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合作
波蒙特的别墅在5号公路邊,湖畔路上方一英裡處,但泰德在不到十分之一英裡處停下,睜大眼睛,覺得難以置信。
到處都是麻雀。
每棵樹枝上,每塊岩石上,每片空地上都站滿了麻雀。他眼前的世界古怪而虛幻:似乎緬因州的這塊土地長出了羽毛。前面的路消失了,完全消失了,
原來的路現在全是擠來擠去的麻雀。
什麼地方的一棵樹枝折斷了。除此之外,惟一的聲音就是羅立的汽車聲。消音器從剛開始向西行駛時就不行了,現在似乎一點兒也不起作用了。發動機轟轟作響,偶爾會有爆炸聲,這種聲音應該把麻雀驚飛了,但它們卻并不動。
麻雀就在泰德汽車前方不到十二英尺處,界限非常清楚,就像是用尺子劃出來的一樣。
“許多年來,沒有人見過這麼多的麻雀,他想,自從上世紀末捕殺信鴿後沒見過,真像出自達英妮·杜·莫裡亞的小說。”
一隻麻雀跳到車蓋上,似乎在窺視他,泰德在小鳥黑色的眼睛中感到一種可怕、冷漠的好奇。
“它們一直伸展到哪裡?”他想。“一直到屋子?如果那樣的話,喬治已經看到它們了……那就糟了。即使他們沒排到那麼遠,我怎麼走呢?它們不止是停在路上,它們就是路。”
但是,當然他知道答案:如果他要去别墅的話,就不得不從麻雀身上碾過去。
不,他心中呻吟道。不,你不能這樣。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可怕的景象:成千上萬隻小小的身體發出被碾碎的聲音,鮮血從車輪下噴出,一團團粘滿鮮血的羽毛随着車輪轉動。
“但我必須過去,”他低聲說,“我不得不這麼幹。”他咧嘴一笑,臉變成一副可怕的痙攣樣子,那一瞬間看上去像斯達克一樣怪。他把變速杆推到一檔,開始低聲哼起《約翰·韋斯利·哈丁》。羅立的汽車項了一聲,差一點停了,接着發出三聲爆炸聲,開始朝前開動了。
車蓋上的麻雀飛了下去,泰德屏住呼吸,等着它們同時飛起,就像在他恍惚狀态中看到的那樣:一片黑雲飛起,發出暴風雨般的響聲。
相反,汽車前方的路面開始翻動,一群麻雀向後退,讓出兩條通道……這些通道剛巧可讓車輪通過。
“天哪!”泰德低聲說。
這時他已在麻雀中。突然,他從熟悉的世界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這些麻雀是生與死兩個世界之間的守衛者。
“這就是我現在的處境,”他一邊慢慢沿着麻雀讓出的通道開着,一邊想。“我到了活死人的地方,上帝保佑我。”
道路在他面前不斷展開,前方總有十二英尺沒有麻雀,當他駛過這段距離,又有十二英尺在他面前展開。汽車車身從聚集在車轍之間的麻雀頭上開過,但似乎沒有壓死它們,至少他從後視鏡中沒有看到一隻死麻雀。但也很難說,因為車一過麻雀就又合攏了,又成了一片羽毛。
他能聞到它們的氣味——一種淡淡的氣味。他小時侯曾把頭伸進裝着兔子屎的口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種味很像那種味。它并不髒,但很強烈,而且很陌生。他開始擔心這一大群麻雀會吸盡空氣中的氧氣,在他到達目的前就悶死了他。
現在他可以聽到頭頂的哒哒聲,想象着麻雀站在車頂上,跟它們的同伴交流,指導它們何時讓出車道,何時安全的回到原處。
他開上第一個山坡,看到滿坑滿谷的麻雀—麻雀蓋滿了每一個物體、每一棵樹,把這裡變成了一個惡夢般的鳥世界,不緊使他難以想象,而且使他難以理解。
泰德覺得自己有點兒暈,使勁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和汽車的轟鳴相比,這隻是很小的一聲,但他看到鳥群中一陣波動,像是打了一個冷戰。
“我不能下去,我不能。”
“你必須下去。你是知情者。你是擁有者。”
而且——他還能去哪兒呢?他想起羅立的話:“小心,泰德。沒人能控制死後的使者,不能長時間的控制。”假如他退回到5号公路?鳥在他前面讓出了一條路……但他認為它們不會在他身後讓開一條路的。他相信現在改變主意,是不可想象的。
泰德開始向下駛去……麻雀在他面前讓開了一條路。
他從未準确地記住其餘的旅程,這旅程一結束,他在心中立刻把它蒙了起來。他隻記得一次次地想,“它們不過是麻雀,天哪……它們不是老虎或鳄魚或比拉魚……它們隻不過是麻雀!”
