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探秘
——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
1. 《紅樓夢》中充滿謎陣而秦可卿之謎最大
《紅樓夢》是一部謎書。小而言之,“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十首,各首的謎底究竟如何坐實,曆來的讀者包括“紅學”專家們亦總未能作出令人一緻信服的解釋。大而言之,則曹
雪芹身世究竟怎麼樣、“脂硯齋”究系何人、全書究竟是否曾經完稿……及書中的時、空描寫與許多人物的命運等,至今仍是令讀者探索不盡的無底謎。比如近讀王蒙的《紅樓啟示錄》(1991年北京三聯書店版),宗璞在前面的“序”中就總結歸納出了許多的謎:“紅樓中的時間,是個老問題。……各人年紀隻有個大概。姐妹兄弟四個字不過亂叫罷了。事件的順序也隻有個大概,是‘一個散開的平面’,不是一條線或多條線……賈府的排行很怪,姑娘們是兩府一起排,哥兒們則不僅各府歸各府,還各房排各房的。寶二爺上面有賈珠,琏二爺呢?那大爺何在呢?……賈赦襲了爵,正房卻由賈政住着……甯國府在婚姻上好像很不動腦筋。秦可卿是一個小官從育嬰堂抱來的。尤氏娘家也很不像樣。作為警幻仙子之妹的秦可卿,其來曆可能不好安排,所以就給她一個無來曆,也未可知……”
《紅樓夢》中最大的一個謎,是秦可卿。其他的謎,如按照曹雪芹的構思,黛玉究竟是如何死的,賈寶玉究竟是如何锒铛入獄,成為更夫,淪為乞丐,又終于出家的等等,因為是八十回後找不到曹公原著了,所以構成了謎。我們在心理上,還比較容易承受——苦猜“斷線謎”無益無趣,也就幹脆不硬猜罷,但作為“金陵十二钗正冊”中壓軸的一钗秦可卿,卻是在第五回方出場,到十三回便一命嗚呼,是在曹雪芹筆下“有始有終”的一個重要人物,惟其作者已把她寫全了,而仍放射着灼目的神秘異彩,這個謎才重壓着我們好奇的心,使我們不得不探微發隐地興味盎然地甘願一路猜下去!
早有“紅學”家為我們考證出,秦可卿并非病死而是“淫喪天香樓”,她與賈珍的亂倫,未必全是屈于脅迫,佚稿中有“更衣”、“遺簪”等重要篇目,這一方面的謎,現在且不續猜。現在我們要鄭重提出的,是甯國府在婚姻上是否真如宗璞大姐所說“很不動腦筋”,秦可卿的出身是否真的寒微到竟是一個養生堂(即棄嬰收容所)中不知血緣的棄兒?
2. 《紅樓夢》中第八回的交代可疑
秦可卿的出身,曹雪芹并沒有在有關她本人的情節中交代出來,是在第八回末尾,交代秦鐘出身時,順便提及了她,據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2月第1版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該校注本以“庚辰本”為底本),文字是這樣的:
他(指秦鐘——劉注)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并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隻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風流。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那秦業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鐘……
