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春之死(1)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持;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
——甲戌本《石頭記》第一回
1
鳳姐在上房忙完,回到自家屋裡,坐在妝台前從容卸妝。平兒一旁侍候着。豐兒早去打來大盆溫水。小紅帶領幾個小丫頭早準備好洋皂巾帕把鏡漱盂等物在盆架邊侍立。
平兒因道:“看大鏡子照出滿面的春風。難得今兒個這麼高興!”
鳳姐道:“可不是!這一年多裡,盡是糟心的事兒。林姑娘前腳沉湖,二姑娘後腳就遭搓揉屈死,三姑娘雖說婆家不錯,究竟是漂洋過海,就像那放得看不真的風筝,線忒長了,斷不斷線,也隻能求神佛保佑罷了!最怄人的是四姑娘,好端端的非要剪發修行,她親哥哥親嫂子都奈何不得她,我又能怎麼樣?隻好就和她,偏她氣性還不小,凡開口總噎人……”
平兒道:“算起來,這三春都不如起始的一春啊!”
鳳姐笑道:“所以這回聖上南狩,皇後都不帶,獨讓咱們元妃姑娘随行,消息傳開,真跟響雷一樣,把咱們府裡的威勢,大大地一震!聽老爺說,别的人倒還罷了,那周貴妃的父親先呷了一碟子陳醋!”
這話引得滿屋的人都笑出聲來。
鳳姐勻完臉,洗好手,平兒又幫她重施薄粉,再點朱唇。豐兒奉上茶來。小紅等退出。鳳姐興緻仍高,坐在炕上,倚着繡枕,與坐在炕沿的平兒繼續閑聊。
鳳姐說起老太太、太太,一個腰也直了,一個痰也清了,真有點一元複始,陽春重現的景象。隻是那寶玉、寶钗兩口子,一個是真糊塗,一個怕又是太精明,反倒并未喜形于色。
平兒道:“隻怕咱們娘娘這麼一威風,把府裡淤的濁氣,從此一掃而空,寶二爺的怔忡病,趕明兒就好起來……”
鳳姐歎道:“他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症候!今天大家夥兒正歡天喜地呢,他卻一旁垂淚,問他,他又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像是,他做過一個什麼夢,夢裡聽見過什麼曲兒,跟咱們娘娘有些個關系,讓他背出來聽聽,他又說忘記了,單記得一句‘望家鄉,路遠山高’……”
平兒因笑道:“這有何奇?跟聖上南狩,可不是路遠山高麼!”
鳳姐道:“說也是。老太太、太太聽了都說,路再遠,山再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娘娘跟着聖上,那能有什麼閃失?像那周貴妃,一家子仰脖子盼着,還不能呢!”
平兒道:“寶二爺的呆氣,也隻有寶二奶奶能化解開……”
鳳姐搖頭:“她呀,往常還勸,單隻今天,倒像心事重重似的,在一旁寡言少語的。”豐兒進來問,是等二爺來家再開飯,還是這就傳飯。鳳姐說:“他怕在東府裡吃了。折騰了這一半天,我也餓了,咱們先吃咱們的吧。”
誰知豐兒剛出去卻又跑進來,一臉驚奇地說:“太太來了!”
鳳姐和平兒都吃一大驚。算起來,自那回因繡春囊的事,太太親來過這裡以後,再沒來過。且今兒本是大喜的日子,就算有什麼急事,從容派人來傳就是,鳳姐縱使疲憊不堪,也一定即刻前往,何必親躬履踐?
鳳姐鋪下炕,王夫人已經進了屋,玉钏兒一旁扶着。
鳳姐慌忙親自撣座,平兒識趣往外回避。豐兒等早已離開廊下。
王夫人卻擺手道:“平兒不必走。”
鳳姐細察王夫人臉色,與那回手捏繡春囊來不同,并無愠怒,但似乎亦頗為焦急。
平兒去掩緊了門。
王夫人落座便問:“咱們家可有一串鹡鸰香念珠?”
鳳姐一時摸不着頭腦。倒是平兒凝神一想,回道:“要說官中古董賬上,是沒有這件東西。可是聽小紅說過,當年在大觀園裡,寶玉的怡紅院,倒有這麼個物件。”
鳳姐想起來了,因道:“對了。這是那年那邊蓉兒媳婦發喪的時候,北靜王路祭,見着寶二爺,不知怎麼那麼投緣,順手就捋下了腕子上的這麼個香串,給了他……我哪能親眼見呢?也是聽我們二爺回來說起來,才有了這個記憶……”
王夫人因讓傳小紅來回話。小紅聽問,即刻回道:“我記得頂頂真真的。那時候我還在老太太屋裡。是林姑娘從南邊奔完喪剛進家,寶二爺就迎上去,把那香串給了她,明說是聖上賜給北靜王,北靜王又贈給他的,林姑娘連接也不接,擲到地下,還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它!弄得寶二爺好不尴尬!記得還是我得便撿了起來,還給寶二爺的。後來我随寶二爺進了怡紅院,也曾見過這香串,何曾把它當作寶貝兒,不過是随處亂擱着。頭年封園,清理怡紅院物件,因我早到了這邊,還有沒有這樣東西,我就說不清了。”
王夫人歎了口氣,揮手讓小紅離開。又問鳳姐兒:“這兩日你可支派過秦顯兩口子?”
