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讀詞
詩詞有别,讀的理無别,因而關于理,凡是詩可以移用于詞的,上一篇說了,本篇就可以不說。那就着重說說讀什麼。
詩是老字号,就結集說,也是戰國以前開業。詞晚多了,開業時間在殘唐五代。人緣也不同,詩,幾乎凡是能拿筆的都作,詞不然,有很多人作詩而不作詞;還有,詩詞都作的,以名家為限,如歐陽修、蘇轼、黃庭堅、姜夔等,也是詩多而詞少。其結果是詩量很大而詞量不很大。量不很大,對不以研究詞為事業的人有好處,是負擔不太重,如果有志大舉,不愁扛不動。具體說,找來林大椿《唐五代詞》或張璋等《全唐五代詞》,毛晉《宋六十名家詞》或唐圭璋《全宋詞》,葉恭綽《全清詞鈔》或唐圭璋《全清詞》,以及朱祖謀《彊村叢書》,就可以算作大體齊備,而所需地盤不過一個不很大的書櫥而已。
這輕松話的本意隻是,與詩相比,詞終歸是小門小戶,而不是真贊成大舉。不宜于大舉的理由是,雖然小門小戶,卻不可小看。理由可以分作兩個方面。一方面,小門小戶是就與詩對比說的,如果不比,而隻是為街頭巷尾行有餘力的人着想,小戶就成為大戶,全面鋪開,必感到難于招架。另一方面,詞表達方法複雜(格律變化過多,措辭委曲,尤其後期的慢詞),意境綿邈,理解,體味,要邊讀邊想,欲速則不達。所以也宜于用慢慢鋪開法,或三級跳法。
第一級用選本。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和《近三百年名家詞選》,量都不大,卻全面而得要。選本,清代還有兩種有名的,早的是朱彜尊《詞綜》,量大,晚的是張惠言《詞選》(其外孫董毅編《續詞選》,是增補性質),量小,也可以翻翻。詞以宋為重點,專收宋詞的選本很多,量或大或小,其中《宋詞三百首》為朱祖謀所選,有唐圭璋詳細箋注,也宜于看看。
第二級兼第三級是淺嘗之後的進一步,自然要多費些力。想依時間順序說說,雖然讀可以不這樣拘泥。唐、五代是詞的草創時期,存于今的作品不很多,有聞必錄,不過1000多首。分兩個系統。其一基本上來自民間,是出自敦煌石室的曲子詞,王重民輯為《敦煌曲子詞集》。其二來自作家,五代時已經有《花間集》《尊前集》《金奁集》諸選輯本,今人林大椿、張璋等先後廣為搜羅,輯為《唐五代詞》和《全唐五代詞》,量不很大,有興緻無妨都看看。曲子詞沒有或很少經過文人潤色,雖然内容也大多是談情說恨,卻樸而不華,與花間詞的濃裝豔抹有别。五代詞篇幅不長,所寫多為癡男怨女的春恨秋愁,隻有南唐後主李煜破了格,也寫破國喪家之痛。讀這時期的作品,也可以有重點,如唐可以多讀溫庭筠和韋莊,五代可以多讀南唐二主和馮延巳。南唐二主有專集,名《南唐二主詞》,馮也有專集,名《陽春集》。又,讀花間風格的詞,也容易接受别人的有色眼鏡,比如張惠言讀韋莊《菩薩蠻》(起于“紅樓别夜堪惆怅”,終于“憶君君不知”),就覺得這是思念唐朝故國之作,那“君”當然指亡國之君,這樣,場面由閨閣擴大為無限江山,作品價值就上升。今人不深文周納,承認閨閣就是閨閣,可是作品就降價,因為無關于國計民生,或說沒有思君。評價不同,原則一樣,都是作品高下的評定,要以是否思君為标準。我看還是寬厚一些好,有人願意思君,就讓他思;有人甯願思常人隊裡的意中人,也無妨任随君便。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不強求同,合情合理。我的看法,隻要知道詞的原始面目就是如此,下傳,不要說北宋,南宋及其後,大流還是如此,就夠了,把後人的帽子強戴在前人頭上,是可以不必的。
其後到了詞的全盛時期,宋朝,讀過選本,會有擴大的興趣,也應該擴大。辦法是讀重要作家的選集(如果有),或全集,因為量都不很大。重要的有以下這些:張先《張子野詞》,晏殊《珠玉詞》,歐陽修《六一詞》(有異名),柳永《樂章集》,晏幾道《小山詞》,蘇轼《東坡樂府》,黃庭堅《山谷琴趣外編》(有異名),秦觀《淮海居士長短句》(有異名),賀鑄《東山詞》,周邦彥《清真集》(有異名),李清照(女)《漱玉詞》,辛棄疾《稼軒長短句》(有異名),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有異名),史達祖《梅溪詞》,劉克莊《後村長短句》,吳文英《夢窗詞》,張炎《山中白雲詞》。這時期是詞的體制和風格的大變時期,縱使不夠百花齊放,也總是五花八門。總的變化是文人氣逐漸增多。北宋早期,如張先與二晏,承接五代的餘緒,下筆,還求接近歌女的口吻,雖然不能不漸趨于雅,卻仍是明白如話,如“花若勝如奴,花還解語無?”“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就是;到南宋,尤其吳文英,如“障滟蠟,滿照歡叢,嫠蟾冷落羞度”,“盤絲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紗睡覺”,既不淺易,又不明朗,就隻能看,不能聽了。文人氣增多的另一種表現是篇幅逐漸加長。