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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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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報複

書籍名:《黑暗中的另一半》    作者:史蒂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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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爾斯蒂德明白馬辛想幹什麼,于是開始尖叫起來,傑克·蘭格雷的大手緊緊抓着他的頭,使之一動不動。尖叫聲在廢棄的倉庫回蕩。巨大的空間成了一個天然的擴音器。哈爾斯蒂德聽上去就像一個歌唱演員在首映式前夜練嗓子。我回來了。  

——  喬治·斯達克:《馬辛的方式》

第一章   洩密



五月二十三日的《大衆》雜志很有代表性。  

封面是一位搖擺歌星的照片,這位歌星因為藏有可卡因和各種麻醉藥而被關進監獄,本周他在牢房中上吊身亡。雜志裡面是通常的内容:内布達斯加州荒涼的西半部九宗未破的性謀殺案;一位健康食品領袖因猥亵而造毒打;一位馬裡蘭家庭主婦種出了一個很像耶稣雕像的南瓜——這是說,在一間昏暗的房間你半閉眼睛看它時,它才像;一個跛腳的、半身麻痹姑娘學習跳交誼舞;一宗好萊塢離婚案;一宗紐約社交界婚事;一位摔跤運動員從心髒病中恢複過來;一位喜劇演員在打一場金錢官司。  

還有一篇報道,内容是有關猶他州一位企業家在推銷一種新玩具,名叫“你媽媽!”這種玩具看上去像“可愛(?)的丈母娘或婆婆”。她裡面裝有一個錄音機,能夠說諸如:“親愛的,他從小到大,我家飯菜從不是涼的”,或“我來跟你兄弟住幾周時,他們從不給我臉色看”之類的話。最可笑的是,如果你要這種玩具說話,用不着去拉她背後的繩子,隻要使勁踢這該死的東西就行了。“‘你媽媽!’裡面添滿了軟物,保證不會破裂,也保證不會劃破牆壁或家具”,發明者蓋斯帕德·威爾摩特先生驕傲地報道說(報道中偶然提到,他曾被指控逃稅——後來這一指控有取消了)。  

再這本美國主要的娛樂和知識雜志的第三十三頁上,第一幅圖片是典型的《大衆》式風格:有力、簡潔而尖刻。上面寫到:傳記。  

“《大衆》雜志喜歡開門見山。”泰德對他妻子麗茲說,他們倆正坐在廚房桌子邊,一起第二次讀那篇文章,“如果你不喜歡傳記欄,那麼你就去讀災難欄,讀有關内布達斯加州姑娘被謀殺的報道。”  

“當你認真考慮這件事的時候,就不覺得好玩了。”麗茲·波蒙特說,接着,又自我否定似的用手捂住嘴咯咯笑起來。  

“不是非常滑稽,但肯定很古怪。”泰德說,又開始翻那篇文章。同時,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摸着額頭上一塊白色的小疤痕。  

像《大衆》中的多數傳記一樣,這篇文章的文字多過圖片。  

“你對此覺得遺憾嗎?”麗茲問,一邊側耳傾聽隔壁的雙胞胎有什麼動靜,但他們到目前為止仍熟睡未醒。  

“首先,”泰德說,“不是我做的,而是我們做的。記得嗎,我們是密不可分的!”他敲敲文章第二頁上的一幅照片,照片中,泰德坐在他的打字機旁,滾筒上還卷着一張紙,麗茲正把一盤巧克力糖遞給他。紙上寫的是什麼,無法看清。但這無關緊要,反正都是擺擺樣子而已。寫作對他來講是艱苦的勞動,有人在一邊看他就無法工作,如果這個人是《大衆》雜志的攝影師,那就更不可能了。對于喬治可能容意些,但是對泰德·波蒙特就非常困難了。他寫作時,麗茲從不靠近他。她連電報都不會拿給他,更不用說巧克力糖了。  

“對,但是——”  

“其次……"  

他看着他倆的照片:麗茲拿着巧克力,他擡頭看着她。他倆都在咧着嘴笑。這種笑容看上去很古怪,顯得有些做作。他想起自己以前在緬因州、新罕布什爾州和佛蒙特州當阿帕拉契亞山道導遊的時光。那時,他有一個寵物浣熊,名叫約翰·韋斯利·哈丁。他并沒注意去馴養約翰,他們是偶然相遇的。再寒冷的晚上,他喜歡喝點兒酒,浣熊也喜歡喝,有時,浣熊喝多了,他就會這麼咧嘴笑。  

“其次什麼?”  