這一問更讓鳳姐摸不着頭腦。
平兒代回道:“秦顯是老爺最底下的使喚人,平日都是張才支派他。秦顯家的原在大觀園南角子上夜,一度倚仗司棋活動,進廚房當了半天的權,後來又讓她退出去了。封園以後,也還是讓她在牆圍子邊守夜。他們兩口子是司棋叔嬸不是?自打司棋攆了出去,自然更不能重用這兩口子。說來也怪,兩口子都是高高的孤拐,一雙賊溜的大眼睛……”
鳳姐怯怯地問:“敢是這兩口子有什麼不軌的行為?我竟失察了!”
王夫人歎口氣說:“原怪不得你!隻是這麼多年,你們都蒙在鼓裡……這兩口子,還有司棋的爹媽那兩口子,怎麼都姓秦?你們就沒想到過,那不是跟蓉兒那死了的媳婦兒同姓嗎?其實正是當年随秦可卿來咱們家的,那邊老爺怕惹事,跑城外道觀躲起來了,珍哥兒倒膽大妄為,後來的事兒你們都過眼了的……當年留下了這兩對江南秦家的仆人,一對留在了大
老爺那邊,一對老爺留下了。其實他們本也不姓秦,因是秦家遣來的,所以一個就叫了秦來,一個就叫了秦遣,後來嫌秦遣不順嘴,又叫成了秦顯。原不指望他們怎樣聽用,老爺們的意思是,江南秦家是百足之蟲,死而未僵,留着點恩德,指不定哪天就有個報答……萬沒想到,偏今兒個大喜的日子裡,秦顯家兩口子竟橫岔出一檔子糟心事來!”
鳳姐平兒隻是把一顆心提上了三寸,卻也不敢直問。
王夫人這才道出原委:“是老爺剛才火急火燎地來說,聖上這次銮駕南行,京中的事,專旨讓北靜王照應,這本是最令我們放心喜悅的事;那賈雨村雖免了大司馬之職,現任皇城巡察使,專司緝察各城門進出去人等;誰想聖駕出城不久,雨村便在西便門外緝獲了秦顯家兩口子,他們要隻是不滿于我們府裡的待遇,欲另謀前程,那倒也罷了,可是竟在他們身上,搜出了那串鹡鸰香念珠串,偏雨村就認出,香串系禁中之物……多虧雨村及時照應,把此事告知了老爺……”
鳳姐忙問:“人贓是否都讓咱們領回了?”
王夫人道:“要是那樣,老爺也不着急了。雨村雖遞過來消息,卻道此事關系重大,他還得詳加訊問,等聖上回銮,說不定還要親自奏聞!”
鳳姐道:“這個賈雨村!要沒我們老爺幫襯,他能有今天!竟還留下一手!”
平兒隻在心裡罵:“這個餓不死的野雜種!”
王夫人道:“據老爺說,聖上前些時有新旨意,嚴禁王公大臣,從椒房太監處暗中獲取禁中之物,查到的一律嚴懲不貸……”
鳳姐道:“那香串是北靜王當着多少人,親賜寶玉的;再說聖上最信任的,莫過于北靜王,此事我看終究無礙……”
王夫人道:“此事實在蹊跷,但老爺更擔心的,是聖上旨意裡還說,嚴禁外戚人等,私将家中物件,傳遞于宮中。那臘油凍的佛手,我們可是恰給娘娘送去了啊!”
鳳姐寬慰道:“如今娘娘聖眷正隆,這算得什麼事!”
王夫人歎道:“原不能算回事。可現今秦顯兩口子怪事一出,不能不多加小心啊!”鳳姐因道:“太太放心,再無大事的!我且同平兒,這就細細回想一番,究竟咱們家裡,有多少宮中之物,又往宮中娘娘處送了多少東西……一旦察起,都有緣由,也就不怕了。至于秦顯兩口兒,想來也不過是自認懷才不遇,趁亂偷了那香串,想逃往他處後變賣些銀子,開個小買賣混日子罷了,這事裡頭能有多大的戲文!還望老爺告知那賈雨村,不要小題大做的為好!”
王夫人這才接過平兒遞上的茶,噓出口氣說:“這些事,自然都不必讓老太太聽見。好不容易才喜上眉梢,焉有讓她再平添煩惱的理兒!”
鳳姐忙說:“這個自然。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兒。”
但是王夫人走後,鳳姐和平兒卻都忐忑不安起來。
鳳姐說:“那秦顯兩口子為什麼這不偷那不偷,偏偷這香串兒呢?”
平兒也疑惑:“要說為了變賣,不懂行的誰出大價錢?懂得是禁中之物的,誰又敢買呢?那餓不死的野雜種賈雨村,捏着這個把兒在手,他究竟又埋伏着什麼奸計在手呢?不能不防啊!”
鳳姐飯也吃不下了。本是好不容易又有了響晴天的賈府,此時卻陡地飄來了一片烏雲!