雖然如此,但一下看到這麼多麻雀,看到到處都是麻雀,看到每棵樹枝都擠滿了麻雀……這會影響你的心靈,傷害你的心靈。
他拐到湖畔路半英裡處的一個急拐彎處,一片草坪出現在左邊……但那不是草坪,而是黑壓壓的一片麻雀。
傷害你的心靈。
有多少?幾百萬隻?還是幾十億隻?
樹林中又有一根樹枝咯嚓一聲折斷了,聽上去像遠處的雷聲。他經過威廉家時,看到上面站滿了麻雀,房子快要被壓趴了。他沒有想到龐波的巡邏車就停在威廉家的車道上,他隻看到一個蓋滿麻雀的隆起物。
他經過了另外幾家。在離他自己家四百碼的地方,麻雀沒有了。一邊是麻雀的世界,六英寸之外卻一隻麻雀也沒有。這更像是誰在路上劃了一條筆直的線,小鳥撲閃着翅膀跳到一邊,露出了光秃堅硬的湖畔路。
泰德把車開進空地,突然停下,打開車門,吐了一地。他呻吟着,用手擦擦額頭的虛汗。前面兩邊是樹林,左邊是藍色的湖水,波光閃閃。
他向後望去,看到一個黑色的、無聲的、等待的世界。
“靈魂擺渡者,”他想。“如果出了問題,如果他控制了那些鳥,那麼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吧。”
他猛地關上門,閉上眼睛。
“鎮靜,泰德。你曆盡艱辛,不是為了失敗,鎮靜,忘掉麻雀。”
“我忘不了它們!”他内心深處喊道。這喊聲近乎瘋狂。“我忘不了!我忘不了!”
但他能夠,他願意。
麻雀在等待,他也将等待,他要等到時機成熟。他要等到時機成熟,即使不為他自己,也要為麗茲和孩子們。
“假裝這是一篇小說,一篇你正在寫的小說,一篇沒有麻雀的小說”
“好吧,”他低聲說,“我來試試。”
他又開動汽車,同時低聲唱着《約翰·韋斯利·哈丁》。
二
斯達克把汽車熄了火,慢慢鑽出小汽車,他伸了個懶腰。喬治·斯達克從屋裡走出來,挾着溫蒂,跨上走廊,面對着泰德。
斯達克也伸了個懶腰。
麗茲站在龐波身邊,感到一陣尖叫要從她的前額而不是喉嚨處喊出來。她拼命想把眼睛從這兩個人身上移開,但卻做不到。
看着他們倆,就像一個人對着鏡子做體操。
兩人長得毫不相像——即使不算斯達克正在腐爛這一點。泰德纖細,有點兒黑,斯達克則肩膀寬闊,很白,盡管曬得黑了。雖然如此,但他們仍很像。這種相像很怪,不是恐懼的眼睛能看出來的。它埋得很深,但卻又是真實存在的,因而引人注目:伸懶腰時兩腿交叉,手指伸直貼在大腿兩側,微微眯起眼睛,這些習慣都是一樣的。
他們同時放松下來。
“你好,泰德。”斯達克聽上去幾乎有點兒害羞。
“很好,喬治,”泰德冷冷地說,“家裡好嗎?”
“很好,謝謝。你想幹嗎?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
在他們後面5号公路處,一根樹枝咯嚓一聲斷了。斯達克的眼睛迅速轉向那個方向。
“那是什麼?”
“一根樹枝,”泰德說。“四年前那裡有過一次龍卷風,喬治。枯死的樹木一直在往下掉。你知道的。”
斯達克點點頭:“你怎麼樣,老夥計?”