其次,全國圖書侯選者和他的妻子,像喝醉了酒的浣熊一樣咧着嘴相對而笑,這很滑稽,他想,于是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  

“泰德,你會吵醒雙胞胎的!”  

他試着壓低笑聲,但沒成功。  

“其次,我們看上去像一對傻瓜,而我一點也不在乎。”他邊說邊緊緊摟住她,親吻她的脖子。  

在另一間屋裡,威廉和溫蒂先後開始哭起來。  

麗茲看着他,想要責備幾句,但做不到。聽到他大笑,真是太好了。這也許是因為他很少笑。他的笑聲對她有一種陌生而奇異的魔力。泰德·波蒙特不是一個喜歡笑的人。  

“這是我的錯,”他說,“我去照看他們。”  

他開始站起身,卻碰到了桌子,幾乎把它撞翻。他是個很溫柔的男子,單卻出奇的笨拙。在這方面,他還是個男孩。  

桌子正中的花瓶滑向桌邊,幸虧麗茲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才沒有掉到地上摔個粉碎。  

“你真是!泰德!”她說,但這時,她也開始笑起來。  

他又坐下片刻。他沒有拉她的手,而是用兩手輕輕撫摩:“聽着,寶貝,你在乎嗎?”  

“不在乎。”她說。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說:但是,它使我不安。不是因為我們看上去可笑,而是因為……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有點兒不安。  

她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聽到他笑真是太好了。她抓住她的一隻手,緊緊握了一下。“不,”她說,“我不在乎。我覺得很有意思。你最終決定徹底了解這該死的事情了。如果這次宣傳有利于《金狗》的發行,那就更好了。”  

她站起身,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不讓他跟她一起去。  

“下一次你再照顧他們吧,”她說,“我要你就坐在這裡,指導你摧毀我花瓶的下意識沖動消失為止。”  

“好吧,”他微笑着說,“我愛你,麗茲。”  

“我也愛你。”她照看雙胞胎去了,泰德·波蒙特又開始翻他的傳記。  

和《大衆》中大多數文章不同,泰德·波蒙特的傳記并未以整幅照片開始,而是一張不到四分之一頁的照片。它很引人注目,因為設計的很獨特,場景是泰德和麗茲在一座墓地,穿着黑色衣服。下面的一行字非常矚目,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照片中,泰德拿着一把鐵鍬,麗茲拿着一把鋤頭。旁邊是一輛手推車,上面放着各種墓場用的工具。墳墓上放着幾束花,而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見。  

喬治·斯達克

1975-1988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家夥

和這個地點和行為形成明顯對照的,是兩個假教堂司事在新墳上握手——還高興的笑着。  

當然,這都是故意做給人看的。配合文章有許多照片:埋屍體的、那巧克力糖的、泰德在一條林中小道上獨自散步的,所有這些,都是故意做給人看的。這很好笑。五年來,麗茲一直在超市購買《大衆》雜志,他們倆都嘲笑這本雜志,但是,他們又都輪流在晚飯前翻閱它,有時在廁所也看它,如果他們手頭沒有别的好書的話。泰德和常常思考這本雜志成功的原因,是由于它熱衷于名人的生活瑣事而顯得這麼有趣呢,還是由于它的編輯風格:大幅黑白照片,有簡單的宣言式句子構成的文章?但是,他從沒有想到這,這些照片都是經過人為導演的。  

攝影師是個女的,叫菲麗斯·麥爾茲。她隊泰德和麗茲說,她曾拍過許多躺在棺材裡的玩具熊的照片,這些玩具熊都穿着兒童的衣服。她希望把這些照片都輯成一本書,賣給紐約一家出版社。拍照和采訪進行到第二天時,泰德才發現這個女人在試探他,看他願不願意為她的影集撰寫解說詞。她說,《死亡和玩具熊》将是“對美國死亡方式最終的、最完美的評論,你不這樣認為嗎,泰德?”  