這段交代看似明确,實頗含混。秦業“年近七十”,估計是六十八九歲吧,抱養秦可卿,大約是在二十年前,那時他才四十八九歲;不到五十歲的壯年男子——或者我們把秦可卿的年齡算小些,那他當年也不過五十出頭——怎麼就一定要到養生堂去領養兒女呢?說他“夫人早亡”,喪妻後可以續娶嘛,正房不育,還可納妾,難道是他本人無生育能力?又不然!因為他“至五旬之上”又有了親生兒秦鐘,這樣看來,“夫人早亡”,似乎又說的是元配在生下秦鐘不久後死去(死了十幾年,從“現在”往回追溯可稱“早亡”),也就是說他們夫妻二人都并無生殖力喪失的大毛病,隻不過是婚後一段時間裡總不奏效罷了——在當時那樣的社會環境中,自然會着急,會想轍,但按最普遍最可行最講得通也最保險的辦法,應是從秦業的兄弟(無親兄弟尚可找叔伯兄弟)那裡過繼一個侄兒,難道秦業竟是一位“三世單傳”的人物麼?書中有鐵證:不是!第十六回“秦鲸卿夭逝黃泉路”,寶玉聞訊急匆匆跑到秦家去奔喪,“來至秦鐘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内室,唬的秦鐘的兩個遠房嬸母并幾個弟兄都藏之不疊”。嬸母雖為遠房但多至兩個,弟兄也頗有“幾個”,而且看來親戚間關系不錯,那麼,秦業在五十歲上下時為什麼不從那遠房兄弟處過繼子女,而偏要到養生堂中去抱養孩子呢?抱養孩子一般是為了接續香煙、傳宗接代,按說抱養一個男孩也罷了,怎麼又偏抱養了一個女孩?既抱養來,怎麼又對那兒子馬馬虎虎,竟由他輕易地死掉,而獨活下了秦可卿,既然從養生堂抱養兒子并不困難,那兒子死掉後何不緊跟着再抱養一個?這些,都令人疑窦叢生。
說秦業“與賈家有些瓜葛”,怎樣的瓜葛?一個小小營繕郎,任憑與賈家有什麼“瓜葛”,怎麼就敢用一個從養生堂裡抱來的女兒去跟人家攀親?而威勢赫赫的賈家竟然接受了!怪哉!
3. 沒有可比性的“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按說秦可卿既是如第八回末尾所交代的那種出身,她進入賈府後,難免要受到起碼是潛在的歧視;就在交代秦鐘和她出身的那段文字中,便有“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的點睛之句;可是按曹雪芹對秦可卿的描寫,除了焦大一人對于她同賈珍的亂倫有石破天驚的揭發批判外,竟是上上下下對她都極寵愛極悅服,第五回她出場,便交代說:“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袅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這很有點古怪。王蒙在《紅樓啟示錄》中這樣解釋秦可卿和秦鐘的受寵:“他們身上放射着一種獨特的與原生的美麗與邪惡相混合的異彩。”“兩人如此受寵,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們的容貌美麗。”但因貌美受寵也罷,怎麼賈母偏要認為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呢?
按書中所寫,那時甯、榮二府的重孫輩中,也就賈蓉一人娶了媳婦,賈蘭尚幼,寶玉、
賈環均未婚無子,賈琏沒有兒子隻有巧姐兒,因此并不存在第二個重孫媳婦,根本沒有可比性,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這句話不是古怪透頂嗎?也許是把近支全族都計算在内了?那麼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之後,來吊喪的草字頭重孫輩計有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十四位,有的書中明文寫到他們僅在戀愛中(如賈薔、賈芸),有的還很幼小(如賈蘭、賈菌),而且即使他們當中有哪位娶了媳婦,也幾乎沒有進入賈母眼中心中的可能,是不必用之一比不堪與之一比的,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這句話還是不能破譯。
要破譯,那就必得選擇這樣的邏輯:不僅就美麗與聰穎而言,秦可卿是拔尖的,而就她實質上的尊貴而言,也是無與倫比的——因此,即使賈蘭或賈琏和寶玉将來可能會有了兒子娶了媳婦,就是再好,也仍可以預見出秦可卿那“第一個得意之人”的穩固地位。
一個養生堂中的棄嬰,何以在賈母心中有一種潛在的不可明言的尊貴感,視為“第一個得意之人”,使後來者均不得居上,這是一個多麼神奇的謎啊!