“我很好。”
“你看上去有點兒瘦。”斯達克眼睛落到泰德的臉上,泰德能感覺到這雙眼睛試圖刺探他腦袋裡的想法。
“你自己看上去不太妙。”
斯達克笑起來,但笑聲中毫無幽默:“我想不太妙。”
“你會放他們走嗎?”泰德問,“如果我照你說的做,你真的會放他們走嗎?”
“真的。”
“我要你發誓。”
“可以,”斯達克說,“我可以發誓。南方人說話算話。”他那種假裝的南方口音完全消失了,以一種簡樸而又莊嚴的口氣說。兩人在夕陽中相對而視,金色的陽光使這一切顯得像夢幻一樣。
“好吧,”泰德等了一會兒說,同時心想:“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麻雀的事,那秘密隻有我知道。”“好吧,我們幹吧。”
三
當兩人站在門邊時,麗茲意識到她錯過了一個好機會,她本來可以把墊子下面藏有刀子的事告訴龐波的。
現在還行嗎?
她轉向龐波,正在這時,泰德喊道:“麗茲?”
他的聲音很尖,是一種少有的命令口吻,好像他知道她想幹什麼……不許她那麼幹。當然,這是不可能。是嗎?他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看着泰德,看到斯達克把溫蒂交給他。泰德緊緊地抱住溫蒂,溫蒂親昵地摟着爸爸的脖子,就像剛才摟着斯達克一樣。
現在!麗茲内心狂喊道。現在就對他說!讓他快跑!趁孩子在我們手中!
但是,斯達克有槍,她想誰也跑不過子彈。另外,她太了解泰德了,雖然她決不會說出口,但卻突然意識到,他非常可能自己把自己絆倒。
現在泰德離她很近了,她不能欺騙自己,假裝不懂他眼中的信息。
别亂來,麗茲,看我的。他的眼睛這麼說。
然後泰德用空着的那隻手摟住麗茲,全家人站在一起,笨拙但熱烈地擁抱在一起。
“麗茲,”他吻吻她冰涼的嘴唇說,“麗茲,麗茲,我很抱歉。我沒想到這種事會發生,我沒想到。我以為它……是無害的,是一個玩笑。”
她緊緊抱住他,吻他,讓他的嘴唇溫暖她的。
“沒關系,”她說,“會好的,是嗎,泰德?”
“對,”他說,向後退了一步,這樣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會好的。”
他又吻了她一下,然後看着龐波。
“你好,龐波,”他微微一笑說,“你改變看法了嗎?”
“改變了。今天我跟你的一位老相識談了話。”他看看斯達克,“也是你的老相識。”
斯達克揚起剩下的那些眉毛:“我認為泰德和我沒有共同的朋友,龐波警長。”
“啊,你和這家夥關系曾經很密切,”龐波說,“實際上,他曾殺死過你。”
“你在說什麼?”泰德尖銳地說。“我跟布裡查德談了,他很清楚地記得你們兩人。那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手術,他從你腦袋裡取出的就是他。”他沖斯達克點點頭。
“你在說什麼?”麗茲問,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聲音變得沙啞起來。
于是,龐波把布裡查德醫生告訴他的告訴了他們倆……但他最後删去了麻雀進攻醫院的那一段。他這麼做是因為泰德完全不提麻雀……泰德開車一定經過威廉家。這有兩種可能:要麼泰德到達時麻雀已飛走了,要麼泰德不想讓斯達克知道那裡有麻雀。
龐波仔細打量泰德,發現他在思考,但願是些好念頭。
龐波說完後,麗茲驚呆了。泰德在點頭。斯達克似乎無動于衷,龐波本來以為他的反應會最強烈,那張腐爛的臉上惟一的表情就是高興。
“這說明了很多問題。”泰德說,“謝謝你,龐波。”
“這對我說明不了任何問題!”麗茲尖叫道,雙胞胎被吓得哭起來。
泰德看着喬治·斯達克。“你是一個幽靈,”他說,“一種古怪的幽靈。我們都站在這兒面對一個幽靈。這不是很驚人嗎?這不僅是一件心靈感應事件,簡直是空前絕後的!”
