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煙畫
壬午年春節逛廠甸廟會,購得《紅樓夢》煙畫一套,如與舊友邂逅,樂不可支。
所謂煙畫,依我兒時的叫法,該稱洋畫,拍洋畫與撾羊拐,是那時我輩最喜歡的兩種遊戲。玩這兩種遊戲的最佳地點是胡同四合院門口的登馬石旁。長方形的登馬石表面早被古人靴底磨得平整光滑,特别适合當作遊戲台。撾羊拐的玩法是左手先把四個側面染了紅色的羊拐扔到石面上,然後抛起右手裡的沙包(碎布縫制,内放沙子),趁沙包未落下之際,趕緊
整理扔下的羊拐,使其朝上的一面相同,然後接住沙包,再抛起,再将羊拐全換為另一面,如之四次,倘把羊拐所有各面全部轉換成功,則再抛起沙包後,要将全部羊拐撾進手中。每當其中一個環節失敗,則換為另家去做。誰最順利地完成全過程,誰為勝者。那時我和小朋友玩撾羊拐,赢了人家給我洋畫,輸了則我給人家。但洋畫本身也可單獨遊戲,而且我們男孩子更喜歡玩洋畫。洋畫的玩法又有兩種,最過瘾的一種就是拍洋畫,一家等量地出幾張洋畫,湊成一摞後,放在石面上,以剪子石頭布劃拳勝者先手,把右手巴掌拍到洋畫旁邊,以氣流掀動洋畫,如有洋畫翻轉跌落,則可連續拍下去,凡拍翻轉的均歸拍者;倘拍後洋畫未能有所翻跌,則換另家來拍;拍光後再續再玩。那時回家吃晚飯時,我的兩手總是黑黑的,右手掌往往還因拍洋畫而紅腫,雖然母親總呵斥着讓我去洗手,但忍不住抓起大白饅頭狼吞虎咽的情況還是經常發生。
洋畫的另一種玩法比較斯文,就跟打牌一樣,你出一張,我出一張,比大小。洋畫的種類頗多,玩比大小,最好辦的是《水浒傳》人物,天罡星都比地煞星大,而且那108将全有座次,誰赢誰很好判斷。每回各出一張,小的歸了赢家,但赢家用過的那張牌要擱到一邊,不能再用。最不好辦的是《紅樓夢》人物,究竟誰比誰大呢?不要說小朋友弄不清,就是大人們也未必都能作出準确判斷。
為什麼叫洋畫?那時候還沒WTO,但外國煙草公司盯準中國煙民,其手段就跟如今麥當勞盯準中國食客一樣,不僅在大人身上下工夫,更在小孩身上打算盤。現在你到麥當勞裡頭去看看,常有家長代替小孩去消費的,不為吃那漢堡包、炸薯條什麼的,為的是按份額領取小玩偶,以湊成一整套;當年随香煙附贈的小畫片,吸煙的大人倒未必有幾個在乎,但孩子們卻視為珍奇,我那時就曾纏着父親一再地購買海盜牌香煙,那洋煙裡附有《紅樓夢》畫片,為湊夠120張全套,你算算得買多少包海盜牌香煙?算不清楚的,因為很可能連買五包都是襲人,而買了上百包也還是沒個賈寶玉!
當時的國産香煙也有附贈小畫片的,但似乎不如洋煙那麼普遍,大概是凡洋煙必附小畫片,所以把香煙盒裡的小畫片一律叫作洋畫兒,也便順理成章了。
那時跟我玩洋畫的小男孩,大都不懂得、不喜歡《紅樓夢》,所以樂得把《紅樓夢》洋畫輸給我甚至白送給我,但也有跟我玩洋畫的女孩子,她們對《紅樓夢》洋畫相當喜歡,也能說出些誰大誰小的道理,比如秋紋遇上惜春一定輸,因為是丫頭跟小姐的區别,賈珍遇見惜春則赢,因為他是她哥哥,但尤氏遇到李纨,或者柳湘蓮遇到蔣玉菡,又該誰輸誰赢呢?好在這套洋畫每張上面都有編号,于是按編号,數字靠前的赢數字靠後的,也算一種規則,但編在120号的是警幻仙姑,據書裡所說她應該是極大的,賈府去世的祖宗都去巴結她求她保佑後代呢,但我們那時候玩洋畫,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位讓我們莫名其妙的仙姑,她是注定要輸來輸去的。
憶當年,我始終沒能湊足全套《紅樓夢》洋畫,當然有的人物又一下子擁有數張甚至十多張之多,比如我就記得手裡總有數張胡氏,而這位胡氏究竟是怎麼一位角色?那是直到我成年以後才大體上弄明白的。
摩挲翻弄着從廠甸廟會買來的全套《紅樓夢》洋畫——是中國書店據舊版重印的,而且很科學地稱為了煙畫——我漸漸從兒時的回憶裡解脫出來,進入了鑒賞的境界。