2
銮駕離開大路多時,除了皇帝本人和大明宮掌宮内相戴權,其他跟随者都不明白這究竟是在往哪兒去。
賈元春坐在金頂金黃繡鳳版輿中,雖然擡輿的八個太監盡量保持平衡,她仍感覺到了路面的變化。蕩悠悠的,令她心中由不适,到不快,到不安。
這回的巡遊,聖上決定很突然。旨意傳進鳳藻宮,幾乎不容她多作準備,便來催她上路了。
往常聖上巡遊,跟随的隊伍十分浩蕩,一應鹵簿,甚是齊全。這回卻盡量精減。說是到南邊巡狩,卻并未帶自己的獵犬。随侍的官員,領頭的是新擢升的兩位,一位原是長安守備袁野,一位是原粵海将軍邬銘。袁野是北人,邬銘是南人,武藝雖均高強,但這之前亦未見有何過人功勳,忽得寵幸,莫說他人側目,就是二人自身,亦思之無據;然皇恩既浩蕩,唯存肝腦塗地竭誠效力之心,因此任憑戴權指揮,令行禁止,不多言,不逾矩。
出巡已逾五日。路過平安州,節度使迎駕甚謹。再往南,便應由金陵體仁院總裁仇琛接駕。究竟皇上打算在哪兒駐跸圍獵,尚不得知。
随着版輿的晃蕩,元春的心旌亦飄搖起來。回想出巡的這幾夜,皇上夜夜與己有魚水之歡,真真是情濃恩深。但願這回能播下龍種。賈家的衰勢,或許由此得以扭轉。
回想起那年終于下了狠心,将東府的秦可卿的真實來曆,揭穿于皇上之前,後來種種情況,總算真是化險為夷。論起來,皇上坐這龍椅,也真不易。太上皇生子忒多,哪位不觊觎皇位?就是那義忠老千歲爺,太上皇的兄弟,當年沒得着皇位,當今聖上都大局已定,他還圖謀不軌呢!更何況當今皇上的親兄弟們。當今皇上登基不久,便将秦可卿的父親分封郡王,那王爺何嘗老實,篡權之心,一再暴露。要不是礙于太上皇尚在,當今聖上早将他一舉蕩滅。後來削掉他王爵,又逐出皇族,但未沒收他全部家财,發往江南,監視居住,唯願他以秦姓庶民身份,安安靜靜過那江南财主的生活,卻又偏還要謀反。事态發展到如此地步,當今皇上隻能将其處死。但還是礙着太上皇的面子,給他這一支留下了苗兒——秦可信,在當地圈禁居住……
秦可卿是當年其父母被逐出京城那一夜,由其父愛妾産下的,當時産的是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其父為躲過宗人府的人丁統計入冊,連夜求到賈家;原來賈府預測的,是太上皇會将皇位傳予秦可卿之父,因此一向聯絡巴結甚力。秦可卿父親求到賈家時,甯國府的賈敬說什麼也不同意接納,賈赦也猶猶豫豫,倒是賈政頗覺不忍。後來是賈母作出的最終決定。老太太說,皇家的事,自有神佛做主,誰能說得清?今天這位繼位,說不定過些時又換成那位,都是龍種,我們為臣的何必跟定一個,換一個便非認他為假龍呢?她一槌定音,命賈政
速從所任職的工部中,找到一位中年無子的小官,最好也姓秦,出面,作出從養生堂抱養無名棄嬰的姿态,然後,再将那一對嬰兒轉入甯國府撫養。賈敬一聽此命,當即便表示願将所襲爵位并族長職責,一概轉給兒子賈珍,自己從此到都城外道觀靜養。賈政果然找到了一個營繕郎秦業,誰知剛将那一對雙胞胎抱回,便死去了一個男嬰,隻剩得一個女嬰,就是後來以賈蓉的童養媳名義養在甯國府的秦可卿……
賈府接納藏匿秦可卿時,元春才六歲。但她那時已能留下記憶。那些天裡,她當然不懂得大人們在忙些什麼,但那些詭谲的表情、神秘的氣氛,與某些細節,卻在她心中播下了疑窦,随着她的長大成人,那疑窦在她心裡漸漸膨脹起來:老祖宗為什麼對東府的秦氏如此疼愛?過東府去玩,那天香樓秦氏的居室裡,何以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擺設?竟是富過三代的賈家自己也不曾有過的!直到入宮以後,老太太、太太、尤氏入宮問安,提起蓉兒媳婦,口氣就像在說哪位公主郡主似的……
二十年來辨是非。雖在榴花深處的宮闱之中,元春畢竟悟出了秦可卿的真實身份。為了不讓賈家進一步陷入皇家的寶座之争,更為了報答當今聖上的恩寵,在秦可卿二十歲那年,她終于邁出了舉報這一步……聖上答應了她的請求:讓秦可卿一家體面覆滅,給秦可卿厚葬機會。
然而,僅憑忠心耿耿,便能獲得聖上的寵愛麼?未必。元春在版輿的搖蕩中,心影裡晃動着重疊着自己與聖上的許多親昵行止,于是情緒便又明亮暢然起來……
版輿似乎停了下來。元春掀開繡簾朝外望,隻見雨霧茫茫,銮儀不甚整齊。聽見了馬嘶與馬蹄在泥濘中踢踏的聲音。又有聖上威嚴的命令聲,及扈從人等的應答聲。
稍頃,版輿又行進起來。元春右手握住一個臘油凍佛手,左手不住地摩挲它。那臘油凍佛手,不懂行的人乍看見,會以為是蠟制的擺設;其實那是用一種極罕見的蠟黃色凍石精雕而成的古玩。那本是前些年賈母做壽時,忽然來了一位外路和尚,笑嘻嘻獻上的,阖府稱奇,賈母甚喜,擺玩良久,後來賞給了鳳姐兒,最後又由王夫人等進宮請安時,獻給了元春,說是佛手又叫作香橼,暗合元春之名,想來元春常玩,必能永邀聖寵——那蠟黃色,與代表皇位尊嚴的明黃色十分接近,真是難得!