“我認為這無關緊要。”斯達克輕松地說,“告訴他們威廉·伯拉斯的故事,泰德。我記得很清楚。當然,我那時還在裡面……但我在傾聽。”
麗茲和龐波疑惑地看着泰德。
“你知道他在說什麼嗎?”麗茲問道。
“當然我知道。”泰德說,“作為雙胞胎,我們想得都一樣。”
斯達克仰面大笑起來。雙胞胎停止哭泣,跟着他一起笑起來。“非常好,老夥計!太好了!”
“我——也許我應該說我們——和伯拉斯1981年同在一個答題小組,那是在紐約的新學校。在一次回答中,有幾個孩子問伯拉斯他是否相信死而複生,伯拉斯說他相信——他認為我們都是死而複生的。”
“那家夥很聰明,”斯達克微笑着說,“他一點兒也不會使用手槍,但很聰明。現在——你明白了嗎?你明白了這無關緊要了嗎?”
但這有關系,龐波一邊端詳着泰德一邊想。這很有關系。泰德的臉說明了這一點……還有你不知道的麻雀也說明了這一點。
龐波懷疑,泰德掌握的秘密比他知道的更危險,但也許他們兩人都有。他認為自己沒講布裡查德最後的那些話是對的……但他仍覺得自己像站在懸崖邊緣,耍弄太多的火把。
“談得夠多的了,泰德。”斯達克說。
泰德點點頭。“對,夠多了。”他看着麗茲和龐波,“我要你們倆别做任何……呃……出格的事。我要按他所說的做。”
“泰德!不!你不能那麼做!”
“噓,”他把一根手指壓在她的嘴唇上,“我能,而且我願意。這不是犯罪,不會有什麼特别的後果。紙上的詞産生了他,也隻有紙上的詞才能擺脫他。”他沖斯達克歪歪頭,“你認為他确信這會起作用嗎?他并不知道,他隻是希望而已。”
“說得對,”斯達克說,“希望産生于人類的乳頭。”他笑起來,這是瘋狂的笑聲,龐波明白斯達克也在懸崖邊玩火把。
他的眼角突然抽動了一下,龐波稍稍轉過頭,看到一隻麻雀站在客廳西側地玻璃窗外的平台欄杆上,接着又有兩隻飛來。龐波回頭看着泰德,看到作家的眼睛輕輕地轉動了一下。他也看見了嗎?龐波認為他看見了。那麼他是對的,泰德知道……但他不想讓斯達克知道。
“我們兩人隻是要去寫一點兒東西,然後就說再見。”泰德說,看着斯達克腐爛的臉,“我們要做的就是這些,對嗎,喬治?”
“你說得對,夥計。”
“所以你告訴我,”泰德對麗茲說,“你瞞着什麼事嗎?你腦子裡有什麼念頭嗎?有什麼打算嗎?”
她站在那裡,絕望地看着她丈夫的眼睛,沒有察覺到,在他們倆之間,威廉和溫蒂正手拉着手,高興地互相看着,就像久别的親人突然相逢一樣。
“你這話不是真的,對嗎,泰德?這隻是一個計謀,使他麻痹大意,對嗎?”她的眼睛再這麼問。
“不,我這話完全是真的,我真的想知道。”泰德灰色的眼睛這麼回答。
再這眼睛中還有别的信息,隐藏得很深的信息,隻有她才能看到。
“寶貝,我會幹掉他的,我知道怎麼幹,我能做到。”
“啊,泰德,我希望你是對的。”
“沙發下面有一把刀,”她慢慢說道,看着他的臉,“我從廚房拿出來的,那時龐波和……和他……在前廳打電話。”
“麗茲,天哪!”龐波幾乎是尖叫出來。把孩子們吓了一跳。實際上,他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不安。他已逐漸明白,如果要避免大家同歸于盡,隻有依靠泰德了。泰德創造了斯達克,還得由他來消滅斯達克。
她轉過頭看看斯達克,看到那可惡的獰笑又浮現在他腐爛的臉上。
“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泰德說,“相信我,龐波。麗茲,把刀取出來,扔到陽台外。”
龐波想:“我要扮演一個角色,這是個小角色,但記住大學戲劇班上那家夥常說的一句話:沒有小角色,隻有差演員。”“你認為他會放我們走嗎?”龐波懷疑地問,“他會像瑪麗的小羊羔一樣搖着尾巴翻山而去嗎?,夥計,你發瘋了。”
