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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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氏回到樓下,猛見寶珠站在門前,瑞珠竟坐在一張椅子上發呆,心中一驚,先迎着寶珠問:“瑞珠可對你說了什麼?”
寶珠即刻跪下,說:“回太太,她下來隻是發呆,不曾開口說話。”
尤氏又問:“你可曾問她什麼?”
寶珠忙答:“太太命我守門,我隻守門,我不曾跟她說話。”
尤氏看瑞珠那光景,似已丢去三魂六魄,便再次問寶珠:“可有人要進來?”
寶珠搖頭,連說“并無一個”。
尤氏方厲聲喝叫瑞珠:“誰許你坐在那裡?我且忙着,你倒一邊受用!你主子咽了氣,你哭都不哭一聲,你那心肝,敢是讓狗叼走了!”說着過去,就掴了她一記耳光;這一耳光又把瑞珠的魂兒掴了回來,瑞珠趕忙跪下,長嚎一聲,痛哭不止。
寶珠聞說蓉大奶奶沒了,狠吃一驚,也唬得哭了起來;尤氏将二人喝止,厲聲說;“且住!還輪不到你們嚎喪!瑞珠,你且站到那邊屋角,給我面壁思罪,不到我喚你,不許擅自回身!寶珠,你去傳來升嫫嫫和銀蝶,先隻她二人,我有話吩咐!”
來升家的和銀蝶過來了,尤氏遂向她二人宣布:“你們蓉大奶奶久病不治,已于剛才亡故!現在不是哀哭的時候,銀蝶,你負責為大奶奶淨身穿衣裝裹停靈;來升家的,你負責将蓉大奶奶的十一件遺物集中銷毀——這原是大幻仙人為她測命時指示,這樣她才能安抵仙界……”銀蝶并來升家的即刻行動起來。尤氏又一一調遣其他人等,各司其職;屆時來升等亦聞命在前面大張旗鼓地布置起白汪汪的場面來,并趕制全府所有人等的喪服,諸如此類,也不及細述。
來升又親來回,告老爺已回府,正吩咐請欽天監陰陽司及禅僧道士等事宜,蓉哥兒也才從衛若蘭家看戲回來,正更衣,稍後便來這裡;尤氏命來升去告賈蓉,暫且勿來天香樓,她過會兒便回前面,有話跟他說。
……正亂着,來升家的來回,《海棠春睡圖》并秦太虛對聯及榻帳衾枕已焚,寶鏡已砸,金盤已化作金錠,石木瓜已粉碎,但搜遍所有各處,并無繡有黃花白柳紅葉的衣裳及黃莺叼蟬的八寶銀簪;尤氏思忖,向來是瑞珠為可卿收拾一應物品,便叫過一邊屋角面壁的瑞珠,問她大奶奶的那兩樣東西收在了何處,命她跟來升家的去取出;瑞珠在面壁時已意識到自己所見所聞,挖目割耳亦不能讓主子們放心,萌生了自絕的念,及至尤氏叫去這樣一問,忙跪下回說:“這兩樣東西現在我床上——”她本想解釋一番,卻渾身亂顫,自知必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舌頭打絆兒;尤氏一聽大怒,左右開弓,一連扇了她十幾個嘴巴,瑞珠兩邊臉頓時鼓出紅痕,而尤氏也隻覺手腕子生疼;來升家的三兩下就在那屋屏風後搜出了那兩樣東西,拿出給尤氏過目,尤氏氣得體内岔氣,兩眼發黑。說時遲,那時快,尤氏并來升家的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瑞珠突然起身,銳叫着“蓉大奶奶你給我作主啊”,跳起足有一尺高,拼力用頭朝屋中的硬木大柱狠撞,頓時腦袋破裂,腦漿稠血噴得四濺!