4. 對秦可卿卧室的古怪描寫
不用“紅學”家指出,隻要通讀過《紅樓夢》全書的讀者都會發現,曹雪芹對秦可卿卧室的描寫筆法實在古怪——怪在其風格與全書很不協調;《紅樓夢》中寫到過賈寶玉的卧室,寫到過林黛玉、薛寶钗、賈探春的卧室,都描寫得相當細緻,但用的都基本上是寫實的手法,雖糅合了一些浪漫的情調,略有誇張渲染,風格與全書的文筆是統一的,讀去不會感到“咯噔”一下仿佛吃蝦仁時咬到了一隻胡桃。但第五回寫到寶玉進入秦氏卧室時,卻出現了全書中僅此一次的奇特描繪:
……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雲: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着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着飛燕立着舞過的金盤,盤内盛着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着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抽出來單獨看,這段文字一點也不高明,設若“史太君破陳腐舊套”,怕是要斥為“陳詞濫調”,引為敗筆的。但曹雪芹偏偏這樣寫,卻是為何?以往的論者,都指出這是暗示秦可卿的淫蕩,有譏諷之意,或在其更深層竟有她與賈寶玉暧昧關系的隐喻。這些分析誠然有理,但似乎都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我以為乃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面——那就是這一組符号其實在暗示着秦可卿真實出身的無比尊貴!武則天、趙飛燕、安祿山、楊太真、壽昌公主、同昌公主,這些曆史上的人物固然都同屬“風流種子”,但同時也都是血統最為高貴的一流。我以為曹雪芹這樣落筆含有強烈的提示作用,讓我們千萬别真的相信他在第八回末尾施放的那個“從養生堂中抱來”的煙幕彈!
5. 秦可卿在賈府中為何如同魚遊春水
秦可卿即使不是從養生堂抱來的棄嬰,而同秦鐘一樣是秦業所親生,那麼,以秦業的營繕郎那麼個小官,而且書中明言其“宦囊羞澀”,這就又派生出兩個問題:一、她在秦家怎麼獲得那樣圓滿的教養,一進賈府便不僅能處處适應,而且渾身煥發出一種天然的貴婦人氣派?美麗可以天生,在賈府那樣一個侯門中能行止“妥當”,那本事難道也是與生俱來的?二、就算秦可卿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從清寒之家一邁進賈家的門便迅速“進入角色”,适應得飛快,那她心底裡,總該有着因自己出身不稱而滋生出來的隐憂隐愁吧?也就是說,她多少該背着點“出身包袱”,才符合她這一特色人物的特定狀況,然而,我們在書裡一點也看不出來!後面書裡寫到妙玉,寫到邢岫煙,都有對她們因家庭背景遜于賈府而産生的某種戒備感,某些距離感,如妙玉的執意要賈府下帖子請才願進府,邢岫煙雪天身無皮毛衣服,冷得拱肩縮背而一聲不吭,但秦可卿在賈府中卻魚遊春水,心理上沒有絲毫的自卑,沒有任何因養生堂或薄宦之家出身所帶來的精神壓力和戒備感、距離感、冷漠感,那氣派,那心态,給人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在若幹場合裡,她比尤氏更顯得有大家風度。
即使在身染痼疾的情況下,對王熙鳳吐露衷腸,也隻是說:“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别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并沒任何“門不當戶不對”的反思和羞愧,有的隻是因病不能挑起一大家子重擔、當穩闊管家奶奶的遺憾。這是怎麼回事呢?
謎底隻有一個,即秦可卿自己知道自己的真實出身,她的血統其實是高貴的,甚或比賈府還要高貴,也許根本就是皇族的血統,這一秘密賈母、王夫人、賈珍、尤氏、王熙鳳等都知道,賈蓉也不會不知道,倒是賈寶玉不清楚,至于璜大奶奶那樣的外三路親戚,就更蒙在鼓中,所以才敢聽了寡嫂金榮之母的一篇鬧學堂的話,晃晃悠悠地跑到甯國府去“論理”(後來自己在甯國府那無聲的威嚴面前主動撤退)……而且秦可卿除了托名秦業抱養之女,或許根本就沒有在秦家成長,她受到了秦家根本不可能給予的高級教養,她的進入甯國府,骨
子裡不僅是門當戶對,甚或還是“天女下凡”般地讓賈家暗中沾了光哩!