泰德認為她有一種可怕的嗜好,從這個角度看,麥爾茲為喬治·斯達克定制了一塊墓碑并從紐約帶過來一事就沒有什麼好驚訝的了。墓碑是混凝紙做的。  

“你們在這前面握握手好嗎?”她微笑着問,這笑容幾谄媚又自負,“這回是一張極棒的照片。”  

麗茲驚恐的看了泰德一眼,然後他倆一起看着這遠道運來的假墓碑,他們的眼神很複雜:驚奇、困惑、不可思議。泰德的眼睛總是反複落到墓志銘上: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家夥

其實,《大衆》要告訴廣大美國名人崇拜者的故事非常簡單。泰德·波蒙特是個很受尊敬的作家,他的第一部小說《狂舞者們》獲得1970年國家圖書獎提名。這類事對文學評論家有影響,但美國廣大的名人崇拜者們對泰德·波蒙特毫無興趣,他在那以後隻用自己的名字出過一本書。名人崇拜者們關心的是另一個人,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人。泰德以另一個名字寫過一本極為暢銷的小說,以及三本極為成功的續集。當然,他用的那個名字就是喬治·斯達克。  

泰德的經紀人裡克·考萊在征得他本人的同意後,向《出版家周刊》的路易斯·布克透露了喬治·斯達克的秘密。随後,出版協會的傑裡·哈卡維有進一步傳播了這一消息。但是,無論哈卡維還是布克都不了解全部情況,因為泰德嚴禁他們提起那個自負的王八蛋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出版協會和出版行業周刊的影響有限,所以這個秘密被認為值得在更大範圍内傳播。泰德告訴麗茲和裡克,克勞森是迫使他們公開這一秘密的王八蛋,在報道中别提他。  

在第一步采訪中,傑裡問他,他認為喬治·斯達克是個什麼樣的人。“喬治,”泰德回答說,“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家夥。”這句話成了傑裡文章的标題,它也給了那個女攝影師叫麥爾茲靈感,使她真的定制了一個假墓碑,并把這句話刻在上面。不可思議的世界。不可思議、不可思議的世界。  

突然,泰德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在泰德和麗茲墓場照片的下面,黑底上印着兩行字。  

第一行:死者與此二人極為親密。  

第二行:那麼為什麼他們在笑呢?  

“因為世界是一個奇怪的鬼地方。”泰德·波蒙特捂着嘴笑道。  

對這次突然而至的宣傳,麗茲·波蒙特不是唯一感到不安的人。他自己也感到一點不安。盡管這樣,他仍覺得無法停止大笑。他停下片刻,眼睛一看到那句碑銘——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家夥——就又忍不住大笑起來。嘗試停止笑,就像去堵一個千瘡百孔的堤壩,你剛堵住一個洞,馬上又在别處發現一個新的漏洞。  

泰德懷疑這種抑制不住的大笑有點不對勁——它是一種歇斯底裡。他知道這種發洩與幽默無關。實際上,個中原因往往毫不有趣。  

也許,是害怕什麼事。  

你害怕《大衆》雜志上的一篇該死的文章嗎?那就是你所想的嗎?愚蠢。害怕你在英文系的同事看到那些照片後,認為你已經喪失理智了嗎?  

不。他根本不怕他的同事們,甚至其中資力最老的那些人他也不在乎。如果他願意的話,他可以成為一個專業作家,他有足夠的金錢作保證,這一點是值得欣慰的。當然,目前他并不想這麼做,因為雖然他不喜歡大學生活中的官僚氣和事務性工作,但卻很喜歡教書工作。幾年前,他是很在乎他的同事們怎麼看他的,現在已經不了。的确,他很在乎他們的朋友們怎麼想,他的朋友,麗茲的朋友,以及他們共同的朋友,其中有些人恰好是他的同事,但他認為這些人不會把這件事看得太認真。  

如果有什麼事要怕的話,它是——  

到此打住。他在心裡以一種冷淡的、嚴厲的語氣命令自己。這種語氣曾吓得他班裡最調皮的學生臉色蒼白不敢吱聲。馬上停止這種胡思亂想。  

他再次低頭看那張照片,但這次他沒有看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臉,照片上他們像兩個做家家似地對視而笑。

喬治·斯達克

1975-1988

不是一個很可愛的家夥

那才是使他不安的東西。  

那個墓碑。那個名字。那些日期。最主要的,那酸溜溜的墓志銘,這墓志銘使他大笑不止,但是,由于某些原因,笑聲的下面一點兒也不可笑。  

那個名字。  

那個墓志銘。  

“沒關系,”泰德低聲說,“操他媽的他現在已經死了。”  

但是,他仍感到不安。  

當麗茲一手一個抱着剛換好衣服的雙胞胎走回來時,泰德又低頭開始讀那篇文章報道。  

“我謀殺了他嗎?”  

