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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讀書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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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奠基

書籍名:《詩詞讀書叢話》    作者:張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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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詞讀多了,難免自己也想拿筆試試。人,尤其可不做而做的事都有所為。想試試的所為可以有多種。一種是附庸風雅,用大白話說是,讓人看看,“我也能作舊詩、填詞,可見是造詣高,多才多藝。”另一種由野狐禅走入正經,是确有“故國(讀仄聲)平居有所思”之類或“為伊消得(讀仄聲)人憔悴”之類的情懷,讀别人的,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不直接,或吃不飽,于是隻好自己拿筆。還有一種,胃口更大,有情懷,抒發了,還不滿足,立志要寫得多,寫得好,以期追蹤李、杜,步武秦、周,在下代人寫的文學史裡占一席地。這裡可以不管所為的高低,隻說行動,反正要拿筆,寫。寫,不像買一兩種唐詩、宋詞鑒賞辭典之類那麼容易,隻是衣袋裡有鈔票就成;要有比紙筆多得多的資本。本篇想說說最基本的資本,可分為内外兩個方面。

        先說内,指心理狀态或生活态度。歐陽修詞:“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這“情癡”兩個字說明内的資本最合适。要有情,但隻是有還不夠;要至于癡才是最上乘。癡是完全不計利害,以至于不可以理喻。“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有情;“記得(讀仄聲)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是有情而至于癡。情癡是詩詞的資本,理由有二:一,由前因方面看,它是原動力;二,由後果方面看,它是好篇什的必要條件。

        先說它是原動力。引舊文為證,《毛詩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詠)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是說,有深厚的感情,壓抑不住,所以要表現;表現為言(說話)還不夠,所以要唱歎,也就是表現為詩的形式,“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之類是也。我們的常識也可以證明這種看法确是不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有的人心軟,易動情,想到浮世,看到落英,就不免眼淚汪汪,手有縛雞之力而不忍殺,對人更是這樣,因為多情所以傷離别,見月就不免暗誦“但願人長久,千裡共蟬娟”,等等,如果這樣的他或她也熟于平平仄仄平,那就會“被迫”而作詩或填詞,以吐心中的什麼什麼氣。有的人心硬,甚至對己,視“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為無所謂,對人,視挨整至于跳樓為無所謂,這樣的好漢大概想不到作詩填詞,因為沒有感情需要表達。《紅樓夢》中林黛玉作詩,傻大姐不作,文化程度不同之外,情癡不情癡想當也是個原因。這是一,由人方面看。由作品方面看也是如此,杜甫《羌村三首》,“夜闌更秉燭(讀仄聲),相對如夢寐”,“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李後主詞,“别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讀仄聲)不堪回首月明中”,都是一字一淚,而所以要寫出來,可以借《莊子·天下》篇裡一句話說明,是“彼其充實,不可以已”,即成語所謂欲罷不能。所以我們可以說,不情癡,詩詞是難得寫出來的,或者說,“好”詩詞是難得寫出來的。

        這就過渡到第二個理由,情癡是詩詞寫好了的必要條件。由“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說起。詩詞是文的一種形式或兩種形式,與文有同有異。專說異,除了外殼的有格律、無格律之外,重要分别在于與情的關系:文中經常有情,但也可以無情,舉輝煌的為例,相對論,是不帶個人感情的純知識;詩詞就必須有感情,所以不合理的“白發三千丈”是詩,合理的“一二相加恰是三”反而不能成為詩。由這裡進一步看,詩詞的好壞,無妨說,評定标準主要是情真不真,厚不厚。王國維《人間詞話》曾一再說明這個道理,舉兩則為例: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轗轲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真好,假不好,所以《人間詞話》删稿又說:

        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幸,而怒其奸非,讀《水遊傳》者,怒宋江之橫暴,而貴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豔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定庵詩雲:

        “偶賦淩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讀仄聲)尋春為汝歸。”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餘輩讀耆卿、伯可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小詞何如耶?