詞早期幾乎都是小令,推想是求便于歌唱。據說篇幅加長始于柳永。對小令而言,字數多的是慢詞,文人總是願意在筆下多顯一顯吧,于是北宋中期以後,詞作就多數成為慢詞(最長的《莺啼序》長到240字),再加上時興剪紅刻翠,委曲宛轉,讀,就不像五代時期那樣淺易順口了。不幸的是,這種風氣的力量一直延續到清朝而有增無減,如朱彜尊選《詞綜》,創浙派,就尊吳文英為第一位;直到王國維寫《人間詞話》才唱了反調,那已是皇清、民國易代之際了。以上談的是總的變異。還有分的變異。由蘇起出了豪放派,前面已經談過。南宋偏安江左,政治(照例)不見佳,有些文人難免有氣,不敢直指,于是就表現于詞,如張孝祥、劉過、劉克莊、劉辰翁等就是這樣。又,北宋出了個柳永,據說好遊狹邪,也就是多與歌伎、娼妓為伴,于是表現于詞,就成為豔俗,甚至鄙俗,如“鎮相随,莫抛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其他詞人是不肯這樣寫的。時間長,作家多,體制、風格多變化,怎樣分輕重?我的偏見是,先以北宋為主,多讀二晏、歐陽修、秦觀、賀鑄、周邦彥以及易代之際李清照、辛棄疾諸家,然後是蘇轼、柳永和南宋的姜夔、史達祖,再然後,如果也想豪放和剪紅刻翠,就看看劉克莊、劉辰翁以及吳文英、張炎。這大緻是《人間詞話》的觀點,不敢保必合适,總可以供參考吧。
宋之後兼之外,遼金元明不重要,如果時間、精力都不多,不看也關系不大;當然,最好能看看選本。清朝就不同了,詞體忽而成為文人的熱門,不隻男士喜歡作,不少女士也喜歡作,并出了不少名家。所以讀過選本之後,可以,也應該進一步,找名家的詞集看看。計有以下這些:徐燦(女)《拙政園詩餘》,陳維崧《湖海樓詞》,朱彜尊《曝書亭詞》,納蘭成德《通志堂詞》(有異名),厲鹗《樊榭山房詞》,張惠言《茗柯詞》,項廷紀《憶雲詞》,蔣春霖《水雲樓詞》,譚獻《複堂詞》,王鵬運《半塘定稿》,文廷式《雲起軒詞鈔》,鄭文焯《樵風樂府》,朱祖謀《彊村語業》,況周頤《蕙風詞》,陳曾壽《舊月簃詞》,呂碧城(女)《曉珠詞》。大體說,清人詞風近于南宋,于深和曲中求美。而成就最高的納蘭成德卻例外,情深而風格近于五代、北宋,所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可惜隻活了31歲。另一位也不長壽的項廷紀,活了38歲,詞風也偏于情深語淺一路。所以我的私見,無論是讀還是學,都可以在這兩位的作品上多用些力。清代詞作,出于閨秀之手的也不少,如果想見識見識,可以找南陵徐氏《小檀栾室彙刻百家閨秀詞》看看。
同讀詩一樣,無論是為了增長見識還是為了消遣,都應該看看詞話。詞話有早期的,如宋末張炎《詞源》、元沈義父《樂府指迷》等是。詞話多出于清人之手,其中還有不少很重要的,如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況周頤《蕙風詞話》、王國維《人間詞話》等是。今人唐圭璋輯《詞話叢編》,收詞話八十五種,想多看,基本上可以收一網打盡之功。此外,還有今人作的各種解析或賞析(為了多銷,或名辭典),也無妨翻翻,原則還是說的說,聽的聽,不要盡信書為是。
最後說說讀詞比讀詩難的情況。原因有外、内兩個方面。外是表達形式複雜。總的說,詩基本是五言、七言兩類,所以有人開玩笑說,隻要會數(shǔ)數(shù),斷句就沒有困難。詞,除少數如《生查子》(五言)、《浣溪沙》(七言)等以外,都是長短句,字數稍多的還要分片(一般上下兩片,還有三片、四片的),如果沒有标點,又不熟悉格律,斷句就大不易。縮小到句也是這樣,以五字句為例,詞語分組,“漸霜風凄緊”是上一下四(第一字是領字),平仄,“裁春衫尋芳”是通體平聲,都是詩裡沒有的。幸而現在已是文學革命的大以後,标點符号通行,新印本經過整理,都有标點,初學不會有大困難。不易克服的困難來于内的話委曲而意隐約;換個說法,我們讀詞會感到,有不少首,作者像是有難言之隐,所以寫出來,與詩就成為兩路,詩敞亮而詞隐約。舉下面兩首為例:
思往事,渡江幹,青蛾低映越山看(讀平聲)。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朱彜尊《桂殿秋》)
烏絲畫作回紋紙,香煤暗蝕(讀仄聲)藏頭字。筝雁十(讀仄聲)三雙,輸他作一(讀仄聲)行。相看(讀平聲)仍似客,但道休相憶。索性不還家,落殘紅杏花。(納蘭成德《菩薩蠻》)
兩首都是名作,可是其中像是有“事”,什麼事?摸不清,因而“情”也就如在霧中了。碰到這種情況怎麼辦?兩種辦法似乎都可用。一種是求甚解,如偵探之必求破案;另一種是印象派,比如讀前一首,到末尾兩句,像是有些感受,那是因隔而生的命運性的凄涼,于是見好就收,不再深追。我看是後一種辦法好些,理由有二:一是求甚解就難免牽強附會;二是,迷離,不沾滞,可以看作詞性質的一種重要表現,其缺點是較難悟入,優點是可以容納更多的推想和聯想,我們取其所長,當是頗為合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