泰德·波蒙特反複問道,陷入沉思。他曾被認為是美國最有前途的小說家,他的小說《狂舞者們》曾獲得1972年全國圖書獎提名。他看上去有點兒困惑。“謀殺,”他有一次輕聲說,好像從沒想到這個詞……雖然喬治·斯達克所寫的幾乎全是謀殺,而波蒙特稱他為自己“黑暗的另一半”。  

老實的打字機旁放着一個大口陶瓷瓶,他伸手從中抽出一隻黑美人貝洛兒牌鉛筆(波蒙特說,斯達克就用它寫作),開始輕輕咬它。從瓶中十幾隻鉛筆的外表判斷,咬鉛筆是他的一種習慣。  

“沒有,”他把鉛筆扔回瓶中,終于又開口了,“我沒有謀殺他。”他擡起頭,露出微笑。波蒙特三十九歲,他那麼爽朗的微笑時,看上去像一個大學生,“喬治是自然死亡的。”  

波蒙特說喬治·斯達克是他妻子的主意。伊麗莎白·斯蒂芬斯·波蒙特是一個沉靜、可愛的金發女人,她不認為應該歸功于她一人。“我所做的,”她說,“是建議他用另一個名字寫另一部小說,看看回有什麼結果。泰德在寫作上遇到了阻礙,他需要新的突破。而且實際上”——她笑了——“喬治·斯達克早就在那裡了。我從泰德斷斷續續所寫的一些未完成的稿子中看到了他的迹象。這不過是讓他從暗處走出來罷了。”  

波蒙特的許多同行認為,他的問題不僅是寫作上阻礙。至少兩位著名作家他們不願透露自己的姓名)說,在他第一本書和第二本書之間的那段艱難時期,他們擔心波蒙特是否心智健全。一位作家說,《狂舞者們》出版後,批評多于贊揚,他相信波蒙特曾企圖自殺。  

當問及他是否考慮過自殺時,波蒙特隻是搖搖頭說,“這是個愚蠢的念頭。真正的問題不是被大衆接受,而是寫作上的阻礙。一個死掉的作家永遠克服不了這種阻礙。”  

同時,麗茲·波蒙特不停地“遊說”——這是波蒙特的原話——他用一個筆名。“她說如果我願意,我能夠再次振作起來。寫我願意寫的任何東西,别管《紐約時報書評》會怎麼說。她說我可以寫一部、兩部小說,一部偵探小說、一不科幻小說。或者,我可以寫一部犯罪小說。”  

泰德·波蒙特咧開嘴笑。  

“我認為她是故意把那個放在最後。她知道我一直想寫一部犯罪小說,隻是沒有機會罷了。”  

“用一個筆名寫作,這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他使人覺得自由,就像一個秘密的緊急出口,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但是也還有其他因素。這很難說清楚。”  

波蒙特一隻手伸向瓶中削得很尖的貝洛兒牌鉛筆,然後又撤了回來。他從書房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春意盎然的綠樹。  

“用筆名寫作,就像變成一個看不見的人一樣,”他最後吞吞吐吐的說,“我越想這個主意,就越覺得我會……哦……再創造自己。”  

他的手悄悄伸向陶瓷瓶,這次很成功的抽出了一隻鉛筆,同時,他的腦子在想别的事。  

泰德翻過一頁,然後擡頭看着雙人高腳椅上的雙胞胎。男孩——女孩雙胞胎一般不太相像,但是溫蒂和威廉卻極為相像。  

威廉對泰德咧嘴笑。  

溫蒂也對他咧嘴笑,但她在炫耀她兄弟沒有的附加物——孤零零的一顆門牙,這顆牙齒長出來時一點兒也不疼,它毫不費力地鑽出牙龈,就像潛水艇的望遠鏡鑽出海面一樣。  

溫蒂把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從塑料瓶上移開。張開小手,露出粉紅色的掌心,合攏,張開。一種溫蒂式揮手。  

威廉沒有看她,把他的一隻手從瓶子上移開,張開,合攏,張開。一種威廉式揮手。  

泰德鄭重地從桌子上舉起一隻手,張開,合攏,張開。  

雙胞胎咧開嘴笑。  

他又低下頭看雜志。啊,《大衆》,他想——如果沒有你,我們會在那兒,我們會做什麼?這是美國的明星時代。  

當然,作者把所有的秘密都抖落出來了,尤其是《狂舞者們》沒有獲得圖書獎後四年艱難的日子,但這是預料之中的,他并不覺得這種暴露難堪。一來是這并不可恥,二來是他一直覺得真相比謊言更容易接受。至少從長遠看是這樣。  

當然,這又提出一個問題:《大衆》雜志和“長遠”是否有什麼共同隻處?  