“對,我是瘋了。”泰德說,笑了起來,這笑聲很像斯達克剛才的笑聲——一個快要發瘋的人發出的笑聲。“他瘋了,而他是我創造的,對嗎?就像從一位三流宙斯頭裡跳出的一位廉價守護神。但我知道怎麼辦。”他轉過身,第一次嚴肅地盯着龐波,“我知道怎麼辦。”他慢慢地說,一字一頓,“去吧,麗茲。”
泰德粗魯而厭惡的叫了一聲,轉過身,好像要同他們的所有人斷絕關系一樣。
麗茲像做夢似的穿過客廳,跪下,從沙發墊子下摸出那把刀。
“當心那玩意。”斯達克說,聽上去非常警惕,非常嚴肅,“如果你的孩子會說話,他們也會這麼說的。”
她轉過頭,拂開臉上的頭發,看到他的槍口正對着威廉和溫蒂。
“我會當心的!”她用顫抖的、斥責的口氣說,快要哭了。她拉開落地窗戶,走到平台上。現在有六隻麻雀站在欄杆上,當她走近欄杆時,麻雀三個一組讓開,但沒飛走。
龐波看到她停了一下,看着麻雀,手指捏着刀柄,刀尖朝下,像根鉛錘。他掃了泰德一眼,看到他正緊張地看着她。最後,龐波掃了斯達克一眼。
斯達克正盯着麗茲看,但他臉上既沒有驚訝,也沒有懷疑。一個念頭突然掠過龐波的大腦:“他沒看見麻雀!他不記得在公寓牆上寫了什麼,而現在他沒看見麻雀!他不知道它們在那兒!”
這時他意識到斯達克也在看着他,用那冷漠、腐爛的眼睛盯着他。
“你為什麼看着我?”斯達克問。
“我想記住什麼是真正的醜陋,”龐波說,“也許有朝一日我會告訴我的孫子們的。”
“如果你不注意你的臭嘴,你根本就不用操心會有孫子。”斯達克說,“别盯着我,龐波警長,這很不明智。”
麗茲把切肉刀從二十五英尺高的平台欄杆上扔下去。當她聽到刀落地的聲音時,她真的開始哭起來。
四
“所有的人都上樓吧,”斯達克說,“泰德的辦公室在上面。我想你會需要打字的,對嗎,老夥計?”
“這回用不着。”泰德說,“你比我更清楚。”
斯達克裂開的嘴唇上綻出一絲微笑:“是嗎?”
泰德指指上衣口袋的一排鉛筆:“當我要和阿曆克斯·馬辛和傑克·蘭格雷聯系時,就用這些。”
斯達克看上去異常高興:“對,是這樣的。我以為這次你會有些不同。”
“沒什麼不同,喬治。”
“我帶來了我的鉛筆,”他說,“總共三盒。龐波警長,為什麼你不做件好事,到我的車裡去拿一下呢?鉛筆就在儀表盤下放雜物的地方。我們其餘人在這兒看孩子。”他看看泰德,瘋狂地笑起來,搖搖頭,“你是條狗!”
“說的對,喬治,”泰德說,微微一笑,“我是條狗,你也是。你不能教一條老狗新的把戲。”
“你很想寫作,對嗎,老夥計?不管你說什麼,你内心深處很想寫作。我在你眼裡看到這一點。你很想寫作。”
“是。”泰德簡潔地說,龐波認為他沒有撒謊。
“阿曆克斯·馬辛。”斯達克說,黃眼睛閃閃放光。
“對,”泰德說,現在他的眼睛也在閃閃放光,“‘割他,我要站在這兒看。’”
“說的對!”斯達克喊道,并且開始笑起來,“‘我要看血流出來。别讓我說第二遍。’”
現在他們兩人都開始笑起來。
麗茲看看泰德,又看看斯達克,然後又看看她丈夫,一下子變得臉色蒼白,因為她分不清這兩個人。
突然懸崖邊緣更近了。
五
龐波出去取鉛筆。他的頭隻伸進車中一會兒,都覺得像過了很長時間,因此他從中把頭抽出來後,心裡很高興。車裡有股陰冷難聞的氣味,讓他覺得惡心。在斯達克的車裡東翻西找,就像把頭伸進打翻了一瓶氯仿的閣樓一樣。
“如果這是夢的氣味,”龐波想,“我再不想做夢了。”
他在黑色轎車旁站了一會兒,手裡拿着三盒貝洛爾鉛筆,擡頭看着車道。
麻雀已經來了。
車道被麻雀遮住,看不見了。就在他看着的時候,更多的麻雀飛落下來。樹林裡全是麻雀。它們落下來,凝視着他,悄無聲息,像個活的謎語。
“它們為你而來,喬治,”他想,開始向屋子走去。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來,産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也許它們是為我們而來?”
