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詞的格律
我們現在用舊體韻語表達情意,有詩的諸體可用,似乎也可以不作詞。有的人還要作,起因有輕重兩種。先說重的,是有時會有那麼一類情意,無端而幽渺,像是軟綿綿而并不沒力量,用詩表達,無論是古體“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還是近體“叢菊(讀仄聲)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都覺得不對路,轉而到詞裡去找,碰到“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覺得合拍,所以也就隻好順着這個路子走,用這類的調調抒發幽渺的軟綿綿。重之外還可能有輕的,是來于人人會有的一種嘗嘗心理,比如或大菜,或小吃,既然有賣的,而恰好袋裡還有鈔票,就忍不住要嘗一嘗,也就是拿起筆,照譜填一首兩首,以抒發幽渺而軟綿綿的情意。
詩是照格律(或寬或嚴)作,詞是照譜填。譜是更嚴的格律(字句、聲音方面的要求更為複雜)。更嚴,也就會更難吧?大體說是這樣。細說呢,難有各方面的。由根本說起。以《紅樓夢》中人物為例,呆霸王薛蟠不宜于作詞,因為沒有那種幽渺的情意(假定文墨方面不成問題);李绔也不宜于作詞,
因為,即使有幽渺的情意,依照《内則》、《女誡》等的規定,總以不表現為是。這根本最重要,沒有這個,勉強效颦,下則不免于有外殼而無内容,上則會流為以詩為詞,如蘇東坡之“大江東去”,隻好讓關西大漢去唱。其次,有了這類情意,能夠變成文句,也如情意之軟綿綿,即所謂内外一緻,尤其不易。我有時想,這不易,就男士說,至少一部分是來于要如演劇之反串,輕是生之反串旦,重是淨之反串旦,都是本未必嬌柔而要女聲女氣。這樣,就作詞說,以名家為例,歐陽修就會難于李清照,因為歐要反串,學紅裙翠袖的聲和氣,李則可以本色,不必學。如果這個比喻不錯,有人也許會問,這樣的反串,需要嗎?甚至應該嗎?問應該不應該,問題就會往深處擴大,成為:人(包括男女)的這類幽渺的情意,有什麼值得珍重的價值呢?推想有的人,答複會是否定的。證據是,也是多少年來已非一日矣,受了時風之吹,口說,筆寫,總是,因為某某人,或某某作品,有了社會内容,所以價值就高;相反,雖然未必說,沒有社會内容的個人哀樂,尤其偏于溫柔委曲的,價值就低,甚至沒有。在這種地方,我是甯可奉行蔡元培先生的兼容并包主義,承認“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内熱”,“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隻要情意不假,就可以并存,一定要衡量輕重,後者也絕不輕于前者,因為:一,任何情意,隻要不是敗德違法的,就都是天性之所需和社會之所當容納;理由之二也許更有力,是,沒有個人的哀樂,社會内容就必緻化為空無。
還是轉回來說難易。上面說的難是大号的,昔日的大作手也會感到頭疼的吧?至少是“旁觀者清”,比如南渡以後的有些人,以至清代的浙派詞人,總在绮麗而晦澀的語句中翻來翻去,其原因之一,甚至重要的原因之一(縱使自己不覺得,更不承認),恐怕就是已經寫不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讀仄聲)還休”那樣的語句。這樣的難又會使我們想到婉約和豪放間的一些糾纏,且放下不表。還是談作詞的其他小難。這用相面法就可以看出來。其一是句法的多樣化。句法包括兩項:一是一句的字數。