哦,現在太晚了。  

寫這篇報道的那家夥名叫麥克——麥克什麼?記不清楚了。《大衆》上作者的署名一般都在文章的最後,除非你是一個洩露皇家秘密的伯爵和嚼其他電影明星的電影明星。泰德必須翻過四頁(其中兩頁是整版廣告)才找到那個名字——麥克·唐納森。他和麥克海闊天空聊到很晚,當泰德問他,是不是真有人關心他用另一個名字寫了幾本書時,唐納森的回答讓泰德大笑不止。“統計顯示,《大衆》的大多數讀者比較遲鈍。着使他們很難發現什麼新東西,于是别人發現什麼他們就看什麼。他們會很想知道你的朋友喬治的所有情況。”  

“他不是我的朋友。”泰德笑着回答說。  

現在,他問爐子前的麗茲:“你搞完了嗎,寶貝?要我幫忙嗎?”  

“不用,”她說,“我隻是給孩子們熬點湯。你還沒有自我欣賞完?”  

“還沒有。”泰德厚着臉皮說,有回到那篇報道上。  

“最難辦的實際上是名字,”波蒙特輕輕咬着鉛筆,繼續說道,“但這非常重要。我知道它會起很大作用。我知道它會打破我寫作上的阻礙……如果我有一個身份,一個與我不同而又合适的身份。”  

他怎麼會選擇喬治·斯達克的呢?  

“哦,有一個寫犯罪的小說家,名叫唐納德·E·懷斯萊克,”波蒙特解釋說,“懷斯萊克用他的真名寫犯罪小說,都是有關美國生活和美國道德的社會喜劇。”  

“但是,從六十年代初期到七十年代中葉,他以裡查德·斯達克的名字寫了一系列小說,那些書與以前的大不相同。它們寫的都是一個叫帕克的職業小偷。他沒有過去,沒有未來,除了盜竊别無所好。”  

“不知為什麼,懷斯萊克最後停止寫作有關帕克的小說,但我永遠忘不了懷斯萊克在筆名一事公開後所說的話。他說,他在晴天寫作,而斯達克在陰天寫作。我很喜歡這話,因為1973到1975剛好是我的陰天。  

“在那些最好的小說中,帕克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個殺人機器。強盜被搶是貫穿始終的一個主題。帕克碰到許多壞蛋——我的意思是說,其他的壞蛋——完全就像一個其程序隻有一個目标的機器人。‘我要我的錢’,他說,這就是他所說的一切。‘我要我的錢,我要我的錢。’這使你想起誰了嗎?”  

采訪者點點頭。波蒙特在描述阿曆克斯·馬辛,喬治·斯達克小說的主要人物。  

“如果《馬辛的方式》整本書都寫得和開始部分一樣,我會把它永遠塞進抽屜裡,”波蒙特說,到了自己的節奏,一切都變得非常順暢。”  

采訪者問,波蒙特是不是說他寫了一段時間後,喬治·斯達克醒過來,開始說話了。  

“對,”波蒙特說,“差不多是這樣。”  

泰德擡起頭,忍不住又笑起來。雙胞胎看到他笑,也咧嘴笑起來了,麗茲正在喂他們豌豆湯。他說的,他實際上說的是:“天啊!這太戲劇化了!你把它說的像《費蘭肯斯坦》中的章節:閃電最後擊中了城堡最高處的杆子,怪物被擊活了!”  

“如果你不停下來,我就沒法喂完他們。”麗茲說。她鼻尖上有一粒煮過的豌豆,泰德有一種可笑的沖動,想要吻掉它。  

“停下什麼?”  