此時甯國府内傳事雲闆,重重地連叩了四下……
9
榮國府二門上的傳事雲闆連叩四下時,谯樓上恰交三鼓。
王熙鳳被雲闆驚醒前,剛得一夢,夢中恍惚隻見秦可卿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嬸子,故來别你一别。還有一件心事未了,非告訴嬸子,别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你隻管托我就是了。”秦可卿便囑:“趁今日富貴,将祖茔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将家塾亦設于此……便有了罪,凡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産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鳳姐聽了,心胸大快,十分敬畏,也來不及細想,可卿哪兒來的如此見地。倘秦可卿真是一介小小營繕郎家從養生堂抱來養大的女子,出閣後才到了百年望族之家,隻過了那麼幾年富貴日子,縱使聰明過人,也不可能有這般居高臨下的經驗教訓之談。個中緣由,極為隐秘。原來這一年多裡,可卿生父多次遣人來與可卿秘密連絡,佳音漸稀,兇兆頻出,所言及的悔事,此兩樁最為刺心;秦可卿遊魂感于賈氏收留之恩,故蕩到鳳姐處,贈此良策。可卿之姊,早登仙界,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當了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專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可卿遊魂蕩悠悠且去投奔其姊,雖說“宿孽總因情”,想起她的速死,究竟與賈元春為了一己的私利,催逼過甚有關,到底意難平,故又将元春獻媚取寵,即将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并加封賢德妃的天機,爽性洩露了一半,又敲敲打打地說:“這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可卿遊魂一眼瞭望到賈元春“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蕩悠悠,把芳魂消耗”的黃泉終局,那并非是薨逝宮中,而是在一個“望家鄉,路遠山高”的地方,于“虎兕相逢”之時,其狀遠比自己的自缢凄慘,遂歎息幾聲,自去飛升,不提。
秦可卿的死訊,賈寶玉不是雲闆叩響後,由家人告知,而是在夢中,由警幻仙姑告知的,他聞訊大驚,翻身爬起,隻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自知不過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所緻,故不顧襲人等勸阻,去見賈母,請求允他過甯國府去,賈母對可卿一貫愛不擇語、呵護備至,這回卻淡淡地說:“才咽氣的人,那裡不幹淨;二則夜裡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哪裡肯依,賈母才命人備車,多派跟随人役,擁護前往。
甯國府三更過後,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已是亂哄哄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震嶽。
尤氏在天香樓瑞珠觸柱以後,精神瀕于崩潰,掙紮着回到前面,再不能應付諸事,連埋怨賈蓉荒唐也沒了力氣,遂稱胃痛舊疾複發,爽性睡到床上,呻吟不止;一睡下,賈珍醜态、可卿斃命、瑞珠腦裂諸刺激輪番再現,任誰來視,均閉目不理,可卿喪事,再不參與。
賈珍雖重整衣冠,心内有了保家衛族之大責,但對可卿之死,毫不掩飾其超常理的悲痛,當着一大群族人,哭得淚人兒一般,竟對賈代儒等族中最長之輩,哀哀哭道:“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内絕滅無人了!”賈代儒等聽得目瞪口呆,心中思忖:是何言語?代儒剛喪了孫子賈瑞不久,亦無此絕滅無人之想,你甯府又不是沒了賈蓉,且退一萬步,即使賈蓉死了,你賈珍尚未臨不惑之年,尤氏不育,尚有佩鳳、偕鸾,尚可再添三房四妾,哪兒會絕滅無人呢?心中不以為然,嘴裡少不得勸慰有辭;問及如何料理,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衆人心中更為稱奇。
早有來升來報:“那瑞珠觸柱而亡後,已裝殓完畢,請示如何發落?”
賈珍當即發話:“難得她忠心殉主,理當褒揚,着即以孫女之禮重新殓殡,與可卿一并停靈于會芳園中之登仙閣!”