他回頭看了鳥群一會兒,看不出什麼名堂,于是走進屋裡。
六
“到樓上去,”斯達克說,“你先上,龐波警長。走到客房卧室的後面,靠牆有一隻擺滿照片、玻璃鎮紙和小紀念品的玻璃櫥,你用手推左櫥門,它就會向裡轉,泰德的書房就在裡面。”
龐波看看泰德,泰德點點頭。
“你很熟悉這個地方,”龐波說,“雖然你從沒來過這兒。”
“我來過這兒,”斯達克嚴肅地說,“我在夢中常來這兒。”
七
兩分鐘後,他們全都站在泰德書房獨特的門外面。玻璃櫥向裡一轉,露出兩個通向書房的入口,當中由櫥隔開。這裡沒有窗戶,泰德曾向麗茲提出在朝湖的那面開個窗戶,那樣他就可以寫幾個字,然後透過窗戶向外張望兩個小時,看過往的船隻。
一盞台燈在書桌上投下一圈白光。書桌後并排放着一把辦公椅和一把折椅,書桌上并排放着兩本空白筆記本,每本上面放着兩枝削尖的貝洛爾黑美人鉛筆。泰德有時使用的一台IBM電腦打字機被拔掉了插頭,塞在一個角落。
泰德自己從客廳壁櫥中般來折疊椅,現在,屋裡顯出一種對稱,麗茲對此既驚訝又不愉快。這很像泰德剛到時她所看到他們之間的那種相似舉止的一種翻版。本來是一把椅子的地方,現在是兩把椅子;本來一套文具的地方,現在并排放着兩套文具,泰德正常的寫作工具被扔到一邊。當斯達克坐在泰德的辦公椅上,泰德坐在折疊椅上時,這種混亂達到了極點,麗茲感到一陣暈眩。
他倆每人腿上都坐着一個孩子。
“在有人懷疑并來搜查這裡之前,我們有多長時間可以用?”泰德問龐波,後者和麗茲一起站在門口。“說實話,并盡量準确。相信我,這是我們惟一的機會。”
“泰德,看看他!”麗茲突然喊道,“你難道看不出他想幹什麼嗎?他不隻是要你幫他寫一本書!他要偷走你的生命!你看不出來嗎?”
“噓,”他說,“我知道他要什麼,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惟一的路。我知道我在幹什麼。龐波,有多長時間可用?”
龐波認真考慮了一下。他已告訴舍拉他要出去吃飯,而且已經打過電話,因此暫時她不會擔心。如果諾裡斯·裡傑威克在的話,他可能很快就會擔心起來。
“也許要到我妻子打電話詢問我的去向,”他說,“也許更長。她當警察妻子已經很久了,習慣了等待。”他讨厭自己這麼說,這和原先設想的完全不同。
泰德的眼睛在強迫他說。斯達克似乎根本都沒在聽,他拿起桌角一疊舊手稿上的一枚石頭鎮紙,擺弄着它。
“我想至少有四個小時,”龐波接着又勉強補充道,“也許一整夜。我讓克拉特值班,他可不聰明。如果有人會懷疑,那就是哈裡森——你甩掉的那個人——或亨利·白頓。”
泰德看着斯達克:“時間夠嗎?”