元春摩挲着臘油凍佛手,忽又雜念叢生。
宮中嫔妃争寵之烈,不亞于衆王争位之酷。這且不去想它,自己的進宮争寵,實在關系到整個家族的命運。雖能有很多機會随侍聖上,但聖上是嚴禁女人幹政的,而又喜怒無常,多疑多怪。這回巡遊南方,路經平安州,見到節度使,聖上毫無悅色。而大老爺賈赦,偏與這位節度使過往甚密。即将接駕的金陵省體仁院總裁,這官位原是至親甄家的,聖上卻已在前幾年查抄了甄家,如今将這官兒賞給了原在京城中臭名昭著的仇都尉;這些事情裡,都埋伏着許多不利賈氏的孽債。而這回随行的官員,那位姓袁的,聖上讓他拜見自己,臉上竟公然一派冰冷;倒是那姓邬的還頗謙恭,對了,記得太太提起過這人,老太太八十大壽時,此人曾送過一架上好的玻璃圍屏,與宮中所用不相上下……
因之,這巡遊的前程,還不知究竟能否順利;所出場的人五人六,都居何心,宜慎加考究……此時雨中棄大路而奔小道,更不知聖上是何用意……
元妃胡思亂想未了,而銮駕已停。
先聽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請安的聲音。稍許,小太監掀開輿簾,抱琴過來攙扶。敢情是已到了臨時駐跸之所。
3
那是一所丘陵環抱的道觀。元妃娘娘進駐東跨院中。
雨停雲霁。夕陽斜照,叢竹滴翠,元妃更衣淨面後在廊中漫步,旅途勞累,竟一掃而光,很是心曠神怡。
抱琴緊伺元妃身邊。元妃撫摸着未漆而泛着蜜光的廊柱,贊歎說:“這是怎樣的木材啊,看來并非檀木,竟比檀木更緻密幽香!”
抱琴因道:“适才聽夏老爺說,這便是樯木。唯有此地才産。最珍貴難得的!”
元妃不禁心中一動:“樯木?難道說,我們到了潢海鐵網山了麼?”
抱琴道:“可不是這個地名。不過夏老爺說,這才剛到邊上。往裡去,還深得很呢!看來萬歲爺圍獵,就在這山裡了吧!”
元春不禁脫口說:“那秦可信,不就圈禁在此地麼?”
抱琴并不在意。她發現了院中一樣東西,很高興,走過去細看,報告說,“娘娘,巧啦!這兒有現成的乞巧盆哩!”
那院子裡,有一雕花石台,石台上,放置着一具雙耳銅盆,裡面儲滿雨水。抱琴試着用手磨擦那雙耳,盆裡的水,頓時仿佛鼎沸起來。抱琴高興得爽笑起來。
元春走了過去。她對抱琴又現爛漫風采,很是欣悅。抱琴打小就在府裡侍候她,後來随她進宮,自從當了宮女,禁中規矩比府中嚴了百倍,抱琴變得不僅不苟言笑,就是聲量高些的時候,也不再有過。沒想到這回随駕巡遊,卻難得有這麼個空當兒,開懷一笑。
元春在盆邊駐足,伸手摸了摸盆中水,還算溫和。因問抱琴:“你給我帶上乞巧針了麼?”抱琴說:“正當節氣,我自然給準備着。今晚定有大月亮,娘娘無妨在此乞巧,也算一
大樂事了!”
正說着,夏太監來,抖着一臉的笑紋,請安後傳旨說:“萬歲爺在正院接見大員們,并要與袁、邬二帥議事,因派小的來此安排娘娘先用晚膳。”
元春便對他說,“給我盡量撿些素淨的菜肴。有清粥小菜最好!”
元妃用過晚膳,天已黑淨,天上果然一塊紫雲移開,露出一輪圓月,月光中有蝙蝠剪翅翻飛。
抱琴拿來一根九孔銀針,元春在院中水盆邊,先對天默禱一陣,随即便将那針往水面上輕輕一放,隻見那針在水面上旋轉兩圈後,便漂定水面,不再移動。元春抱琴兩雙眼睛,盯準了那乞巧針在水盆底上的投影……
抱琴先看出來,竟是很粗黑的一道。元春原期待那針上的九孔,無論如何能在盆底上漏出些奇妙的圖案,沒想到卻粗黑得那麼完整。
元春正心中思忖,抱琴嘻嘻地笑着說:“這影兒,倒讓我想起歸省那年元宵節,娘娘作的那首燈謎詩來了: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背了三句,她停住了,因為那首謎底為爆竹的燈謎詩,最後一句是“回首相看已化灰”,想起來實在不夠吉利;于是抱琴轉而引申說:“娘娘請看,這影兒多像一個胖娃娃呀!胖小子出世,那呱呱的啼聲,不也正是身如束帛氣如雷嗎?不也會一聲震得人皆恐嗎?不也就能使妖魔膽盡摧了麼?”
抱琴的話,正合元春的私心。她正待再俯首細觀,卻忽然院門邊響起一聲:“好個能使妖魔膽盡摧!”