6. 警幻仙姑洩露的“天機”
秦可卿确實是“天女下凡”,因為她是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姑的妹妹,這在第五回中是有明文的。警幻仙姑與賈府祖宗有種相當特殊的關系,她“原欲往榮府去接绛珠,恰從甯府所過,偶遇甯榮二公之靈”,她對寶玉說:“今既遇令祖甯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于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
警幻仙姑洩露了“天機”,這“天機”分解開來就是:她與她妹妹可卿這一支血統,要比賈家甯榮二公傳下的血統更為高貴,好比君之于臣,所以甯榮二公之靈見到她隻有謙恭拜托的份兒,而并不能“平起平坐”,秦可卿本是要許配給賈寶玉的,後來成了蓉哥兒的媳婦,是一次“錯位”,錯位的原因,則似可從“金陵十二钗正冊”最末一幅畫兒和判詞,以及“紅樓夢十二支曲”中“好事終”一曲裡,找到線索。
7. 為什麼說“箕裘頹堕皆從敬”?
“金陵十二钗正冊”最末一幅“畫着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缢”,這畫的不消說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判詞似乎也不難懂:“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甯。”賈珍“爬灰”,出此醜事,“造釁開端實在甯”這帽子扣得上。但“紅樓夢十二支曲”中的“好事終”裡有的話就費解了,比如“箕裘頹堕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甯”,賈家的“箕裘頹堕”即家業不振,賈敬固然難卸其責,但對比于賈赦,他造的孽似乎倒要少些,他不過是“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賈珍襲了,“隻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而已,相對而言,他的這種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對社會對家族的危害性似乎都較小,賈珍既替父親襲了官(三品爵威烈将軍),在其位而不司其職,一味胡鬧,本應說“箕裘頹堕皆從珍”才是,如兩府合并算,賈赦襲官,輩分比賈珍大,也可說“箕裘頹堕皆從赦”。可為什麼偏偏要說“箕裘頹堕皆從敬”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合轍押韻麼?
這也是一個謎。
8. 秦可卿憑什麼能托那樣的夢
秦可卿臨死前向鳳姐托夢,面授機宜,指示要永保家業,惟一的辦法是“趁今日富貴,将祖茔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将家塾亦設于此”。其最重要的根據是,“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産業連官也不入的……”
一個養生堂裡的棄嬰,一個長在小小營繕郎家中的女孩,耳濡目染的恐怕淨是“東拼西湊”借錢過日子的生活情狀,又哪來的這種“趁今日富貴,将祖茔附近多置田莊房舍”的經驗教訓之談?
曆代的讀者,都對秦可卿的這一托夢,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這些話,似不該出于她的口中,她若說些比如悔淫慚浪、勸人改邪歸正的話,倒差不多,可偏她有這樣寬的心胸,這樣大的口氣,可見她并非真是那樣的一個清寒出身,她托夢的口吻,俨然“天人”的聲氣,與她的姐姐警幻仙姑的口氣相仿,這隻能讓我們的思路轉向這樣一條胡同——秦可卿的真實出身,是一個甚至比榮甯二府還要富貴的門第,但因沒能趁富貴之時在祖茔附近多置田莊房舍,結果“有了罪”,一切财産都入了官,連她的真實身份,也不得不隐匿起來,而佯稱是養生堂的棄嬰,佯裝是什麼營繕郎的女兒!
9. 北靜王為何來祭秦可卿而未見出祭賈敬?
秦可卿死後,喪事辦得如此隆重鋪張,固然可以從賈珍與之的特殊情感關系上加以解釋;但你自家辦得如此隆重鋪張,别人家卻并不一定也随之相應看重;就賈府而言,老祖宗一輩尚在,秦可卿不過是個重孫媳婦,賈蓉臨時抱佛腳地捐了個身份,也不過是“防護内廷紫禁道禦前侍衛龍禁尉”而已,然而來送殡路祭的,卻一個比一個有身份,一個比一個規格高,連“現今北靜王水溶”,也“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
或者可以這樣解釋:北靜王與賈府關系非同一般,世交之誼,禮當如此。
但奇怪的是甯國府的最高家長賈敬服食金丹賓天時,連天子都親自過問了此事,那喪事卻遠比不了其孫媳秦可卿排場,當時賈府并未勢敗,因元春的蔭庇,正更興隆,不知為何卻大有草草了結之态,盡管出殡那天也還“喪儀焜燿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甯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卻不見有北靜王水溶的一隙身影。世交之誼,為何施之于一個重孫媳婦如此之濃,施之于一個長房家長卻如此之淡?