斯達克腐爛臉上的眼睛像閃亮的珍珠一樣,冷漠而朦胧,纏着繃帶的手心不在焉地擺弄着鎮紙。他放下鎮紙,沖泰德一笑:“你認為怎麼樣?你跟我一樣明白。”
泰德想了想。“我們倆都知道我們在談什麼,但我認為我們倆都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它。我們并不真想在這兒寫作,寫作隻是一個儀式。我們在談論移交接力棒,交換權利。或更準确地說,一種交易:用麗茲和雙胞胎的生命交換……什麼?到底是什麼?”
但他當然知道。不知道才怪呢,因為幾天前他就在考慮這個問題。斯達克想要的——不,要求的——就是他的眼睛,那支埋在他大腦中的古怪的第三隻眼睛,那隻能窺探内心深處的眼睛。
他又一次感到那種蠕動感,便竭力抵抗它。“這麼窺探不公平,喬治。而我隻有一群小麻雀,所以這麼窺探不公平。”
“我想大概夠了,”他說,“事情開始後我們就會知道了,對嗎?”
“是。”
“就像跷跷闆,一頭翹起時,另一頭就落下。”
“泰德,你有什麼滿着我?你在滿我什麼?”
屋裡一下靜了下來,這屋子突然顯得太小了,無法容納其中沸騰的情緒。
“我也許會問你同樣的問題。”泰德終于開口道。
“不,”斯達克慢慢回答道,“我所有的牌都放到桌上了。告訴我,泰德。”他冰冷、腐爛的手像手铐一樣牢牢地抓住了泰德的手腕,“你在隐瞞什麼?”
泰德使勁轉過身,盯着斯達克的眼睛。那種蠕動感現在遍布全身,但主要集中在手上的傷口處。
“你還想不想寫這本書?”他問。
麗茲第一次看到斯達克臉上的表情——不是表面,而是裡面——變了。他臉上突然顯出茫然的神情,也許還有恐懼,或近似于恐懼的神情。
“我到這兒不是來和你吃飯的,泰德。”
“那麼你說是怎麼回事。”泰德說。麗茲聽到一聲喘氣,随後才意識到是她自己發出的。
斯達克擡頭瞥了她一眼,又落回到泰德身上。“别騙我,泰德,”他輕聲說,“别想騙我,老夥計。”
泰德笑起來,笑聲冷漠而絕望……但并非毫無幽默。這是最糟的,麗茲在笑聲中聽到了喬治·斯達克的聲音,就像她在斯達克逗孩子時的眼神中看到泰德·波蒙特一樣。
“為什麼不呢,喬治?我知道我會失去什麼,那也是明擺着的。現在你想要寫作還是想要散步?”
斯達克冷淡而邪惡的眼睛盯着泰德,打量了他很久。然後他說:“啊,算了吧,讓我們幹吧。”
泰德微微一笑:“為什麼不呢?”
“你和警察離開,”斯達克對麗茲說,“這是男人的事,我們要動手幹了。”
“我來照顧孩子。”麗茲脫口而出,斯達克笑起來。
“這很好笑,白絲。孩子是保險,就像軟盤上的防寫缺口,是這樣的嗎,泰德?”
“但是——”麗茲開口說。
“沒事兒,”泰德說,“他們不會有事的。我開始寫作時,喬治會照顧他們的,他們喜歡他。你沒注意到嗎?”
“我當然注意到了。”她充滿仇恨的低聲說。
“記住,孩子跟我們在一起,”斯達克對龐波說,“記住這一點,龐波警長,别自作聰明。如果你耍花招,沒什麼好結果,我們大家都會完蛋的。明白了嗎?”