原來是聖上來了,元春與抱琴惶恐中趕忙跪接。
4
月亮照着一處神秘的山坳。那是潢海鐵網山最險惡的一隅。
山頂上,在密密的樯樹林中,隐藏着哨樓,日夜監視着那通向這一地點的唯一路徑。在半山的竹叢中,隐蔽着完整的莊院,一應生活所需的房舍物件,應有盡有。而在山陰的一片台地上,則有一個練兵場。
這是一個綠林好漢的獨立王國。
月色中,兩個矯健的身影,顯現在練兵場上。
一位是原神武将軍馮唐的公子馮紫英,一位是原聖文将軍衛冰的公子衛若蘭。
馮紫英甫進入場地,便張弓一箭,朝最那頭一個箭靶猛射,隻聽見“當”的一聲,馮紫英道:“竟落地了!”
衛若蘭道:“是射中上回那箭的箭尾了!上回那箭,你是正射在仇琛的腦門上啊!”
衛若蘭也彎弓射箭。但他不慌不忙,未射之先,把衣襟掖好,将腰縧上挂的一隻赤金點翠的金麒麟理到大腿外側,瞄準之後,方從容射出,隻聽“嗖”的一聲,正中另一箭靶。
兩人朝那邊箭靶走去。馮紫英笑道:“你這樣地‘慢工細活’,在甯國府天香樓下射圃,倒能博珍大哥等哄然叫妙;用到實戰上,可就未等這邊箭出,隻怕那邊箭早飛過來了!”
衛若蘭笑道:“這裡靶場雖為實戰而設,可處處細部,都讓人想起京中射圃之歡啊!這裡其實何嘗不是射圃?隻不過‘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罷了!”
馮紫英拍他肩背兩下道:“引用不倫不類!應罰你一大海!”
衛若蘭道:“天下有倫有類的話都讓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說盡了!你我雖時有非倫非類之語,隻要心有靈犀一點通,聽來自有禅意在啊!”
馮紫英點頭不語。兩人走到一排靶子前,細看,原來馮紫英那新箭的箭镞竟擠進了舊箭的镞眼,落到地下的,倒是那支舊箭。而衛若蘭所射,正中靶人的右眼。
馮紫英望見,月光下衛若蘭所佩的金麒麟閃着詭異的光,因歎道:“你跟史大姑娘的事兒,怎麼個了局啊!”
衛若蘭将那金麒麟握入手中,凝視着,不禁悲從中來。須臾,他眼角反照出幾星月光。
在近一年來的歲月裡,馮紫英的父親神武将軍馮唐,與衛若蘭的父親聖文将軍衛冰,都被皇帝羅織在一個案子裡,下了大獄。馮唐前些時已瘐死獄中,而衛冰是絞監候,眼看入秋,其命無多了。他們正是抱着複仇之心,集結到這個地方來的。在父親陷獄之前,衛若蘭與忠靖侯史鼎的侄女兒,也就是賈府史太君的侄孫女、賈寶玉的表妹,已經定親;那時賈寶玉已經與薛寶钗成婚,成婚後賈寶玉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有一回他清醒時,應邀到馮紫英家射圃,那時馮紫英家尚未毀敗,到場的還有柳湘蓮、蔣玉菡、陳也俊等,衛若蘭自然也在;就在那一天,寶玉将一個赤金點翠的金麒麟給了衛若蘭,對他說:“史湘雲自小就佩有一個雌金麒麟,這個是我在清虛觀得來的,看來冥冥中自有天定,現在将這雄麒麟給你,你們成婚時,恰好也就麒麟會合。史妹妹是個好姑娘,最難得的是心地闊朗、口快言直!祈祝你們白頭偕老吧!”當時衛若蘭接過,心中無比感激。誰知此後不久,馮、衛兩家便遭了罪,衛若蘭無力迎娶史湘雲,而史家亦不好主動退婚。但衛若蘭每日佩着這金麒麟,撫摸之中,常不禁悲從中來,長籲短歎。
馮紫英、衛若蘭二人正在喟歎中,忽然耳邊“嗖”的一聲。一支箭飙了過來,正射在另一靶子上。接着便是笑聲:“二位仁兄,快快回議事廳,好消息來了!”