代儒等心中都知大謬,亦隻好聽之任之。
忽又有來升家的來,告知來升小丫頭寶珠竟有非分之想,冒死要親谒賈珍,來升報與賈珍,賈珍竟允其來見;寶珠膝行而進,叩頭畢,稱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願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代儒等一旁聽了,隻覺是謬事疊出,賈珍聽了,卻喜之不盡,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寶珠見允,心中一塊石頭方落了地——她知瑞珠觸柱,實是别無出路,好在種種秘事發生之時,她隻在天香樓樓下,并未親見可卿之死,但奴才之中,她之所聞所見所知,究竟是僅次于瑞珠的一個,如若她不早尋活路,待主子們忙完喪事,她必被收拾,那時說不定死無葬身之地,連瑞珠下場不如!她暗中打定主意,随秦可卿靈柩到鐵檻寺後,待大家返回時,她一定執意不回,表示以後随靈柩去葬地,守墳盡孝,這樣賈珍尤氏當信她守口如瓶絕無危害,必放她一條生路,到那時再徐圖較好的前程;此是後話,茲不贅述。
且說賈蓉對此巨變,雖吃驚不小,卻也早有思想準備;他隻是沒想到偏在他久備而無動靜大松心時,又偏是他與賈薔等假借去衛若蘭家其實是狹邪浪遊夤夜方歸時,恰恰發作;他也是個聰明人,見父親那魂不守舍的模樣兒,及母親與父親那神離貌亦不合的情景兒,就知此中必還戲中有戲!但他對可卿之死,到頭來有一種莫名的快意!他感到大解脫,見父親傾其所有地大辦喪事,而名義上他是主角,亦覺風光。因之他回到家中不久,很快就适應了情勢,張羅指揮,煞有介事。
彼時賈氏宗族,紛來亮相。代字輩僅存的賈代儒、賈代修二位俱到外,賈赦輩的到了五位,與賈珍同輩的到了七位,與賈蓉一輩的到了十四位;賈蓉未見賈璜,因問管事的人,是否漏通知了,管事人說尤氏吩咐過,無庸通知他家,賈蓉想起賈薔說過,那璜大奶奶的什麼侄兒叫金榮的,在學堂裡打過寶玉和秦鐘……想至此,方才忙問:“嶽父母還有秦鐘如何未到?”管事的見問,方敢回:“老爺太太并未指示,想是怕他們一時不能承受。”賈蓉心中暗笑,沉吟一時,方囑咐說:“還是快快報與他們,并我老娘和二姨三姨吧!”不久秦業等
也都到了。那秦業與可卿本無感情可言,到後隻能幹嚎一陣,連眼淚亦擠不出來,全無養父暨親家翁模樣,賈珍賈蓉也不大理他。
賈赦對不得不早早起床來應付這喪事,又不能晃晃就走,心中十分厭煩,但見到賈珍那副有趣的模樣,也就樂得留下且起起哄。
唯有賈政趕來後,對此事極為認真。他見賈敬根本不回,尤氏撂了挑子,賈珍大露馬腳,着實憂心忡忡。賈珍恣意奢華,已屬不當,而那離奇僭越的行徑,尤易惹出亂子,他對之實難容忍。除了常規的僧道超度,賈珍還令在天香樓上另設一壇,專請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本來衆人對秦可卿的病逝一說就紛紛起疑,這樣做,那不等于不打自招嗎?此事已大大不妥,尚未勸說,賈珍又在用什麼棺材的問題上,大興波瀾,那時已有人送來幾副杉木闆,賈珍都嫌不好,可巧薛蟠也來吊問,偏對賈珍說:“我們木店裡有一副闆,叫什麼樯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現在還封在店内,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擡來使吧!”賈珍聽說,全不忌諱,竟喜之不盡,即刻命人擡來。大家圍看,那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叩之,玎珰如金玉。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隻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忍無可忍,因正色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一邊說一邊給賈赦遞眼色,意思是我們長輩該勸時一定要開口才是。賈赦隻當沒看見他那眼色,拈着胡須竟對賈珍的選擇點頭稱是。
賈政悶悶地回往榮國府,心中很是擔憂。隻好暫用天意排解——也許,那秦可卿最終睡到她叔爺未能睡成的壽材中,是她必有的造化;但願不要洩露,莫株連到賈家就好,特别是千萬不要影響到元春正謀求的晉升啊!
10
玄真觀的靜室中,賈敬在蒲團上趺坐,他合目良久,卻作不到意守丹田。
賈蓉白天來報告了他,秦氏已病故;當時他隻哼出“知道了”三個字,便揮手讓賈蓉退下。賈蓉回家報知賈珍,賈珍歎道:“太爺是早晚要飛升之人,如何肯因此事回家染了紅塵,将前功盡棄呢?也隻好我們冒昧作主料理罷了!”賈珍之言,說對了一半,近年來他那煉丹爐,下面的火是越來越青,上面丹埚内的鉛汞是越煉越精,而他對塵世的記憶與牽挂,卻随之越來越如飛煙遊絲……
他父親賈代化生下他以後,雖在他之前已有一子賈敷,卻偏心于他。後來敷哥未能過成“出痘”關,在八九歲上夭折,父親對他就更寄以厚望,他也曾以家族的棟梁自居。父親病故後,他襲官生子,俨然族長風範;他本想忠厚守成,誰知後來卻蹦出來個“家住江南姓本秦”的尤物!
……那時榮府的叔叔賈代善還在世,叔叔和嬸母卻并不滿足于守成,他們和皇帝那亂麻般的一家子裡的幾根麻線,有着那扯不斷漚不爛的源遠流長的關系——這自然也是父母曾經珍惜過的關系。但父母已去,他不想承襲那一份驚險,雖然那也确實可能給賈家帶來新的飛騰……叔嬸對他曉之以理、喻之以利并動之以情,最後,那份情讓他無言以對——難道能忘記秦氏之父多年來對賈家的提攜庇護麼?現在人家有難,能撂開不管麼?