“明白了。”龐波說。
“出去時把門關上。”斯達克轉向泰德,“該開始了。”
“對,”泰德說,拿起一支鉛筆。他轉向麗茲和龐波,喬治·斯達克的眼睛從泰德臉上移到他們身上,“去吧,出去吧。”
八
麗茲下樓走了一半就停住了,龐波差一點就撞到她身上。她凝視着客廳落地玻璃窗外。
外面全是麻雀。平台已經被麻雀蓋住了;在漸漸暗下的光線中,通往湖邊的下坡路上,黑壓壓的全是麻雀;湖上的天完全是麻雀,而且還有麻雀在從西邊飛來,越來越多,擁向波蒙特的湖邊别墅。
“噢,天哪!”麗茲說。
龐波抓住她的胳膊。“别做聲,”他說,“别讓他聽到。”
“但是什麼——”
他緊緊抓着她的胳膊,帶她走下樓梯。他們走進廚房,龐波把布裡查德所講的其餘部分告訴了麗茲。
“這是什麼意思呢?”她低聲說,臉色蒼白,“龐波,我非常害怕。”
他用胳膊摟住她,雖然他也害怕,但仍意識到這一舉動有點兒婆婆媽媽。
“我不知道,”他說,“但我知道是泰德或斯達克把它們召來的。我确信是泰德幹的,因為他進來時一定看到了麻雀,但他沒提到過。”
“龐波,他變了。”
“我知道。”
“他内心深處喜歡斯達克……喜歡斯達克的邪惡。”
“我知道。”
他們走到前庭電話桌邊窗戶旁,向外望去。車道上全是麻雀,還有樹林裡、藏槍的設備棚周圍小道上也全是麻雀,羅立的汽車已被麻雀蓋住了。
但是,喬治·斯達克的托羅納多車上确沒有麻雀,汽車周圍整整齊齊空出一圈車道,像被隔離起來一樣。
一隻麻雀輕輕撞到窗戶上。麗茲低低地叫了一聲。其餘的麻雀不安的跳動着,翻動的羽毛像波浪一樣一直傳到山上,接着又平靜了。
“即使它們是泰德召來的,”麗茲說,“他不可能用它們來對付斯達克。泰鬥有點兒瘋了,龐波。他總是有點兒瘋,他……他喜歡這樣。”
龐波什麼也沒說,但他也知道這一點,他感覺到了。
“這一切像一場惡夢。”她說,“我希望我能醒過來,我希望醒過來後一切如舊。像克勞森出現之前,像斯達克出現之前那樣。”
龐波點點頭。
她搖頭看着他:“那麼現在我們怎麼辦?”
“我們做最困難的事,”他說,“那就是等待。”
九
随着太陽從湖西邊的山裡落下,天空逐漸暗淡下來,黑夜降臨了。
屋外,最後一群麻雀下來了,加入到了主群。龐波和麗茲能感覺到屋頂上墳堆似的麻雀,但它們很安靜,在等待。
他們在屋裡走動時,腦袋像雷達天線盤捕捉信号一樣轉動。他們在聆聽書房中的聲響,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那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甚至連孩子互相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她希望孩子們已經睡了,但有一個聲音堅持說:斯達克殺了兩個孩子,還有泰德。
悄悄地殺了他們。
用他帶的剃刀殺的。
她告訴自己,如果那種事發生的話,麻雀會知道的,它們會做出反應的,這會有所幫助,但隻能幫上一點忙。麻雀對屋子周圍不熟悉。天知道它們會做什麼……或什麼時候做。
天漸漸變暗,這時龐波突然說:“如果時間夠長的話,他們倆會颠倒過來,是嗎?泰德會開始生病……而斯達克則會開始痊愈。”
她大吃一驚,差點兒把手裡端的一杯咖啡掉到地上。
“對,我也這麼想。”
一隻潛鳥在湖面上鳴叫,那聲音孤獨、痛苦。龐波想起樓上的兩對雙胞胎,一對在休息,另一對正在掙紮着把他們的想象力合而為一。
屋外,天色漸漸暗下來,麻雀在觀望等待。
“那塊跷跷闆已經在動了,”龐波想。“泰德那頭翹起來,斯達克那頭降下去。在樓上那扇一開便形成兩個入口的門後面,已開始發生變化。”
“無論如何,快結束了。”麗茲想。
好像這個念頭導緻的,她聽到開始刮風了——一種奇怪的旋風。隻是湖面像碟子一樣平。
她站起來,睜大眼睛,雙手摸着喉嚨,透過落地玻璃窗向外看。她想喊龐波,但說不出來。這沒關系。
樓上傳來奇怪的哨聲,像是從變形的笛子中吹出的聲音。突然斯達克厲聲喊道:“泰德?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随後砰地一聲,像是槍聲。片刻之後,溫蒂開始哭起來。
屋外,暮色之中,成千上萬隻麻雀拍打着翅膀,準備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