六朝以後,詩大緻是五、七言兩種;詞就不然,由一字到十字都有。二是一首的句數。詩有定和不定兩類,近體(排律特殊)有定,古詩和排律(試帖除外)不定;詞有定,但因調不同而多多少少,千變萬化。此外,一首的組織,詞還有分片的花樣。這花樣包括分不分,分得多少,以及片與片間的形式(同規格或不同規格)和内容(藕斷而絲連)的關系,總之,也沒有統一的規格。其二是聲音的複雜化。詩基本上是隔句押韻;詞不一定。詩律細,隻細到,一般是分辨平仄,特殊是有些古詩押入聲韻;詞就花樣繁多,如早期,可唱的時候還要分辨清濁,分辨五音,現在不能唱了,有的地方還要分辨上去,有的地方卻容許以入代平,等等。此外,零碎的,如調同可以規格不同,如《臨江仙》,起句可以是六言,也可以是七言,《聲聲慢》,可以押平聲韻,也可以押仄聲韻;相反,調名異卻可以規格相同,如《蝶戀花》,又名《一籮金》、《江如練》、《西笑吟》、《卷珠簾》、《明月生南浦》、《桃源行》、《桐花鳳》、《望長安》、《細雨吹池沼》、《細雨鳴春沼》、《魚水同歡》、《黃金縷》、《鳳栖梧》、《轉調蝶戀花》、《鵲踏枝》,異名多到十幾個。還有,文人喜歡自我作古,有時自度曲(也就自創調名),大家如周邦彥、姜夔,通音理,這樣創了,我們不得不承認,其後到明清,還有人效颦,算數不算數?這總而言之,花樣太多,不要說作,就是記住也大不易。再總而言之,是講詞的格律,要比講詩的格律麻煩得多。
但是俗話說,虱子多不咬,帳多不愁,難也可以轉化,借東風之力,變為易。這其實也是不得不如此。詩,以近體的律詩為例,格律有限,變化不大,很容易熟悉,頭腦以外的《聲調譜》之類就可有可無。詞就不然,調多到接近千(有些調還有不同的體,總數就更多了),都記住,一般人必做不到,所以要有寫到紙面上的詞譜,以便想作而不熟悉格律的人可以照譜填。譜有粗細兩類,早期(如宋代)的是工尺譜,除篇章(包括分片)語句以外,還注明宮調及各個字的唱法。這樣的詞譜今已不傳(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保存一部分,不完備)。不傳是研究方面的損失,至于作就關系不大。也許還有好處,因為音律方面的要求降低,我們就可以照譜哼幾句,濫宇充數。這樣降低要求的詞譜,篇章語句之外,隻注字的平、仄、可平可仄以及韻腳。舉清朝萬樹《詞律》中李白《菩薩蠻》一首為例(原為直行左行):
平(可仄)林漠(可平)漠煙如織(韻)寒(可仄)山一(可平)帶傷心碧(葉)暝(可平)色入高樓(換平)有(可平)人樓(可仄)上愁(葉平)玉(可平)階空伫立(三換仄)宿(可平)鳥歸飛急(葉三仄)何(可仄)處是歸程(四換平)長(可仄)亭(連可仄)短亭(葉四平)
平仄不能通融的字無小字注,如“林”這地方要用平聲字,後一個“漠”這地方要用仄聲字。“可平”表示這地方用仄聲字好,但用平聲字也可以;“可仄”同。“韻”表示這地方要入韻;“葉”表示這地方要押上一個韻字的韻。“換平”表示這地方要換用平聲韻;以下“葉平”就是要押這平聲韻。“三換”的“三”不是表示第三次“換”,是第三個韻;“四換”同。
詞譜表示平仄等音律,也有在字旁标符号的,如○或—表示應平,N或O表示應仄,表示應平而可仄,表示應仄而可平,P表示入韻,等等。舉清舒夢蘭(字白香)編、陳栩等考正的《考正白香詞譜》中溫庭筠《更漏子》一首為例(也是原為直行左行):
○表示這地方要用平聲字,N表示這地方要用仄聲字,Q表示這地方平聲仄聲字都可用(不如分用以表明有常有變)。“句”表示這地方要停頓(還有“豆”表示有小停頓),但不入韻。“韻”表示這地方要入韻。“葉”表示這地方要押上一個韻字的韻。“換平”表示這地方要換平聲韻。“葉平”表示這地方要押上一個平聲韻字的韻。“三換”、“葉三”等也是表示這地方是第幾“個”韻(不是第幾“次”換和葉)。