馮、衛扭頭一看,遠處站着的,是柳湘蓮。
三人一起離開練兵的台地,進入竹叢,迤逦幾彎,便是一處院落,沿路都有小哨防衛,
院門内外更防範森嚴;院中正房,便是議事廳。
議事廳裡,早有人迎出,互相問安後,遂各歸交椅。
坐第一把交椅者,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白面郎君。他便是有着皇族血統的秦可信。
秦可信是當今皇帝嚴令圈禁的人物,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原來,他在圈禁中,已早與此處的綠林豪傑們有秘密來往;這回皇帝的南狩,其大背景,是太上皇已然病危,皇帝欲趁此時機,先将江南隐患,一舉鏟除;皇帝也不是吃素的,他已派細作查明,秦可信人在心活,仍懷篡位之志,而且與鐵網山一帶的山寇勾結甚密;此次他名為南狩,實際上是銮駕先行,給過往途中的一般官民一個國泰民安的祥和觀感,而暗中已調動了南北兩支勁旅,晝伏夜行,一旦查實鐵網山匪窩所在,随後便到,以十餘倍的兵力,将那鐵網山匪窩團團圍住,成鐵桶之勢,一舉剿滅。山匪既滅,再找個借口處死秦可信,便輕而易舉了。折回京城,即使太上皇仍未咽氣,在其彌留之中把京中的皇位觊觎者畢其功于一役地掃滅,也便無有京外之憂,更其順手了。
但皇帝此時并不知道,秦可信已逸出圈禁地,身在山寨之中。負責監視圈禁秦可信的官員,正是取代甄應嘉的仇琛,此種官員隻知借寵橫征暴斂,哪兒真有效忠之心,再說也把那秦可信視為甕中之鼈,每次傳旨訓話,對其百般挫辱,秦可信也一副莫可奈何、縱情酒色的猥瑣之态;此次皇上南巡,并未向仇琛透底,問到秦可信現狀,仇琛答曰:行屍走肉耳!其實近日秦可信已逸出,由與其身量面容相近的一個家人佯裝他醉卧不起,竟未能被監視者觑破,仇琛自然也便被其瞞過。不消說,仇琛手下有的早已是隻要行賄,便無不給便的人物,柳湘蓮等借此與秦可信内外勾連,非止一日。
秦可信來到鐵網山山寨,本執意不肯坐頭把交椅,怎奈山上各位豪傑,非将他推到那頭把交椅上不可,他也就恭敬不如遵命,坐了上去。大家心裡清楚,要與當今皇帝對抗,把太上皇的嫡孫秦可信推出來作旗,揭穿現皇帝是靠陰謀登基,并控告他肆無忌憚地迫害皇叔、手足與皇孫,又專愛抄家斂物,以肥私蓄,是敗壞他的合法性的最佳選擇。
柳湘蓮坐在第二把交椅上。這個山寨,是他所創。柳湘蓮所信奉的,隻是劫富濟貧,并無權利欲望。但他重友情、講義氣,所以當馮、衛二公子家破後投奔而來後,一心要複仇,并欲借秦可信之旗,奪取皇位,他也便參與了其事。這裡面也還有他對賈珍與賈寶玉的濃重情誼。他知道秦可卿被逼死,給賈珍的心剜出了多大的一個傷口。他是完全理解與同情賈珍與秦可卿的逾矩之戀的。幫助秦可信,便是為秦可卿報仇,也便可慰賈珍之心。賈寶玉将金麒麟給了衛若蘭,不僅為的是衛若蘭,擺在頭裡的是為了表妹史湘雲今後有靠。賈寶玉的泛愛,不僅表現在對黛玉、寶钗、湘雲三位表姐妹都愛上,甚至對大小丫頭,乃至所有年輕姑娘,都充滿愛憐,别人不懂,柳湘蓮卻能意會。所以幫助秦可信,也就可能為衛若蘭一家平反,從而成就衛若蘭、史湘雲的一段好姻緣,也從而能使寶玉心安,他何樂而不為?
馮紫英坐第三把交椅。頭幾年,他父親馮唐以來鐵網山打圍為名,暗中與秦可信聯絡,馮紫英随往。有天馮紫英一人從秦可信圈禁地潛出後,不想被官軍緝捕,以其“僭入禁地”而欲興獄問罪,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始終未暴露出其真實身份,并在官軍押送途中,由已占山為王的柳湘蓮所救出。後馮紫英安全逸出鐵網山,潛回京城,并曾出現在賈寶玉、薛蟠等面前,因曆險中的臉傷未痊愈,還引起過衆人詢問,話逼話,他都說出了“這一次,大不幸之大幸……”更引出了衆人熱辣辣的好奇心,但他到底還是忍住未透出底細。因他與秦可信及山寨都聯絡最早,故坐了第三把交椅。衛若蘭坐第四把交椅。坐第五把交椅的是張友士,他是秦可信父親在江南時,違制所設的太醫院的太醫。秦可信父親當年在府中仿照禁中,設立了會計、掌儀等司,太醫院也俨然為其中之一。他在秦可信父親死亡後便上了這個山寨。坐第六把至第九反交椅的,是幾位上山雖早,卻服膺于以上各位的綠林漢子。
各位豪傑坐定,便先由探子彙報了銮駕的行止。之後,引進了京城匆匆而來的秦顯。
此時的秦顯,已近四十歲。一路落荒而逃,胡子拉碴,更呈老相。
秦顯報告道,他和渾家得這邊傳信後,順利盜得那鹡鸰香念珠串,但卻在出城之際,被賈雨村手下拿獲,搜出了那香串,賈雨村還親自審問,幾用嚴刑,他一口咬定,此香串系當年太上皇賜給秦可信父親的,因秦可卿事他們留在賈府之際,秦可卿之父将此香串鄭重留給了他們,說是以備日後再見時的憑據;現因他們兩口在賈府極被冷落,屢遭排揎,所以欲往南邊尋主,老王爺雖亡,秦可信尚在,他們願去往投靠,也無非仆念舊主之意,臨走幾乎放棄了一切,隻是這香串萬不可棄,所以懇請開恩放行……這一派謊言,原不過是急中所編,并不抱僥幸放脫的想頭,卻不曾想審訊後拘留不久,竟被兵丁拖出逐出城門,香串亦在最後一刻擲回,真是虎口餘生、驚魂未定啊……
秦顯未及說完,馮紫英便冷笑道:“好個賈雨村!真乃曹阿瞞一類奸雄!他明知你秦顯有詐,竟還人贓俱放,他這是給咱們遞話呢,倘若大功告成,不能不給他記個頭功!另外,想必他也給賈政遞了消息,但消息隻是消息,卻又并不将人贓交回賈家,這就能牽着你賈政的鼻子,讓你今後非與他沆瀣一氣不可!倘若我們大事不成,他照樣吃當今這位皇上的皇糧,說不定還要巧撰戲文,陷害賈政,邀功領賞呢!”
