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
我在《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一文(載《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2輯)中,已初步論證了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八回末尾關于秦可卿出身的交代,是鑒于删去了“淫喪天香樓”一節的四五葉(四五個雙頁)後,不得不打的一個“補丁”。
下面再提出十二個有關秦可卿的問題。倘若抱定秦可卿确實出身于一個小小營繕郎的家庭,且非親生并是從育嬰堂抱養的,那麼,這些問題便全然不能解答;倘若把所謂“營繕郎
抱養于育嬰堂”隻當作一道煙幕,而設想秦可卿實際上有着類似“義忠親王老千歲”那樣的家庭背景和血統,那麼,這些問題便幾乎全可得到不同程度的解答。不信請看:
1. 第七回寫周瑞家的遵薛姨媽之命,往各處送宮花,薛姨媽讓她給迎、探、惜三春各送一對,給林黛玉兩枝、給鳳姐四枝,總計十二枝;送至鳳姐處後,鳳姐讓平兒拿出兩枝,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邊府裡給小蓉大奶奶戴去。”這本來倒也不稀奇,奇的是甲戌本有回前詩:“題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蒙府、戚序本亦有此詩,隻個别字略異。試問:秦可卿怎麼會“家住江南”呢?書中從未交代營繕郎秦業來自江南,而且,秦可卿乃營繕郎秦業從京中育嬰堂抱養,既是棄嬰,又怎能知其“家住江南”?難道那棄嬰的父母,是千裡迢迢從江南專程來将她送入育嬰堂的麼?倘是純然出于貧困而不得不棄,有那從江南跑到北京的盤纏,又怎會養不活她呢?将她棄在江南就近處的育嬰堂不就結了麼?再有十二枝宮花的其他得主,怎見得就都不是“惜花人”呢?除惜春戲言“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裡呢?”以及林黛玉嫌“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外,鳳姐、迎春、探春怎麼就不惜花呢?更值得推敲的是“相逢”二字,此花為宮花,從宮裡或相當于宮裡出來的人得到此花,才可稱“相逢”,因此,那後兩句不等于明說秦可卿最有資格佩戴宮花嗎?但以往人們都不注意這第七回回前詩,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2月北京第一版的《紅樓夢》,也将此回前詩摒于正文之外。
2. 第十回寫璜大奶奶跑到甯國府去,原想為寡嫂金榮的母親胡氏抱打不平,要當面“向秦鐘他姐姐說說,叫他評評這個理”,誰知真見到尤氏後,“也未敢氣高,殷殷勤勤叙過寒溫,說了些閑話”,便問“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誰知這就牽出了尤氏一大篇憐愛秦氏的話來,其中說到她囑咐賈蓉,對待秦可卿要“不許累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的養養”,而且,尤氏還作出終極判斷說:倘或秦可卿有個好和歹,賈蓉“要再娶這麼一個媳婦,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着燈籠也沒地方找去。”這話聽着,總讓人覺得生疑,秦可卿就是模樣、性情再好,那小小營繕郎的家庭背景,育嬰堂抱養的卑賤血統,怎麼會就達到“打着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呢?就在《紅樓夢》一書中,我們便看到了許多模樣兒、性情兒都相當不錯的貴族女子,隻要輩分合适,都不難選出與賈蓉等公子匹配;怎麼一個秦氏有病,尤氏便“焦得了不得”,“心裡倒像針紮似的”,她除了在為一個兒媳婦的健康擔憂外,究竟心裡頭還在為一種與秦氏性命相關聯的什麼東西在焦慮?
3. 秦氏初病,一群大夫“三四個人一日輪流着倒有四五遍來看脈……倒弄得一日換四五遍衣裳”,這種講究已超出了簪纓大族賈府的規格,因而賈珍對尤氏說;“這孩子也糊塗,何必脫脫換換的……衣裳任憑是什麼好的,可又值什麼……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賈珍還隻不過是财大氣粗而已,秦可卿卻俨然公主做派。試問:一個營繕郎家裡長大的棄嬰,她怎麼會有一種比賈府裡更排場的更衣習慣?(更衣這一細節還可深究,當另為文探讨。)
4. 秦氏臨終時給鳳姐的托夢,像“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樹倒猢狲散”,“盛筵必散”,等等見識,當然都不可能是得自一貫“宦囊羞澀”的營繕郎之家的生活經驗;而“于榮時籌畫下将來衰時的世業”,“趁今日富貴,将祖茔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将家塾亦設于此……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産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等等具體指示,也隻能産生于赫赫揚揚的百年大族在獲罪敗落後竟因榮時未能籌畫而一敗塗地的慘痛教訓之中,絕不可能是來自營繕郎之家的家訓。秦氏臨終時在鳳姐夢中對鳳姐含笑說道:“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她回哪兒去?從她向鳳姐預報元春的“才選鳳藻宮”和省親盛事,以及暗示賈府的衰敗結局,口稱“天機不可洩漏”,又聯系到第五回中明言她是警幻仙姑的妹妹,則她所“回”的,顯然非營繕郎家非育嬰堂,也非如秦鐘後來那樣被許多鬼判持往地獄,而是去往“天上”。她的出身貴及皇族,不是已經暗示得很充分了嗎?