還有離開字句徑直說明平仄的,如王力先生《詩詞格律·詞譜舉要》介紹《桂枝香》的格律,先标明字數(101字)
及分片情況(雙調),以下是:
既表明平仄(表示可變通)及用韻情況,又說明應注意的句法,用起來更清楚方便。
對照以上各種譜,以及參考各調後作法的說明(句法和聲音的應注意之點),依樣葫蘆,就是作音律比較複雜的詞,專就合乎格律的要求說,也就沒有什麼困難了。
上面提到的萬樹《詞律》,是求全的,雖然其後還有人作“拾遺”和“補遺”之類。《詞律》之後,還有一種求全的,同樣著名,是康熙年間王奕清等編的《欽定詞譜》,收詞調八百多,連帶不同的體,總數超過兩千,就更繁重了。
物各有其用。研究詞學的,詞人,可不厭其多。至于“餘事作詩人”的,更餘事填填詞的,就用不着這樣多。其實,即以宋代的大家,如柳永、秦觀、周邦彥等而論,也不是所有的詞調都試試,而是填自己喜歡用的,慣于用的。這樣的詞調,絕大多數是常用的,即不冷僻的。常用,推想也必是有較大的表現情意的力量的。這種情況可以證明,即使我們頗有興緻填詞,所需詞調也不必很多,或說不應該很多。這樣的擇要的詞譜,昔人也作過,最流行的一種是上面提到的《白香詞譜》。這部詞譜收詞調整整一百,始于字數少的《憶江南》、《搗練子》(都是27字),終于字數多的《春風袅娜》(125字)和《多麗》(139字)。字數過少的,如《十六字令》(16字),過多的,如《莺啼序》(240字),都沒收。為了簡便合用,這樣處理有好處。當然,如果願意加細,就會感到有不足之處。主要是所收詞調偏少(更不收調的别體),甚至有些習見的也漏掉。作詞譜是供多數人選用,調偏少,供不應求,是不合适的。
收詞調較多的有近人龍榆生(名沐勳)編的《唐宋詞格律》(逝世後由張珍懷等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收詞調153個,兼收常見的别體。依押韻的不同情況編排,共5類:第一類是押平聲韻的,計收《十六字令》、《南歌子》等52調;第二類是押仄聲韻的,計收《如夢令》、《歸自謠》等75調;第三類是平仄韻轉換的,計收《南鄉子》、《蕃女怨》等12調;第四類是平仄韻通葉的,計收《西江月》、《醉翁操》等6調;第五類是平仄韻交錯葉的,計收《荷葉杯》、《訴衷情》等8調。介紹詞調情況用兼顧法,舉平仄韻轉換的《清平樂》為例:
清 平 樂
又名《憶蘿月》、《醉春風》。《宋史·樂志》入“大石調”,《金奁集》、《樂章集》并入“越調”。《尊前集》載有李白詞四首,恐不可信。茲以李煜詞為準。四十六字,前片四仄韻,後片三平韻。
定格
+—+O(仄韻)+O——O(葉仄)+O+——OO(葉仄)+O+—+O(葉仄)+—+O——(換平韻)+—
+O——(葉平)+O+—+O(句)+—+O+——(葉平)例一
别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以下還有例二、例三,舉晏殊詞和辛棄疾詞各一首。上面說這是兼顧法,因為解題之外,格律兼用“符号”、“文字”兩種形式。符号,“—”代平聲,“O”代仄聲,“+”代可平可仄,用韻、葉韻、換韻分别注出;文字,“=”代平聲韻,“—”代仄聲韻,“N”代不入韻的停頓:兩相對照,可謂簡而明。隻是“+”這個符号,不分常和變,且難上口,我以為不如分用“R”(代應平而可仄)“S”(代應仄而可平)
兩個。如果分用兩個,上面的符号形式就成為:這樣标示,R和S,都是上部表示常,既可入目又可上口,下部表示變,隻訴諸目,這獲得是方便。更大的獲得是,如果字字常而不變,就會更為完美吧?