這也是一個謎。
10. 秦可卿的棺材又洩露了一絲消息
秦可卿死後,賈珍“恣意奢華”,“看闆時,幾副杉木闆皆不中用”,結果是薛蟠送來了一副闆,“叫作什麼樯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原系義忠親王老
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那樯木闆“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薛蟠稱“拿一千兩銀子來,隻怕也沒處買去”。當時賈政勸了一下:“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賈珍不聽。
過去讀這一細節,隻覺得作者在揭示賈珍對秦可卿的特殊情感,同時暴露豪門貴族的奢靡,卻忽略了也許還有另一層深意:賈政說“此物恐非常人所享者”,而偏偏表面上出身于養生堂、小官員的血統不明、門第寒微的秦可卿,卻公然享用了——這暗示着,秦可卿的出身,她渾身中流動過的血液,恰與未壞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那般尊貴,她躺進那樯木棺材之中,是适得其所!
11. 曹雪芹寫成又删去的四五葉中究竟有何秘密?
衆所周知,曹雪芹原來所寫的第十三回,回目中标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字樣,大概詳寫了她與賈珍在天香樓上亂倫的情形,而這一偷情偏偏被丫環瑞珠和寶珠撞見(後來瑞珠觸柱而亡,寶珠甘以秦可卿“義女”身份自行未嫁女之禮,“引喪駕靈,十分哀苦”,并到鐵檻寺守靈後“執意不肯回家”,決心永緘其口,隻求免死,這些現在書中都仍加保留),所以導緻了“畫梁春盡落香塵”的悲劇結局。但與曹雪芹關系極為密切的脂硯齋幹預了曹雪芹的創作,他後來在批語中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删了多少呢?他又在一處眉批中說:“此回隻十葉,因删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葉也。”按最保守的估計,怎麼也删去了兩千多字。以曹雪芹的叙述文體,兩千字中往往密聚着極大的信息量。以往一般讀者總估計所删去的文字中大概主要是些較為色情的描寫,更有“紅學”家考據出其間有“更衣”、“遺簪’等細節,但我以為還有至關緊要的東西,即秦可卿真實出身的揭秘。
賈珍看來對秦可卿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玩弄,他對她确有深厚的感情,甚至秦可卿死後他有“恨不能代死”的想法,這就派生出了一個問題:賈珍是什麼時候愛上秦可卿的?是在秦可卿正式嫁給賈蓉之前,還是之後?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謎。我猜想謎底在那被删去的兩千多字中本是已亮出來了的。
12. 删去重要情節後隻好“打補丁”
由于對“淫喪天香樓”的情節作了傷筋動骨的删除,已寫成的書稿必須再加整理,以求補上由于重大删除形成的“窟窿”,這對于曹雪芹這樣的天才,也洵非易事。俞平伯先生早就考證出,為了把秦可卿之死說成不是上吊死而是病死,不得不在那之前好幾回書中含混了時間的過渡,又不得不既寫到她死訊傳出後“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卻又似乎一切正常,既删去了關于秦可卿真實身份的揭秘,又不能絲毫不交代她的來曆,于是便到第八回末尾加了一段從養生堂抱來之類的看似明确卻更含糊的文字,實際是打了一個“補丁”,故作狡狯,成雲斷山嶺之勢,弄得後來的讀者越加好奇,也越加迷惑。
13. 脂硯齋“命芹溪删去”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什麼?