“你一咧嘴笑,他們也跟着咧嘴笑。你沒法喂一個咧嘴笑的嬰兒,泰德。”  

“對不起。”泰德謙恭的說,沖雙胞胎眨眨眼睛。兩張一模一樣的笑臉沾着綠色的豌豆,笑得更歡了。  

他低下頭,接着往下讀。  

“1975年的一個晚上,我想好了名字,開始寫《馬辛的方式》,但是,還有一件事。我準備好後,把一張紙卷進打字機……接着,我又把它退出來。我總是用打字機寫作的,但喬治·斯達克顯然不喜歡打字機。”  

又是咧嘴一笑。  

“也許在他服刑的地方根本沒有打字機。”  

波蒙特指的是喬治·斯達克的“作者簡介”,那上面說,作者三十九歲,曾因縱火罪、持刀威脅罪和企圖殺認罪在三座不同的監獄中服過刑。但是,這個作者簡介僅僅是整個故事的一部分;波蒙特還為達爾文出版社寫過一篇作者履曆,他以一個出色的小說家才有的想象力詳盡的描述了他的另一個自我的曆史。從他出生于新罕布什爾州的曼徹斯特,直到他最後定居于密西西比州的牛津,一切應有盡有,除了喬治·斯達克六周前被埋葬于緬因州的故鄉公墓。  

“我在桌子的抽屜裡發現一本舊筆記本,而且我使用那些鉛筆。”他指指裝鉛筆的陶瓷瓶,當他發現自己手裡拿着一隻時,似乎有點驚訝,“我開始寫作,下面我知道的,就是麗茲告訴我已經是半夜了,問我想不想睡覺。”  

麗茲·波蒙特也記得那個晚上。她說:“我十一點四十五醒來,發現他不在床上,我想,哦,他在寫作?但我沒有聽到打字機聲響,我有點害怕。”  

她臉上的神情表明她不僅僅是有點兒害怕。  

“我走下樓,看到他伏在那個筆記本上奮筆疾書,這時,你用一根羽毛就能把我打倒,”她笑了,“他的鼻子幾乎貼在紙上。”  

采訪者問她是否松了口氣。  

麗茲·波蒙特以溫柔沉靜的語調說:“大大的松了口氣。”  

“我數了一下筆記本,發現自己一字不改的寫了十六頁,”波蒙特說,“我把一隻新鉛筆寫得隻剩下四分之一。”他看着瓶子,臉上表情既像悲傷,又像是含而不露的幽默。“現在喬治已經死了,我認為我應該把這些鉛筆扔掉了。我自己不用它們。我試過,但不行。我不能沒有打字機。我的手會疲倦和變得笨拙。  

”喬治從來就不會這樣。“  

他擡起頭,神秘的眨眨眼。  

“寶貝,”他擡頭望着妻子,後者正在努力把最後一點兒豌豆湯喂進威廉嘴裡。孩子的圍兜上似乎沾滿了湯水。  

“幹嗎?”  

“往這兒看一下。”  

她照辦了。  

泰德眨眨眼。  

“這很神秘嗎?”  

“不,親愛的。”  

“我也認為不。”  

故事的其餘部分很有諷刺色彩。  

《馬辛的方式》于1976年6月由一家叫小的達爾文出版社出版(波蒙特“真  

實的”自我所寫的書是由達頓出版社出的),出人意外的獲得成功,名列美國全國暢銷書第一名。它還被改編成一部極為紅火的電影。  

“很長一段時間,我等着誰來發現我就是喬治,喬治就是我,”波蒙特說,“版權是以喬治·斯達克的名字登記的,但我的經紀人知道,他的妻子——現在她是他的前妻,但仍是合夥人——和達爾文出版社的高級管理人員及财務主管知道。他必須知道,因為喬治可以用普通書法些小說,但是在支票上簽名就有問題了。當然,稅務局也必須知道。所以麗茲和我一年半以來,一直等着誰來揭穿這一把戲。這樣的事沒有發生。我認為這純屬運氣,這也證明,當你認為一定有人會洩露秘密的時候,他們反而都守口如瓶。”  

這秘密一直保持了很多時候,多産得多的作家,出版了三部小說。沒有一部獲得像《馬辛的方式》那樣驚人的成功,但它們都名列暢銷書名單,引起人們的關注。  

經過長久的沉思後,波蒙特開始談他為什麼最終決定結束這一遊戲。“你必須記住,喬治·斯達克畢竟隻存在于紙上。很長時間以來,我很喜歡他……而且,這家夥很賺錢。我稱它為我的朋友——金錢本身。如果我願意,我可以離開大學仍付得起貸款,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有一種巨大的自由感。  