5. 鳳姐驚夢後,“隻聽二門上傳事之闆連叩四下”,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是什麼反應呢?竟并不是悲哀,而是“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這是為什麼呢?“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怎麼就沒有一個人——特别是仆從老小中——想到她出自營繕郎之家,“好不容易嫁到賈府,才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沒幾天,就伸腿去了”呢?而寶玉對秦氏的死訊,竟“隻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鬧了個“急火攻心,血不歸經”,這又是為什麼呢?甲戌本脂硯齋有批曰:“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這話又該怎樣解釋?
6. 秦氏一死,賈氏宗族四代計二十八人都馬上趕來,而賈珍“哭的淚人一般”,又說“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邊說邊哭,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秦氏的父親秦業,卻是在賈府二十八人全聚齊後才到的,秦氏即使并非他親傳血脈,畢竟一小從育嬰堂中抱來養大,按說他的悲痛,總不至遜于賈府諸人,但書中竟無一句交代他悲痛和落淚的話,全然隻是一個喪儀中的小小擺設,這又是怎麼回事?
7. 賈珍用薛蟠送來的“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的一副闆解鋸糊漆以殓秦氏,該闆“叫作什麼樯木,出在潢海鐵網山”,“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我以為“樯木”、“潢海鐵網山”均非信筆予稱,而都隐含着某種深意。“樯木”即桅杆木,乃航船上所用,此桅杆木也許是出自“天潢貴胄”的“鐵帽子王爺”的“山”上,原是可以将賈家引航到“萬年不壞”的境界中去的吧?不想卻“壞了事”。(脂批說:“所謂迷津易堕,塵網難逃也。”)《紅樓夢》中采取諧音法隐喻人事的命運歸宿,盡人皆知,隻是沒有人在秦可卿的問題上多費些腦筋,依我想來,“秦業”很可能是“勤掖”的諧音,即勤于幫賈府掖掩秦可卿的真實血統也。否則,又該如何解釋呢?
8. 秦氏死後“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内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這很古怪,據周汝昌先生指出,清代有嚴格的規定,太監是不許擅自出宮的,更何況如此大搖大擺地“坐了大轎,打傘鳴鑼”,去給一個本應視為無足輕重的賈府的重孫媳婦上祭,幾乎是明目張膽地在犯死罪。怎麼解釋?脂批說“戴權”是“大權”之意,我以為“戴權”亦是“代全”的諧音,暗示他這樣做是得到皇帝默許的,“代為矜全”的一種姿态。秦氏之死,與賈元春的得寵,幾乎銜接着發生,而且秦氏死時托夢給鳳姐,預告了此事,我懷疑這當中有重大的政治交易,即皇帝查明了賈府匿藏秦氏之事,秦氏不得不死,但因有元春的從中斡旋,因而準予“一死了之”,不僅縱容賈府大辦喪事,也特準大明宮掌宮内相(即大太監)出面“代為矜全”。倘秦氏不過是營繕郎的一個抱養于育嬰堂的棄嬰,何能有此“殊榮”?
9. 賈珍到邢、王夫人面前求允鳳姐協理甯國府,說:“嬸子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分上,隻看死了的分上罷!”這話其實很不合乎傳統,但倘若“死了的分上”不僅是一個侄孫媳,更非一個出自營繕郎之家的棄嬰,而有着非同小可的背景與血統,那就又不足怪了,因而王夫人“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便終于應允了他。否則,秦可卿的“分上”,究竟何所指呢?僅僅指她“死了”這一事實嗎?