其實,初學還可以從更容易走的路開始。那就用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也好。這本小書隻收詞調《十六字令》、《憶江南》等50個,都是最習見并比較簡短的(百字及以上的隻占五分之一;最長的《六州歌頭》143字,比《莺啼序》幾乎少100字)。說“開始”,也許還是眼慣于往高處看;實事求是,如果餘力不多,在這不大的池塘裡撲騰多年甚至一輩子,大概也不會感到局促。
最後說說照譜填,還會進一步,也應該進一步,就是逐漸熟悉一些詞調,眼不看譜也能填。當然,熟悉總比不熟悉好。好處很多:省力是其一;有時候,遇到某種場合,或主動,或被動,欲不作而不得,而手頭沒有詞譜,頭腦裡裝一些看家的,就可以避免尴尬,這是其二。熟悉,有快慢問題,求快就不能不用力背;有力量和興趣,能夠背一些最好,沒有,可以慢慢來。還有先熟悉哪些的問題,這宜于先簡後繁;同樣的繁簡之中,可以取決于個人的所好。還有量多少的問題,原則上是韓信将兵,多多益善;但也要照顧實際,有情意表達,夠用,即使少到隻幾十個,甚至十幾個,也應該算是遊刃有餘——
任何格律都有來由,或說有理據。詩的格律,理據是“吟誦”的悅耳;詞的格律,理據是“歌唱”的悅耳。這分别,誇大一些說,詩的格律是“文人”摸索,逐漸定下來的;詞的格律是“歌女”摸索,逐漸定下來的。專說詞,這樣定下來,合适不合适?這裡似乎沒有絕對的是非,尤其我們生不逢唐宋,不能在花間、尊前歌唱或聽歌唱的,就隻能假定,這樣的歌唱想當是好的或比較好的。可是南渡以後,詞漸漸不能唱了,因而它就下降為與詩同等,格律的理據,成為也是“吟誦”的悅耳。吟誦與歌唱終歸不是一回事,比如同平仄的三個字以上連用,适應歌唱的要求也許需要,吟誦就未必好聽。這樣,我們現在作詞,還要照譜填,也就是用來于歌唱的格律,理由是什麼?我想,理由之一是,我們不是唐宋時期的歌女,也沒有柳永、周邦彥等那樣的通音理的本領,因而就沒有能力不依樣葫蘆。之二是懶漢的想法,依樣葫蘆可以少費力,坐享其成。之三最重要,是這流傳的格律,确是有獨占的表達幽渺情意的能力,換個樣子恐怕未必成。這之三會使我們推論出個之四,是,這流傳的格律中确是暗藏着能夠抒發幽渺情意的理(縱使我們說不清),這理大概是由歌唱來,所以應該珍視并利用。總而言之,我們應該照譜填,以享用雖不能歌唱而與歌唱有血肉聯系的優越性。但是另一面,不能歌唱終歸也是事實,一些隻有在歌唱中才能顯現的微妙之處,如李清照《詞論》中說的分“五音”、“清濁”之類,可以不可以放松些?我想是可以的。事實是,這位易安居士譏為“字句不葺之詩”的那些篇什,出自北宋大家,早已放松了。問題是可以放松到什麼程度。這難于具體說,我的想法,可以由兩個方面考慮,一是分辨不清楚的(包括舊說法不同的),二是照辦很費力的,就無妨睜一眼合一眼,至于這樣考慮之後還是拿不準的,就無妨安于差不多。
安于差不多是入門以後的事;以前是先要入門,就是通曉格律以及與格律有關的種種。這顯然不簡單。站在本書的立場,處理這不簡單有兩條路,一是自己承擔,另一是乞諸其鄰而與之。我想應該走後一條路,原因之一是,本書的目的是粗粗說說怎樣讀寫,不是詳細講格律;之二是,已經有成品可以利用,用不着再費辭。這成品,我想推薦的有兩種:一是王力先生兼講詩的《詩詞格律》,另一是夏承焘、吳熊和二位合著專講詞的《讀詞常識》(也是中華書局出版)。兩種書量都不大,王先生因為是兼講,内容較略,夏、吳二位是專講,内容較詳。我以為,不深入研究,隻想花間、尊前也哼幾句的人,找來這兩種,細心咀嚼,能明白,能記住,就夠了。
推薦是推出去。但既然是講格律,有關格律的情況,我認為應該加說幾句的,還是想加說幾句。以下由巨而細,分項說說。
一、調同體不同
包括兩個問題:一是什麼情況算,什麼情況不算;二是如何取舍。先說前一個,我以為,句法(包括音律)變動不大的可以算,變動過大甚至調名也變的可以不算。前者如《臨江仙》的這兩體: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鈎羅幕,惆怅暮煙垂。别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袅鳳凰兒(讀ní)。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李煜)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讀平聲)簾幕低垂。去年春