……管也罷,卻又必須收留于甯府,以秦業的抱養女身份,作為賈蓉的童養媳藏匿,他雖拗不過二位長輩,照辦了,卻從此坐下了心病;每有不甚相熟的官員來拜,或傳來宮中的秘聞,他便心驚肉跳;他給秦氏定名為秦可卿,寓“情可輕”之意,為了前輩人之間的情分,後輩就該背負如此沉重的義務嗎?不!所以一定要把“情”視為“可輕”之物!
……可輕的,又豈是情!在那榮府的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後,他決意将一切撂開,到這遠郊的玄真觀中,尋求一條超凡脫塵之路……他潛心鑽研文昌帝君的《陰骘文》,并作了大量批注;一般人或者會以為,他之修煉,是為了一己的永生,其實,與其說他是向往幸福,不如說他是在拼命躲避災禍——他深知,在這塵世的是非場裡,就算你是“壽終正寝”,到頭來,牽連到一樁什麼“逆案”裡,也還是可能被掘墓戮屍!所以,他希望真能吞丹飛升,到那“生後是非”來鬧時,不至于再受牽連!
賈珍說他不肯回家染了紅塵,免得前功盡棄,隻說對了一半;他深知可卿雖死,而有關的“是非”絕沒有了結,那引出的災難一旦呈現,如自己的丹仍未煉好,不能及時飛升,那就好比是“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他此刻的另一半心,是不能不懸挂着那個并不可愛卻會禍及于他的府第啊!念及此,他哪兒能意守丹田,隻覺身下的蒲團,仿佛狂浪中的葦葉,急速地旋轉着……
香爐中的袅袅青煙,漸漸模糊了賈敬紋絲不動的身影。
11
這日正是甯國府為秦可卿發喪的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内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
戴權如此大模大樣,招搖過市,引得一般嫉妒賈家的人竊議紛紛。都知皇家自有祖宗定下的嚴規,宮内太監嚴禁擅自出宮,更嚴禁交結宗室官宦外戚,那甯國府不過死了個冢孫婦,戴權竟如此逾矩而去,難道他真是得了皇上默許,有什麼仗恃不成?
戴權确是當朝一大寵宦,他的公然僭越,有時是皇上放任,有時是他瞞天過海;宮中秘事,往往是永世之謎,那戴權的往甯府與祭,引出許多的暗中猜測,其中的一種揣想,是與賈家那榮國府的大小姐賈元春有關,元春現雖隻是宮中的一名女史,但據說頗得當今皇上的青睐,而當年元春的以賢孝才德入選,戴權出力不小;看起來,從來這個不許那個嚴禁,都不是鐵闆一塊,宮中違矩交結之事,朝朝代代層出不窮。
賈元春是個神秘人物,她在宮中内心的苦悶,鮮為人知;但既入宮中,怎能不卷入隐秘的是非權力之争?她更深知自己在宮中的地位,直接關系着賈氏家族的命運。對秦可卿這一上一代作主的“風險投資”而造成的敏感問題,她在關鍵時運籌帷幄,克服許多的困難,曲曲折折然而及時地指示了家族,使其渡過了危機;究竟那戴權不避衆目睽睽,打傘鳴鑼坐轎往甯府與祭,是不是與元春有關,此系疑案,不敢纂創。
戴權的來祭,不管他是不是“代表”皇上來“矜全”,反正他到甯府,無異于給賈家吃了一顆定心丸。
賈珍這些天越發不掩飾對秦可卿的超常感情,雖請了榮府鳳姐來全權協理,他自己還是忙上忙下,因與可卿狂淫過度,兼之連續操勞,他竟拄個拐走來走去,有的親友見了當面不好露出什麼,背地裡不免有所訾議:死的不過是個兒媳,又不是死了尤氏,更不是喪了考妣,哪裡就哀痛到了這個份兒上,真真像個“杖期夫”!賈珍當然知道一些人眼光裡掩飾不住的是些什麼,但他毫不收斂,正所謂“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甯”——寶玉是榮府“不肖”之首,賈珍是甯府“造釁”之魁,一時衆人也奈何他們不得!