        這是從有無方面看,鐘情好,薄情(逢場作戲之類)不好。更下,還有公然不言情的。最典型的是佛家所謂“偈”,如:

        四大由來造化功,有聲全貴裡頭空。莫嫌不與凡夫說(讀仄聲),隻為宮商調不同。(趙州和尚《魚鼓頌》)

        日用事無别(讀仄聲),唯吾自偶諧。頭頭非取舍,處處沒(讀仄聲)張季。朱紫誰為号?北山絕(讀仄聲)點埃。神通并妙用,運水及般(搬)柴。(龐居士《偈》)

        這是用詩的形式說理,我的看法,嚴,應該說不是詩,寬,也總當目為外道。類似的,如六朝的玄言詩,唐朝王梵志、寒山等所作,宋理學家借事明理的,至少其中的一些,都可以作如是觀,因為沒有情,更不要說癡了。癡之為重要,還可以從另一個方面看出來,就是,同是有情,還可以分高下,标準是輕重。重就是到了癡的程度。李商隐詩技巧高,也富于情,可是,至少我看,像《韓碑》,學韓愈以文為詩,可謂比韓愈更韓愈,其中也有右此左彼的一些情,可是我們讀,總不能如《無題》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春心莫共花争發(讀仄聲),一寸相思一寸灰”等句那樣感人,關鍵就在于,後者到了癡的程度,前者還清醒,用心在史事上打算盤。以上是就作品說。就人說也是這樣,以宋代作家為例,詩,我覺得王荊公不如陸放翁;詞,我覺得姜白石不如辛稼軒,關鍵也就在于癡的程度,前兩人沒有後兩人那樣深。

        關于情,還要補說一點意思。人,受命于天,求生,總是懷有多種欲望的。有欲望,求滿足,求之時,得不得之後,都伴随着喜怒哀樂,也就是表現為情。這樣說,有情是自然的事;執着于滿足,至于癡也并不希罕。可是,例如醉心于享受、發财,以至于無所不為,為之時,得不得之後,也必是伴随着情,甚且至于癡的,這可以表現為平平仄仄平,或譜入《水調歌頭》之類嗎?所以談詩詞負載之情,除上面提及的“真”和“厚”之外,還要加一種限制,曰“正”。什麼是正?常識似乎都知道,講明白卻不容易。這有如,或者竟是,道德學的“善”,也是似乎人人都知道,說明其所以然就要大費周折。不得已,隻好大事化小,或以點代面,說正情是來于執着于人生的情。這執着表現在許多方面,如内向,是熱愛自己的生活,外向,也熱愛、至少是同情他人的生活。總的要求是人生的豐富、向上,現實的,遐想的,都成為合于善和美的原理的适意的什麼,或求之不得的什麼。與此相反,例如愛權勢,愛金錢,發展為嫉視、仇恨,落井下石,籍沒株連,也是情,因為不正,就必須排斥于詩詞之外。

        以上說真、厚、正的情(最好至于癡)是試作詩詞的資本,都是泛論。詩詞是某一個人寫的,所以還要談談個人的情的有無、多少問題。再說一遍,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情也必是這樣,有人多,有人少;有人如此,有人如彼。多少、彼此等分别都來自什麼?恐怕多半要取決于“資質”,少半取決于“修養”。資質非人力所能左右,所以,如果需要,隻能在修養方面多下功夫。說“如果需要”,意思是,詩詞非柴米油鹽,情不多也無關緊要,可以不作。但古有多種詩媒的傳說,放過這可能的機會也許損失大大吧?或者還有其他種種釣餌,使許多本不情癡的也禁不住拿筆,怎麼辦?我想,隻能以人力補天然。這可以分作前後兩步:前是多吟詠,多體會,由接近作者和作品之情而培養感情;後是拿起筆,争取蕭規曹随,走昔日名作家以及名作品的路。這樣做,也許比之天生情癡終于要差一着,語雲,盡人力,聽天命,如是而已。