恨卻來時。落花人獨(讀仄聲)立,微雨燕雙飛。記得(讀仄聲)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讀仄聲)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晏幾道)
前一首,上下片開頭都是七字句,比後一首多一字;“玉鈎羅幕”、“空持羅帶”用四字句,比後一首少一字:全首字數相同,其他都同格,所以應該算同調異體。像柳永同調名的慢詞,單看上片開頭兩韻:
夢覺(讀仄聲)小庭院,冷風淅淅,疏雨潇潇。绮窗外,秋風敗葉狂飄。……
相差如此之多,總以不算同調異體為是。至于像以下兩首: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晏殊《木蘭花》)
天涯舊恨,獨自凄涼人不問。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黛娥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秦觀《減字木蘭花》)
不隻格式大異,連調名也有變,更以劃清界限為是。
再說後一個問題,在這樣的同異中如何取舍。我的想法,初學以及餘事填填詞的,總的原則,以随大流為是,就是宜于取常而舍僻。取常有不同的情況。其一是同調的異體都常見,句法和音律也沒有明顯的高下之分,如上面所舉《臨江仙》的前兩體,就可以兼收,下筆時任取一體。其二是同調不同體,其中一體罕見,句法或音律較常見的一體為差,如《臨江仙》下片換韻的:
冷紅飄起桃花片,青春意緒闌珊。高樓簾幕卷輕寒。酒餘人散,獨自倚闌幹。夕陽千裡連芳草,風光愁殺(讀仄聲)王孫。徘徊飛盡碧天雲。鳳城何處?明月照黃昏。(馮延巳)
就宜于從常而不取冷僻的。(又如《訴衷情》,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不收習用的起句為平平仄仄仄平平一體,而收罕用的起句為平仄,平仄一體,以不從為是。)其三,如《聲聲慢》有平韻、仄韻(入聲韻)兩體,先是平韻體較常見,可是因為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讀仄聲)”一首用仄韻,出了大名,其後用此調作詞的都照用仄韻,我們也隻好随着,押入聲韻。
二、調的高下之别
調的靈魂是格律。不同的句法和音律構成不同的格律。以悅耳為标準,不同的句法和音律,可能有高下的分别。自然,這分别未必很明顯;就是以為明顯的,所分也未必恰當。姑且承認這來于感受的高下之别總當有或多或少的理據,于是對于不同的調,至少是其中的一些,我們就可以說,某兩個,前者比後者好些,或前者比後者差些。較好較差,有時(不很少)來于牌号的老(出于歌女之口的源遠流長的)與新(文人閉門造車的),如以下兩首:
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别(讀仄聲)。樂遊原上清秋節(讀仄聲),鹹陽古道音塵絕(讀仄聲)。音塵絕(讀仄聲),西風殘照,漢家陵阙。(傳李白《憶秦娥》)
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讀仄聲)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讀仄聲)閉柴扉,策杖看孤雲暮鴻飛,雲出(讀仄聲)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讀仄聲)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字内複幾時,不自覺(讀仄聲)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蘇轼《哨遍》)
隻要念一遍就會感到,前一首有音樂性,後一首雖然出于大家,卻生硬闆滞,沒有音樂性。沒有音樂性,即使可以稱為詞,也總當算作下乘了。
較好較差,有時還見于同是老牌号的兩調之間,如以下兩首:
紅粉樓前月照,碧紗窗外莺啼。夢斷遼陽音信,那堪獨守空閨。恨對百花時節(讀仄聲),王孫綠草萋萋。
(毛文錫《何滿子》)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幹盡日風。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讀仄聲)春空,垂下簾栊,雙燕歸來細雨中。(歐陽修《采桑子》)
兩首相比,前一首句法和音律變化太少,因而顯得死闆;後一首句法多變,音律先抑後揚,揚也有變,先是兩個四字句,然後是一個七字句作結,使人有頓挫痛快之感,當然就占上風了。這上下之别使我們可以推論,學習格律,接受格律,應該先選擇,就是念念,比較,隻取自己認為好的。
三、短調長調之間
詞的曆史,專就篇幅說,大緻是由短往長發展。篇幅短長,過去有小令(58字以内)、中調(59字—90字)、長調(91字以外)的分法,很多人不贊成。這裡談短長,不想碰分界問題,所以短調,大緻是指小令以及接近小令的,字數更多的算長調。唐、五代,北宋早期,短調多,長調少。文人總是喜歡在文的方面露一手,露要顯示才和學,語句少就像是場地過小,難于馳騁,于是由北宋後期起,長調(或稱慢詞)就逐漸增多。這個趨勢下傳,南宋,直到清朝,有名的作手,絕大多數就用大力寫慢詞,隻有納蘭成德、王國維等少數人例外。我們現在學作詞,鑽研格律,對于短調長調,是一視同仁好呢,還是有所偏重好呢?我的想法,為初學以及餘事填填詞的人着想,不如有所偏重,就是短調多吸收一些,長調少吸收一些。理由不隻一種。其一,顯而易見,短調容易記,也容易作,專業以外的人雖然也應該不怕難,能躲開的麻煩仍以躲開為好。其二,短調與歌唱的關系深,如上面所說,音樂性和表現力都強;長調,至少其中的一些,文人閉門造車的,就未必然。作詞,選調有如買刀剪,當然應該要鋒利的。其三,依通例,詞表現的内容是點滴式的情意(也許幽渺的情意就不宜于攤開;也就因此,詞裡沒有《孔雀東南飛》式的作品),點滴,放在小的場面裡可以緊湊,鮮明,因而有力;場面過大就不得不多方面拉扯,緊湊變為松散,鮮明變為模糊,感人的力量自然就要降低。舉極端的兩首為例: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晖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讀bò)蘋洲。(溫庭筠《夢江南》)
殘寒正欺酒病,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羁情遊蕩,随風化為輕絮。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讀仄聲)歌绔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鹭。幽蘭漸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
别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幾番風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淡塵土。危亭望極(讀仄聲),草色天涯,歎鬓侵半苎。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鲛绡,嚲鳳迷歸,破鸾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筝柱。傷心千裡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吳文英《莺啼序》)兩首相比,後一首,除了顯示作者有堆砌拉扯的大本領以外,苛刻一些說,簡直是費力不讨好,因為正如昔人所譏,“七寶樓台”,使人眼花缭亂,究竟表達什麼情意,卻看不清,抓不着。眼花缭亂而無所感,作詞的本意就落了空。因此,為了不落空,我以為,最好還是少填慢詞;就是填,也要到習見的一些,如《沁園春》、《永遇樂》、《賀新郎》之類為止,不要再遠行,以至于也試試《莺啼序》。
四、平韻仄韻之間