說是因為秦可卿有托夢之事,“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所以不再讓她“當衆出醜”,放她一馬,把她與公公亂搞的情節删去,其實,恐怕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什麼原因?曹雪芹在脂硯齋協助下寫作《紅樓夢》(當時叫《石頭記》),早定下一條宗旨,并借“空空道人”之口在書中明文标出“毫不幹涉時世”,實際上并不是絲毫不涉,比如為秦可卿買棺木時寫到“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便已有影射朝政之嫌,但片言隻語,尚好蒙混,倘是一段明顯的文字,那就很難躲過緻密的文網了,所以為不惹麻煩計,還是删去為妙。
《紅樓夢》原名《石頭記》,早期雛形還叫過《風月寶鑒》,脂硯齋對性描寫,應該說有着較開放的态度,關于賈瑞的種種描寫,關于賈琏與鮑二家的、與燈姑娘的描寫,他都并未建議曹雪芹删去,而秦可卿的“淫喪天香樓”,已畫進“冊子”寫好判詞并寫定了《好事終》曲子,他還是要曹雪芹四五葉地往下删,那勸告,恐怕就不僅僅是出于對性描寫的過多過露吧?
14. 曹雪芹父親曹 為何替塞思黑偷藏金獅子?
《紅樓夢》當然并不是曹雪芹的自傳,賈家的故事也絕不是曹家曆史的敷演,但《紅樓夢》裡當然熔鑄着曹雪芹的身世感受。
1728年,雍正六年,曹家終于敗落,直接的原因之一,是查出曹雪芹父親曹 替雍正的政敵塞思黑(雍正之九弟允禟,塞思黑據說是“豬”的意思,是雍正給他改的“名字”;另一政敵八弟允禩被改叫阿其那,據說是“狗”的意思)藏匿了寄頓他家的一對“本身連座共高五尺六寸”的金獅子。允禟明明已經失勢,逾制私鑄的金獅子明明是一種标志着奪權野心的東西,曹 為什麼肯敢于替其藏匿?除了種種複雜因素之外,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恐怕就是在那權力鬥争波詭雲谲、前景時常變得模糊難測的情況下,曹 這樣的人物總想在表面忠誠于當今最高統治者的前提下,再向一個或幾個方面投注政治儲蓄金,這樣一旦政局發生突變,便可以不至于跟着傾覆,甚至還可以收取高額政治利息。當然,風險是很大的。但那時類似他那樣的官吏幾乎人人都在搞那麼一套,都是兩面派或三面派、四面派乃至八面派。
金銀财物可以幫着寄頓,藏匿,人呢?特别是剛落生不久尚未引起人們格外注意甚至不及登入戶籍的嬰兒呢?難道不可以表面上送往養生堂,表面上托付給有瓜葛的不引人注意的、處于權力鬥争漩渦之外的如營繕郎之類的小官吏抱去收養,而實際上卻在大家庭的隐蔽角落中加以收留、教養,待到時來運轉時,再予曝光嗎?
事實上,雍、乾兩朝交替後,政局就發生許多微妙的甚至是相當明顯的變化,曹家也一
度從災難中緩過氣來,達到過短暫的中興。倘若政局的變化不是雍正的兒子乾隆當上了皇帝,而是塞思黑活了下來并登上寶座,那曹家僅憑為其藏匿金獅子一事,不就能大受寵信嗎?如果所藏不僅是金獅子更是活人,比如說塞思黑的女兒,那就恐怕不止是家道中興,而是要進入到一個“新的曆史時期”了!