且說賈珍聽報戴權來了,少不得暫棄拐杖,忙接着,讓至逗蜂軒獻茶,優禮有加,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好為喪禮上風光些;結果,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捐了個“龍禁尉”,秦可卿的喪事,便成了“世襲甯國公冢孫婦、防護内廷禦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
秦可卿出殡那日,一時隻見甯府大殡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
而在天際,警幻仙姑正指揮衆仙女幽幽吟唱着:
春夢随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閑愁?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隻為風月情濃……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畫梁春盡落香塵……宿孽總因情……
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
【後記】
這篇《秦可卿之死》,當然首先是一篇小說,是我想象力的産物,而且不可避免地滲透着我這個當代人的顯意識和潛意識。
但,這篇文章又是我對《紅樓夢》中秦可卿這一人物形象進行學術研究的成果之一。
衆所周知,曹雪芹對《紅樓夢》中秦可卿這一人物的描寫在寫作過程中有重大修改和調整,第十三回回目原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後改為“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改後的語言明顯不通,前輩紅學家早已指出:是賈蓉被封為了龍禁衛,不是也不可能封秦可卿為龍禁尉;據“脂批”,曹雪芹聽了脂硯齋的話,删去了業已完全寫訖的這一回的四五葉(線裝書的四五個雙頁,相當于現在的十來個頁碼的文字),這當然是極大的傷筋動骨的改動,而且我認為是明顯出于非藝術考慮的改動;為了使前後大體連綴,當然必須“打補丁”,好在似乎并不多,而保留下來的太虛幻境中有關秦可卿的《好事終》曲,以及十二钗正冊中表現她的那幅畫和判詞,都明白地昭示着我們,所删去的大體上是些什麼内容。我曾著文縷析曹雪芹未删的原稿中的秦可卿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焦點是她究竟是怎樣的出身。主要的篇目是:
《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載《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二輯)
《再論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載《人民政協報》《華夏》,副刊1992年8月18日、22日)
《秦可卿出身之謎》(載《太原日報)1992年4月6日)
《張友士到底有什麼事》(載《團結報)1993年1月16日)
《莫譏“秦學”細商量》(載《解放日報》1992年9月13日)
《“友士”藥方藏深意》(載《解放日報》1992年10月4日)
《拟将删卻重補綴》(載《解放日報》1992年10月22日)
很明顯,我這篇文章,便是履行我那“重補綴”的聲言。不過,這隻是一種基本上用現代語體寫的小說,與所謂的“續作”、“補作”還有重大區别——以為那是必須摹似“曹體”的;我目前還沒有那樣的能力和勇氣。
據此可知,我這篇小說,是一篇所謂的“學術小說”或“學究小說”,就是說,其中包含我對《紅樓夢》中秦可卿這個人物的理解,也包括我對從曹雪芹原稿中所删去的“淫喪天香樓”那部分内容的考據,其中還有我在上述幾篇論文裡都還沒有披露的鑽研心得,如早被已故前輩小說家葉聖陶指出的:第十一回中,寫鳳姐去甯國府看望過秦可卿之後,繞進會芳園,忽用一阕小令,表達鳳姐的“但隻見”(主觀鏡頭,成為鳳姐心中的吟誦),這種寫法,全書中僅此一例,顯得很奇怪;縱觀《紅樓夢》一書,所有這類文字的安排,包括每一個
人物命名中的諧音,都是有含義的,那麼,這一阕小令的含義是什麼?葉聖陶先生隻提出了問題,而沒有回答這一問題,我卻在這篇小說裡回答了。餘如對秦可卿卧室中那些她獨有的東西所賦予的符碼,是那樣地突兀,難道隻是如曆代評家所說的那樣,出于暗示秦可卿的淫蕩嗎?又,有人所猜測的被删卻的“遺簪”、“更衣”等情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在這篇小說裡,都作出了十分明确的解釋,而且是自圓其說的。
我對秦可卿之死的研究,當然隻是一家之言,由于“淫喪天香樓”一節的原稿在這世界上已不複存在,所以無論我們怎樣研究,怎樣努力去“複原”,都隻能是接近于原意,而不可能再現原貌。但我以為對這一問題的研究不僅是有意義的,而且有多重的意義,除可加深對《紅樓夢》一書的思想内涵的理解、剖析曹雪芹的創作思想和藝術追求、探讨該書的成書經過和曹、脂二人的合作關系外,還可以使我們更具體地了解曹雪芹的這一創作是在怎樣的人文環境裡以怎樣的複雜心理滴着淚和血寫成的。
我期待着專家和讀者們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