唐宋以來,尤其更靠後,作詩,多數人慣于用近體。近體,大緻說都是押平聲韻。詞,有些調押平聲韻,有些調押仄聲韻(包括入聲韻)。專由數量方面看,押仄聲韻的(包括以仄聲韻為主體的)像是占上風。這或者也有來由。如果真有,我想,那是幽渺而軟綿綿的情意,更宜于用仄聲韻來表達。我們都知道,聲音和情意有關系,或說密切關系。專就平仄說,平聲開朗,仄聲沉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詞尚然也要這樣。理由是這幽渺而軟綿綿的情意的性質。它小,“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可是常常又切身,“時節(讀仄聲)欲黃昏,無憀獨(讀仄聲)倚門。”幾乎都牽涉到好事,可是正如俗話所說,好事多磨,結果就常常是憧憬、思慮、惆怅,或總而名之,無端而難于排遣的閑愁。這用顔色比喻,不是鮮明的,是暗淡的。怎樣表現?還是由聲韻方面說,可以用平聲,“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但總不如用仄聲,“樂遊原上清秋節(讀仄聲),鹹陽古道音塵絕(讀仄聲)。”顯得更凄涼,更沉痛。也就因此,平韻詞調和仄韻詞調之間,我的想法,宜于更重視仄韻的。就是說,把它看作利刃,遇到情意的一團亂絲,平聲詞調力有所不濟,就用它來割。昔日的大家,經常是這樣做的,不少脍炙人口的篇什,如馮延巳《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歐陽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時),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王安石《桂枝香》(登臨送目),秦觀《踏莎行》(霧失[讀仄聲]樓台),賀鑄《青玉案》(淩波不過橫塘路),周邦彥《蘭陵王》(柳陰直[讀仄聲]),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覽),辛棄疾《永遇樂》(千古江山),姜夔《齊天樂》(庚郎先自吟愁賦),等等,可以為證。
五、與詩異的種種
今人,有閑情哼幾句韻語的,多數是與詩較熟,與詞較生。古語說,近朱者亦,近墨者黑,因而填詞就容易受詩的影響,或者說,用寫詩的筆寫詞。這樣就不好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如依時風,有的人就以為“大江東去”之類不是不好,而是更好。辯解無用,我說我自己的。姑且承認詞既可以寫“但目送芳塵去”,又可以寫“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但也要承認,有“但目送芳塵去”那類的情意,用詞表達,輕而易舉,用詩呢,那會如讓李逵拿闆斧繡花,恐怕必是費力不讨好。這是贊成分工的想法,或退一步說,即使容許跑馬占圈,也總當承認,有與詩不同的詞(不隻是形式,而且是内容);這樣的詞,不隻應該有立足之地,而且應該有相當廣闊的立足之地。這直截了當地說,是寫詞最好能夠像詞。
怎麼樣才能夠像詞?形式不是決定性的唯一條件,如“夢魂慣得(讀仄聲)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是詞,“為君歌一(讀仄聲)曲,請君為我傾耳聽”不是。這是就意境說,前面多次提到。語言也有關系。記得李漁在所作《閑情偶寄》裡說過,作詞,用語要比詩俗。我想,這是因為詞要帶些小兒女氣,韻味像謝靈運、王昌齡就不合适。小兒女與文士之别,可以從《紅樓夢》裡找到個形象的說明,第二十八回寶玉、薛蟠等在馮紫英家聚會,飲酒行酒令,妓女雲兒唱,“豆蔻花開三月三”,戚本作“豆蔻開花三月三”,有正書局老闆狄平子眉批:“豆蔻開花三月三是歌曲中絕妙好詞,今本改作豆蔻花開,便平闆無奇矣。此中消息,俗人那得知之!”其實,此中的消息不過是,開花是小兒女語,變為花開就不免有書袋氣。顯然,這裡絕頂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具有幽渺的情意,又如何才能用小兒女的口吻表達出來。光是想沒用,重在能行。但這隻能慢慢探索,神而明之,也就隻好不說。以下說一點點有迹象可尋的。