        以上是說内的資本。但隻有内還不成,有個歇後語說,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所以還要“外”,會說,就是用平平仄仄平一類形式表現出來。平平仄仄平是格式,比喻是個空架子,更重要的是上面要擺點什麼。有關格律的知識,後面還要專題說,這裡隻說亮出情意的“表現”。前面說過,作詩詞,走懶或易的路,宜于用舊詞語。用舊詞語,同我們日常處理事務、交流思想用新詞語一樣,要學,就是多聽、多讀。學作詩詞,多聽可以免,就隻剩下多讀。多讀,撇開欣賞不說,為了仿作,是學習,某種情懷,某人在某一首詩裡是怎麼表達的;某種情懷,某人在某一首詞裡是怎麼表達的。這學習法,既是數學式的,又不是數學式的。一個一個往頭腦裡裝,是數學式的;到頭腦裡,有攙合,有取舍,終于混成刀剪鋸锉、竹頭木屑似的一團,不是數學式的。儲存這些是為了用。用,很少是原樣用(偶爾也可以懶一次,但要注明,這是用某人成句),要拆成零件,改裝。改裝的技藝有高低之别,至高的,如李義山、蘇東坡之流,大概是并不搜索枯腸,那些零件就自己拼合,頃刻之間冒出來。這就是蘇東坡自己說的“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這無不盡意的境界是“多”而“熟”的結果。有什麼辦法能夠上升到此境界?天資的話不好說,且不管;隻說人力,不過兩個字,“多讀”而已。讀什麼?

        當然要讀詩詞。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這話對了一半:熟讀能寫,對了;隻是三百首,說得太輕易,錯了。總是要多,要熟,以期頭腦裡裝得多,到用的時候能夠自己拼合,不多費力就冒出來。關于讀,前面已經談過,這裡補說一點意思是,多讀、熟讀詩詞,還為了熟悉詩詞的特殊句法。詩詞,一為格律所限,二為了表現詩的意境,常常要不平實詳盡地說,如“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誰不過,誰目送,未點明,文就不許這樣;又常常變換句式,如“香稻啄餘鹦鹉粒,碧梧栖老鳳凰枝”,文也不許這樣。仿作詩詞,不能不從昔人那裡讨些巧,巧來于多和熟,所以非多讀不可。

        多讀,隻是在詩詞的圈子裡打轉轉,成不成?不成,至少是不大成。這意思正面說是,讀的範圍要擴大,兼及文,以求能夠通文言,熟悉文言。這當然要費不小的力,經史子集,就是撮要,也是汗牛充棟。但也無可奈何。原因很多,隻說一點點重大的。其一,有情意要表達,嚴格講,某人某時的情意是獨特的,而詞語是通用的,以通用表現獨特,恰如其分不容易,補救之道是由多數裡選,可供選擇的數量越大,恰如其分的可能性也就越大。這數量大,隻靠詩詞的積累不夠,所以要翻騰老家底,文。舉蘇詩詠雪後的一聯為例,“凍合(讀仄聲)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據傳王荊公的兒子看到,不知道“玉樓”、“銀海”是怎麼回事,荊公告訴他,玉樓是項肩骨,銀海是眼,出于道經,并深表贊賞之意。這裡且不管如此用典好不好,專說表現,如果不博覽群書,這一聯就湊不起來。其二,詩詞的句法,通常的,由文來;特殊的,也由文來,隻是略加變化。因此,寫詩詞,想在句法方面應付裕如,甚至出奇制勝,也要熟悉老家底,文。其三,依詩詞慣例,仿作,有時也不免要用典,而典的古語、古事,都是由文裡來的,不熟悉文,這一關就難得闖過去。

        寫到此,想到,也許有些人,想用小本錢做大生意吧?若然,他們會問,生意是做定了,本錢最低要多少?我的想法,既然是“餘事作詩人”,那就無妨放長線,釣大魚。這是說,不求速成,時間長些,比如10年8年也好。但也要坐在水邊不離開,勤,比如每天擠出半點鐘也好,不間斷,讀。期在必成,我的經驗,還可以找兩個心理上的保人:一個是興趣,這要靠習慣來培養,及至培養成,就會碰見大部頭的也不以為苦;另一個是不急,行所無事,10年8年也會一晃就過去。而一旦瓜熟蒂落,自己筆下,應時文之外,也間或平平仄仄平,想到有志者事竟成,也當破顔為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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