成的氣流把紙張又吹了起來,上下起伏。在火光中,龐波能看到紙上寫滿了。紙卷了起來,被火點着了,燒焦變黑,像黑色的鳥一樣飛上高空。  

龐波認為,一旦她們到了氣流之上,正常的清風會把它們吹走,一直吹到地球的末端。  

好,他想,低着頭,開始向車道那頭的麗茲和孩子悶走去。  

身後,泰德·波蒙特慢慢舉起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他就這麼在那裡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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