一種是章法的分片。少數小令不分片,一氣呵成。詞的大多數分片:一般分為上下兩片,少數三片,極少數四片。分片由歌唱的重疊來。《詩經》分章,樂府有一解、二解等,都是唱完一曲,用相同或相似的曲調再唱一兩次,以滿足耳的多聽之瘾。到中古,唱陽關有三疊,還是沿用傳統的老辦法。詞也是這樣,因為歌唱要求重疊,所以分片。南渡以來不能唱了,分片卻給作法留個詩裡沒有的麻煩,是下片要意有變,又不可大變,換個說法,是既要藕斷又要絲連。怎麼斷而又連?有多種辦法,如上下片,一談事,一言情;一懷往,一傷今;一寫外界,一寫内心;以至一彼一此;一正一反;一問一答;都可以。貴在能夠斟情酌事,量體裁衣。上下片的斷和連,尤其着重下片的開頭一句(名過片或換頭),如姜夔詠蟋蟀的《齊天樂》一首:
庚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讀仄聲)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深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
上片終于寫思婦,下片起于寫天時,從事方面看是斷了,從情方面看又連得很緊,所以曆來推為過片的名作。成名,不易,退一步,得體,也不易,所以要努力,至少要注意。
另一種是句法的多變。魏晉以後,詩大緻是五、七言兩種,句的組織(上二下三、上四下三之類)都從習慣,或任方便。詞就不然,而是有五、七言以外的句式;句的組織,少數還有分節的規定。舉《調笑令》和《八聲甘州》的開頭為例:
團扇,團扇,美人并來遮面。玉顔憔悴三年,誰複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王建《調笑令》)
對潇潇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柳永《八聲甘州》)
前一首,“團扇”、“團扇”是二字句;“弦管”、“弦管”不隻是二字句,而且是上一句末尾二字“管弦”的倒轉:這樣的句法都是詩裡沒有的。後一首,對潇潇暮雨的“對”,漸霜風凄緊的“漸”,都是領字,規定要一個音節單幹,也是詩裡沒有的。此外還有一些詩裡沒有的句法,不備舉。
還有一種是聲音要求的加細。一般說,詩,尤其近體,要辨平仄;隻有少數古體,押入聲韻,深追了一步。詞就限制多得多,有不少詞調慣于押入聲韻之外,在有些調的某些地方,常常還有要用某聲字的限制。如上面舉的“對”、“漸”之類的領字,要用去聲。又如《永遇樂》的尾句,辛棄疾一首最有名,是“尚能飯否”,其前的李清照是“聽人笑語”,其後的劉辰翁是“滿村社鼓”,最後兩字都用去上,想來也是有意這樣。比這更細的還有辨五音(發聲部位)、清濁(清聲母和濁聲母)等說法,因為更難做,不通行,現在當然就不必管了。
六、題目
詩都有題目,表明全篇的大意或寫作的起因。字數可多可少,通常是三五個字;太多可以用題下加小字“并序”的形式。有的标“無題”,表示有難言之隐,所以也可以說,無題就是有題。真無題的有兩種:一是用樂府舊題,如《短歌行》、《子夜歌》之類;另一是《絕句》、《律詩二首》之類。詞一般隻标詞調,調經常與内容無關,如《漁家傲》可以寫“将軍白發征夫淚”,所以應該說是無題。無題有好處,是接近朦胧,可以由讀者去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有感,寫在紙上,如果是仁,讀者見的是智,也總是小的事與願違吧?如果竟是這樣,那就隻好在調下加個說明(即題目,如“閨怨”、“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之類),以資補救。加好,還是不加好呢?似乎應該考慮兩個方面:一是本事和意境隐不隐,隐可以加,不隐不必加;二是宜于隐不宜于隐,宜于隐不必加,不宜于隐可以加。兩個方面有時協調,有時不協調,情況頗為複雜,隻好由作者相機處理了。
七、可否也自度曲
我看最好是不這樣。因為:一,那很難,餘事填填詞的,還是以知難而退為好。二,即使費大力,取得勉強過得去的效果,也難于取得他人的首肯。三最重要,是已經有足夠的詞調可用,不必有清福可享而不享。總之,填詞比作詩難,我們的希求不宜于過高,或說得更切實些,應該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