褒獎秦顯一番後,讓他且去沐浴進餐歇息,這裡便議開了下一步的戰略。
讓秦顯盜來鹡鸰香串,是為了離間當今皇上與北靜王的關系。在所有的皇族近支中,唯有北靜王是個類似賈寶玉那樣的隻願過詩化的生活,而絕無權力欲望的人物,所以當今皇上對他最放心,也打算在将其他近支皇族剿滅後,留下他并當衆演示情深誼重的場面,以掩世人攻擊诟罵之口。因之,倘若拿出過硬的北靜王參與謀反的證據,出示于當今皇上,以他本來多疑的性格,必定方寸頓亂,說不定他會一怒之下,先将北靜王治罪,那樣一來,朝野必定震驚,人心必定大亂,而颠覆其皇位的機會,便一定倍增!
馮紫英對這一詭計主張最力。衛若蘭也認為,據探子所報,此次銮駕不甚偉盛,但南北驿路均有異象,很可能是先虛後實,因此不宜決以死戰,還是多用詭谲之思,與其智鬥為好,待有大機可乘之時,再直舉義旗,取勝把握方大。
柳湘蓮道:“此次所謂南狩,獨帶了賈元春在側,諸位以為原因何在?”
衛若蘭道:“還不是用來掩人耳目,讓世人都以為他真是隻知享樂,不動兵器,俨然太平天子!”
柳湘蓮又問:“倘真刀箭相見,我們對元妃應否刀下留情?”他想到了寶玉和元春的關系,雖然二人年齡相差頗多,後來又難以再見,但寶玉幼時,元春于他真不啻半個母親。
馮紫英道:“此女外慈内狠。要不是她向皇上舉報,秦可卿未必會死。”
秦可信道:“以命抵命。我恨不能讓她也吊着咽氣!”
張友士望着柳湘蓮道:“是她命中欠下孽債。休怪别人向她催索。”又道:“舉大事不可不多細思,卻萬萬不可多慮!”
柳湘蓮遂無言。心中卻漾出幾絲苦澀。心想此女此刻正是三千寵愛集于一身,何等榮耀,而可曾想到,捉拿她的無常,已開始舞動雙腿雙臂了!再想到北靜王原系一寶玉式人物,非把他卷入皇位之争,充交戰之矢,對一無辜毋乃太殘忍!而由此掀起的大波大瀾,又将把寶玉抛向何境,他何堪承受!人生之詭奇悲苦,夫複何言!
正議論中,忽然探子急報:南北大軍,約三萬餘,已快抵達鐵網山,并兩翼扯動,看來是欲構成環圍之勢!
氣氛立即萬分緊張。
5
皇帝壓在元春身上,雙手緊握她的雙乳,極其粗野地與她做愛。
此時的元春,迷迷瞪瞪中,有陶醉,亦有無數雜念短暫而尖銳地叢生。
白日裡,皇帝那般威嚴,尤其是大臣扈從面前,是非人的神;而在帳中,皇帝與自己赤條條相摟相抱,又很難想象,他與那冠冕登于寶座的,竟是同一活物。每當皇上興盡,汗津津、喘籲籲地側身一旁時,她便生出無限的憐惜,甚至暗暗覺得,這個男人就總這麼樣,該有多好!但皇帝畢竟是皇帝。他常常即使在布施雨露時,亦充滿了隻有皇帝才有的疑慮與警覺。他就很多次雖退了衣服,卻佩着短劍與元春招呼,并且有時還臉逼着臉地說:“我能揉你的乳,也能割你的乳!”元春便給他閉眼的一臉溫馴。确實,皇帝豈止可以不假思索地割掉她的乳房,更可以無須成立罪項地即刻割下她的頭顱。這是外人萬萬領受不到的恩寵與恐懼交加的心情。自從進宮以後,她經過多少此種功課!那年歸省,她與祖母、母親等挽手相見時,禁不住脫口而出地說,宮中是個“不得見人的去處”,又在父親隔簾問安時,忍不住說:“田舍之家,雖齑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但聽者隻能意其皮毛,怎能知她心中那深不可測的驚悚悲苦!
她恨這個把她來回搬動搓揉的男人,她卻又無限憐惜這個連這時也不能擺脫防禦之心的皇帝。難道這皇位是偷來的嗎?為什麼要無時無刻地防着“失主”來索取這已到手的寶座?當然,她也明白,即使這皇位是得之于正大光明,那些個皇叔、皇兄、皇弟、皇侄乃至于皇帝親生的皇子,十個有八個總還是無時無刻地在那裡或明或暗地觊觎這個皇位,古往今來,這皇位釀成過多少戰亂血案,為什麼任是誰登了基,也終不免要變得這般狂躁多疑?似這樣的日子,确确實實:雖富貴已極,然終無意趣!
皇帝又終于汗津津、喘籲籲地棄她側身,她這也才得悄悄勻氣。
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皇帝忽然陡地起身下床,飛快地穿着衣服并喚道:“來!”
夏守忠立即從門前一架屏風後轉了出來,躬身輕問:“可還是——留?”
原來皇帝與後妃做愛,時辰長短等等太監都要詳加記錄,并在結束之後,如皇帝命令“去”而不是“留”,太監便要親自動手,将皇帝射入的精液盡悉洗淨。
皇帝卻并不作答,而是更急迫地道:“立喚戴權!”