這套120幅的《紅樓夢》煙畫,有一幅是通靈寶玉與绛珠仙草,另外警幻仙姑一幅,跛足道人與瘋僧合一幅,姽婳将軍(賈寶玉、賈環所作詩歌裡的人物)一幅,以上四幅所畫都非書裡的現實人物;其餘各幅裡面,則雙人合為一幅的有賈赦賈琏、賈代儒賈瑞、邢大舅王仁、賈環趙國村四例,另有一幅是把三位賈府清客詹光程日興單聘仁畫在一起,這樣算下來,煙畫上的現實角色共出現了122人,蔚為大觀。這樣一套《紅樓夢》人物圖譜,為普及《紅樓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當然,作畫者對《紅樓夢》版本沒有什麼研究,所根據的是通行的120回俗本,所以出現的人物裡有不見于曹雪芹筆下,而完全由高鹗臆想出來的“忠仆”包勇,還有就是上面所提到的那位胡氏——賈蓉在秦可卿死去後續娶的妻子,其實曹雪芹筆下并無胡氏,倒是在第五十八回裡寫到一位随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入朝随祭老太妃的許氏,這位許氏才是賈蓉的續弦。煙畫的目的是為了推銷香煙,所以,這套《紅樓夢》人物譜必須人山人海,以使湊齊一套的難度提升,所以有不少書裡才出現一兩次甚至僅被提及的人物上畫,如喜鸾、周姨娘、傅秋芳等。但把賈環與他的生母之弟(應為趙國基,不知煙畫上印為趙國村何所據)畫在一幅中,卻并不是湊畫幅,而是别有意味。我們都知道探春理家時,趙國基死了,按血統這是她和賈環的親舅舅,她卻堅決不認,隻按家養奴才對待,結果趙姨娘跟她大鬧一場。那種社會裡人的自我歸屬意識就被扭曲成了那樣,細想起來,也夠驚心動魄的。
煙畫的作者未署名,但畫得很不錯。這套畫不僅有助于人們熟悉《紅樓夢》,而且,那些大體上是明代裝束的人物,以及畫上所出現的園林背景,還有每幅背面那些雖不高明但平仄大體順溜的繡像詠,都能對過眼者起着中國古典文化的潛移默化的熏陶作用。煙畫作者在處理每一人物時固然套路用得多,如寶钗必撲蝶,湘雲必醉卧,晴雯必補裘,齡官必畫薔……但身姿飄逸,衣摺線條交代清楚,着色明豔而不紮眼,絕非粗制濫造。個别的人物,處理上還很見匠心。如邢夫人,畫她側坐在炕氈上,身披紅睡袍,手裡捏着一張紙,仿佛正在籌
劃着要将從傻大姐處得到的繡春囊附上一個便箋,好交給王夫人,給王夫人一個難堪加難辦,畫面有動感,富于戲劇性。另外,第三十二幅畫的是傅秋芳,這是引起曆代“紅學”家探讨不已的一個人物,在前八十回曹雪芹筆下她隻在第三十五回裡被側面寫到,說她是賈政門生通判傅試(顯然諧“附勢”的音)的妹妹,傅試為了拿她高攀豪門貴族,而屢遭拒絕,已經把她耽誤到了那個時代裡非同小可的二十三歲,但曹雪芹卻從賈寶玉的角度這樣下筆:“隻因那寶玉聞得……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這樣重墨皴染,是否意味着“草蛇灰線,伏脈千裡”?在已佚的曹雪芹八十回後文字裡,是否還會有傅秋芳出現?煙畫上的傅秋芳穿一襲杏色褙子,站立着攬鏡撫鬓照面,大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閨自憐”的情态,很有韻味,是一幅挺好的古典仕女畫。
當年的洋商推銷他們的洋貨,常使用的手段就是将其符碼本土化,洋煙所附贈的小畫片,并不畫莎士比亞戲劇故事或者雨果筆下的悲慘世界,反倒一定是中國的古典文化,除了四大古典小說人物譜,我記得的就還有封神榜裡的諸神、京劇臉譜、白蛇傳什麼的,這一招真的很靈,就像過去洋人拍的電影拿到中國來演,片名往往會是《魂斷藍橋》、《鴛夢重溫》、《卿何薄命》、《花心蝶夢錄》、《春閨夢裡人》……直到今天,當若幹國貨廠商紛紛将其企業品牌歐美化的同時,某些外國廠商卻偏要為其公司或産品譯音尋找出能富中國情調的字樣,如施貴寶、奔馳……這裡面值得研究的東西其實很多。
現在的孩子們是不會撾羊拐、玩洋畫的了,但被抛棄的應該隻是那種行為方式,而不應該是包含在那些行為方式裡的文化風俗,作為一種進入古典範疇的文化風俗遺迹,《紅樓夢》煙畫這樣的東西應該被現在的人們——包括孩子們在内——由衷地珍惜,在廠甸廟會上我就見到不少大人小孩跟我一樣熱心地購買據舊版新印的煙畫,還有一個少年問攤主:“哪兒能買到當年那些真的舊煙畫?”不管他是出于真心欣賞還是打算搜集收藏以期升值,我聽了心裡真是熱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