“但是,我又想寫自己的書了,而且斯達克沒沒麼好說的了。事情就這麼簡單。我知道,麗茲知道,我的經紀人知道……我認為甚至達爾文出版社喬治的編輯也知道。但是,如果我保守着這一秘密,我将難以抵擋再寫一部喬治·斯達克小說的誘惑。像所有人一樣,我很容易受金錢的誘惑。解決的方法就是一勞永逸的殺死他。  

“換句話說,就是将這秘密公諸于世。這就是我所做的。實際上,就是現在我所做的。”  

泰德擡起頭,微微一笑。突然,他對《大衆》上做作照片的驚訝本身就有點兒虛僞,有點兒做作。雜志攝影師有時按讀者的期待安排場景以迎合他們的口味,這是司空見慣的。他認為大多數采訪也都是這樣的,隻是程度不同罷了。他猜想自己處理的比别人略微高明些;他畢竟是位小說家……一個小說家隻不過是個拿錢撒謊的人。謊撒得越大,拿到的錢越多。  

斯達克沒沒麼好說的了。事情就這麼簡單。  

多麼簡潔明了。  

多麼有說服力。  

純屬瞎扯。  

“寶貝?”  

“什麼?”  

她正在給溫蒂擦臉。溫蒂可不喜歡這個主意。她不停的把小臉扭來扭去,憤怒地呀呀亂叫,麗茲拿着毛巾追來追去。泰德想他妻子最終會抓住她的,雖然他認為有可能她會先厭倦了。看上去溫蒂也意識到這種可能性。  

我們沒有談克勞森在整個事件中的作用,撒了謊,這是不是不對呢?”  

“我們沒有撒謊,泰德。我們隻是沒有提他的名字。”  

“他是一個讨厭的家夥,對嗎?”  

“不對,”麗茲平靜的說。她現在開始給威廉擦臉,“他是一個卑鄙的小爬蟲。”  

泰德哼了一聲:“一個爬蟲?”  

“對。一個爬蟲。”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上周我去拐角的錄像店錄帶子時,看到一部恐怖片叫《爬蟲》。我想,太棒了。有人拍了一部有關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及其同類的電影。我要告訴泰德。但我現在才想起來。”  

“那麼你認為我們做得很對?”  

“非常對,”她說。她手裡抓着毛巾,先指指泰德,然後有指指桌上攤開的雜志,“泰德,你從中得到你應得的,《大衆》得到他們應得的。費裡德裡克·克勞森得到了臭狗屎……這正是他應得的。”  

“謝謝。”他說。  

她聳聳肩:“你有時過于敏感了,泰德。”  

“這是麻煩所在嗎?”  

“對——所有的麻煩……威廉,天啊!泰德,如果你能幫我一把的話——”  

泰德合上雜志,抱起威廉,跟在抱着溫蒂的麗茲身後走進雙胞胎卧室。胖胖的嬰兒很溫暖,沉甸甸的讓人高興,他瞪大眼睛對什麼都表示出興趣,他的手臂偶爾會摟住泰德的脖子。麗茲把溫蒂放在一張換衣桌上,泰德把威廉放在另一張上。他們用幹尿布換下濕的,麗茲的動作比泰德快些。  

“哦,我們上了《大衆》雜志,一切都結束了。對嗎?”  

“對。”她微笑着說。泰德覺得那微笑顯得有些不真實,但他想起他自己古怪的大笑,決定别多問了。有時,他很不自信(這是他身體笨拙的一種反應),就會對麗茲過分挑剔。她很少為此跟他争吵,但當他過于唠叨時,他可以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疲倦的神情。她剛才說什麼了——你有時過于敏感了,泰德。  

他給威廉裹緊尿布,同時一隻前臂放在高興地亂動的嬰兒的肚子上,以免威廉從桌上滾下去摔死,這孩子似乎下了決心要那麼做。  

“布谷拉赫!”威廉大叫。  

“對。”泰德同意說。  

“第威特!”溫蒂喊道。  

泰德點點頭:“這也能聽懂。”  

“讓他死掉是對的。”麗茲突然說。  

泰德擡起頭。他考慮了片刻,然後點點頭。沒有必要說明他是誰;他倆都明白。“對。”  

“我不太喜歡他。”  

這麼說你丈夫可不太好,他差點兒脫口而出這麼回答。這并不奇怪,因為她并不是在說他。喬治·斯達克的寫作方式并非他們之間唯一的不同之處。  

“我也不喜歡,”他說,“晚上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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