戴權就在門外值候,立即進來了。
皇帝斬釘截鐵地宣谕:“起駕!”
當袁野與邬銘從睡夢中被喚醒時,都不禁發愣。剛剛醜時,且下着不大不小的雨,為何皇帝要此刻趕路?
也許能明了皇帝心思的,唯有戴權。
戴權的名分,一直是大明宮掌宮内相。大明宮是太上皇住的地方。太上皇的偏癱禅位與當今皇帝的登基成功,都有戴權的不可磨滅卻又不便宣揚的功勞。前些年皇帝那樣處理江南秦逆,戴權的建議亦構成很重要的部分,所以皇帝竟破祖宗那不許太監以公務身份出宮活動的老例,在秦可卿死後,讓戴權公然坐上大轎,打傘鳴鑼,親赴甯國府上祭,并允了賈珍之求,給了賈蓉一個龍禁尉的名分。
這回皇帝南狩,随行者當中,隻有戴權了解全部機密。他和皇帝都知道,這潢海一帶,布滿湖澤沼地,倘若雨量失常,變得太勤太大,會很快形成水漲失路的局面。他們離最後所要到達的“圍獵地”,隻有一天的行程了,隻要抵達了那裡,一切駐跗供應,便都會有金陵體仁院總裁仇琛的周密安排,會是色色精細、小心伺候的。那裡不遠,也即是秦可信的圈禁之所。皇帝甫至,不僅不會為難秦可信,還欲當着衆官員乃至精選的良民代表們,給秦可信以最大的恩典,以示其仁愛孝悌的慈懷。皇帝夤夜起駕,正是防止一夜連綿陰雨之後,沼澤淫溢,路徑難辨,銮駕不能如期抵達目的地。當然他更憂心的是,所暗中調動的南北兩支勁旅,亦不能如期圍住鐵網山匪寇的山寨。
醜時未過,銮駕已在雨中行進了。這回抱琴與元春同坐在那金頂金黃繡鳳版輿之中。元春手中,仍握着那臘油凍的佛手。寒氣從版輿簾縫中透入,抱琴替元春系披風上風帽的縧帶。
抱琴對元春小聲說:“娘娘好春色!”
版輿中,隻有一盞羊角燈,泛出微弱的光。
元春什麼也沒說,隻是現出一種令抱琴無法理喻的神色。
在版輿中,她們聽見雨聲越來越大,并且還忽有強光洩入輿中,須臾,竟雷聲大作。版輿禁不住颠動搖晃起來。抱琴坐在元妃對面,不禁把手也放到了元妃那握臘油凍佛手的手上,喃喃地念起佛來。
這雨勢使得銮駕不得不停了下來。打頭陣的袁野來到皇帝的馬車前,滾下馬跪報:“前方已失路徑,有幾匹馬已誤陷沼澤,難以拉出……”
後衛的邬名也來跪報:“似這等情形,臣鬥膽建議,右側有一小山,山上似有房屋,或到山上暫且駐跸一時,待雨稍息,并派員探明前行路徑後,再抓緊趕路,可望于天明前到達目的地。”
戴權騎在馬上,亦附和說:“先上山小憩,實為良策。”
皇帝應允了。
于是銮駕上了小山。
山上的房屋,原來是所破廟。廟額依稀可辨,曰“智通寺”。袁野先帶人進去搜索一番,證實内中并無僧俗人等。夏太監又帶領衆小太監迅速布置好正殿,迎進皇帝與元妃。那正殿中的三世佛金身早已剝落,但在大明角燈照耀之下,瑞相依然莊嚴。
夏太監等于佛案前設下臨時寶座,皇帝坐了上去。元妃進入,跪下叩頭。皇帝笑道:“你是拜我,還是拜佛?”元妃答:“拜佛,也拜聖上。”皇帝一把拉過她,攬于懷中,又問:“拜我重要,還是拜佛重要?”元妃側顧左右,面有為難之色,皇帝一揮手:“去!”殿中所有宮女太監,悉盡退出,皇帝卻又喚進戴權與夏守忠,命令說:“戴權你與我寺外統領一切。小夏子隻許你一人在殿門外伺候,傳水傳食,更衣取物,我自會吩咐,不用你擅獻殷勤。”二人喏喏,各自去了。夏守忠臨去關攏殿門。
皇帝便一邊輕薄元妃,一邊又問:“是拜我重要,還是拜佛重要?”
元妃答道:“一樣重要。”
皇帝捧着她的臉,逼近了問:“偏要你分出輕重,說!”
元妃便道:“聖上是活佛,自然拜活佛活更為緊切!”
皇帝把元妃的臉一抛,厭惡地說:“原來你也隻會阿谀奉承!”
元妃身子一閃,袖子一揮,咣當一聲,将袖中那臘油凍佛手掉在了地下。
皇帝一驚,聳眉道:“你竟袖有暗器!”
元妃趕忙跪下,拾起那臘油凍佛手,舉給皇帝檢驗,并坦白道:“這是臣妾随身帶着壓驚的一樣古玩。是臣妾祖母過壽時,一個外路和尚獻給她的壽禮。臣妾母親進宮請安時,帶給了臣妾,意在見物思祖,永葆孝心……”
皇帝取過那臘油凍佛手,愠怒地說:“我那嚴禁私相傳遞的旨意,你們難道不知道嗎?該當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