10. 秦氏出殡時,“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将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将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等公侯都親與送殡,餘者更有郡王、侯爵伯爵家的頭面人物及許多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地蜂擁而上,這難道都是禮儀上必須如此的嗎?顯然不是,第十四回明文寫到,正當賈府為一個重孫媳婦辦喪事時,便有“繕國公诰命亡故”,賈府隻是王邢二夫人去“打祭送殡”而已,賈赦、賈政、賈珍、賈琏、寶玉等絕對不去。而最可駭怪者,是秦氏不僅得到了東平王府、南安郡王、西甯郡王、北靜郡王的路祭,北靜郡王還親自出馬,并且一出再出,“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難道那死去的秦氏是他的親妹子、親侄女兒嗎?何以如此厚愛?如此隆重?他的“入朝”事畢後直奔葬儀,與那戴權的從皇宮“坐了大轎,打傘鳴鑼”,徑往賈府,前後呼應,相映成趣,都不能不令人猜想到那背後确有天大的隐情!
11. 北靜王水溶在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時說:“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仙而進也?”難道僅止是“并不妄自尊大”,“不以官俗國體所縛”?倘秦氏真的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營繕郎從育嬰堂抱養的棄嬰,僅止單純是一個賈府的重孫媳婦,北靜王有必要直待“滔滔然将殡過完”,才回輿歸府嗎?
12. 秦氏喪事辦完不久,正值賈政生辰,甯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熱鬧非常。忽有門吏忙忙進來,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的賈赦賈政等一幹人不知是何消息”,盡管那夏守忠“滿面笑容”地宣旨,賈赦賈政入宮後,“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而賈母尤其“心神不定”,直到終于知道是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聽了方心神安定”,賈母及賈赦、賈政等心中究竟有什麼鬼?“夏老爺”自然是“吓老爺”即“吓人一跳的老爺”的諧音,“夏守忠”呢?我前面猜秦可卿之死,有皇帝賜死的可能,且以達成提升賈元春的交換條件,則“夏守忠”的“守忠”,當為“遵守諾言”的含意。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那喪因中固然有“淫”情,但更有驚心動魄的隐情,那一天天香樓上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瑞珠和寶珠的一死一隐究竟僅僅是因為“無意”中撞見了“爬灰”奸情,還是另有深層緣由?她們會不會與緊急報告某項秘密消息或突發情況有關?否則她們是萬不可能未聽召喚就擅上天香樓的。另據周汝昌先生指出,“天香雲外飄”,天香樓的命名顯然與“逗蜂軒”之類場所不同,“國色天香”,非形容平民家出身的女子可用,那應是養育藏匿皇族女子的地方,所以天香樓應絕非一處僅涉情色的空間,而也是一所隐蔽的政治舞台。我疑心那馮紫英介紹的張太醫張友士,實際身份便是一名政治間諜,“友士”諧音“有事”或“有示”,即“有事而來”或“有所暗示”之意,他那些診病的議論及所開的藥方,都是暗語,應予破譯(将另文探讨);秦可卿所得的病,其實是政治病,因她的真實家族背景的政治活動,已處于一個關鍵時刻,消息傳來,弄得她心神不定,茶飯不思,眼神發眩,直至月經不調。張友士那“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幹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的黑話,實際上是開出了一個政治上最後攤牌的時間表,因而寫到“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否則僅憑那閉經的病情,似還遠遠論不到“大限”;第十六回寫鳳姐與遠道而回的賈琏重聚,她炫耀自己協理甯國府一事時,說“更可笑那府裡忽然蓉兒媳婦死了”,對于她來說,秦可卿之死并非“果然”而是“忽然”,可見秦氏那病,原非絕症,阖家上下對于她的死亡都并無思想準備,也正因為如此,在删卻了“淫喪天香樓”的四五葉之後,才越發地使那幾回書的時間叙述上發生了無法合理解釋的大混亂。
脂硯齋在這一回的批語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值得注意的是“其事雖未漏”一句,指的什麼?可以有下列兩種解釋:
(1)(原文中)秦可卿的真實出身雖然沒有徹底洩漏,寫她與賈珍的淫情未嘗不可,
但考慮到她那托夢給鳳姐所講的話實在讓人悲切感服,所以讓芹溪删去了“淫喪”的文字。
(2)秦可卿在托夢中所講的那些話,雖然并沒有自己洩露自己的真實出身(仿佛是别人委托她來講那些話似的),但考慮到……還是讓芹溪删去了“淫喪”的文字。
無論怎樣解釋,都有一個前提,即秦可卿的出身及病情及死亡裡,都包含着有一個可能洩漏出的“天機”。庚辰本脂硯齋有條批語說“……可卿夢阿鳳,蓋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時,奈何奈何!”設若秦可卿确系一棄嬰,則長大後嫁入賈家,死後如此風光,何來“生不逢時”的“奈何”之歎?
該是仔細探讨有關秦可卿的“天機”的時候了!這實在關系着對《紅樓夢》一書許多重要問題的再認識、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