但對這一類的事情,即使在小說中極為藝術化地極盡含蓄之能事地加以影射,也是非常危險的。
“天機”,還是不要洩露的好。
15. 秦可卿出身的謎底可以大膽地猜一猜了
※她出身不僅不寒微,而且竟是相當地高貴,甚至有着類似北靜王那樣的血緣。
※但在皇族内部的權力鬥争中,她的父母家族一度遭到慘敗。她和她的一個兄弟不得不以送往養生堂的棄嬰方式隐匿他們的真實血統和身份。
※賈府同她的父母家族有着非同一般的深層關系,故而在她和她的兄弟遭此巨變時決計幫助他們的家族将他們保存并藏匿起來。
※賈府沒有道理直接出面到養生堂抱養别人“棄嬰”,必須尋找一個合适的人物扮演此種角色。
※賈府找到了秦業。可能秦業曾得到過賈府的某些好處(營繕郎不難從賈府那樣的大府第的擴建修葺工程中得到油水,而賈府與營繕郎之類的用得着的小官有瓜葛,也很正常),他當時恰好壯年無兒女,又不引人注意,到養生堂抱養一對兒女在世人眼中不至引出太多的訾議。
※那一對兒女,兒子可能确實因病死去,就隻留下了秦可卿,而秦可卿也并沒有在他家呆多久,就被賈府接走了,安排在一處有大家氣象的環境中加以調教,說不定就一直在甯國府中當童養媳,似親生女兒一般地養着。
※賈敬的出家修道,同被上層權力鬥争吓破了膽、寒透了心有關,因而采取了逃避的态度。收養秦可卿的決策也許是賈代善作出的。賈代善死後,賈母始終秉承貫徹這一意志,所以後來視秦可卿為“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也許賈母曾有過将秦可卿許配給嫡孫的考慮,但賈琏、賈珠成年後都另有更相當的女子可娶,年齡也比秦可卿大得較多,而寶玉又出生得太晚,最後形成的局面是賈蓉最合适(據書上交代,賈蓉當年大約十六七歲,而秦可卿似比他還稍長,有近二十歲的樣子)。
※但在收養秦可卿的過程中,賈珍愛上了這個漸顯絕頂秀色的美人。賈珍不是在秦可卿嫁給賈蓉之後才愛上她的。賈珍早就對“有女初長成”的秦可卿垂涎三尺了。
※秦可卿懂事後也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血統,因此她心理上絲毫沒有自卑自抑的因素。她甚至知道賈母等人一度對她與賈寶玉關系的考慮,因此她對賈寶玉有引誘之舉并處之坦然,也就無足怪了。
※“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秦可卿确實是一個“性解放”的先驅,她引誘過尚處渾沌狀态的賈寶玉,她似乎也并不讨厭她的丈夫賈蓉,但她也确實還愛着她的公公賈珍。如果我們對今人曹禺《雷雨》中周萍與繁漪的亂倫戀可以理解甚至諒解的話,那麼,似乎也不一定完全站到同焦大一樣的立場上,對賈珍和秦可卿的戀情那麼樣地不願作出一定程度的理性分析。
※秦可卿成人後同自己家族中的一些殘餘分子可能取得一些聯系,因而能總結出一些大家族徹底覆滅的慘痛教訓和一些得以喘息延續乃至起複中興的經驗,這便是她臨死前向鳳姐托夢的依據。
※《紅樓夢》開始後的故事背景,可能是秦可卿真實出身的那個家族已擺脫了原有的政治陰影,甚而已逐漸給賈府前此進行的政治投資帶來了政治利潤,雖尚不到公開曝光的程度,對外仍稱是秦業之女,實際上已是賈府中興的一大關鍵人物,所以賈母等人才那麼寵愛她,而下人們見此情狀,縱使不明真相,也就都必然随之對她恭順有加,她又偏善于娛上歡下,故而成為賈府内最富魅力的一大紅人。
※誰知偏在這時發生了“天香樓事件”,她的猝死,給賈府帶來了強烈的震動,“造釁開端實在甯”,“家事消亡首罪甯”,都是指她的死,堵死了通過甯國府向她真實的家族背景那邊讨取更多更大的政治利潤的可能。這對于整個賈氏家族來說,損失是太慘重了,“養兵千日”,竟不到“用兵一時”,便兵死而陣散。所以秦可卿喪事之隆重鋪張,并不全是因為賈珍個人對她的露骨的感情因素使然。
※秦可卿,據前人分析,諧音為“情可輕”,倘若秦可卿不是那麼“性解放”,或賈珍不是那樣的一匹超級色狼,也許還不至于因“情既相逢必主淫”,而導緻“箕裘頹堕”的糟糕後果。但這是“宿孽”,似乎也無可奈何。至于“兼美”,未必是因為她“鮮豔妩媚,有似乎寶钗,風流袅娜,則又如黛玉”,其喻意倒恐怕是指賈府這樣秘密地收養了她,于她的真實家族背景和賈府雙方,都是美事吧。
※秦可卿卧房中所挂的唐伯虎手筆《海棠春睡圖》和宋學士秦太虛的對聯,大概都是她自己家族的遺物,而非賈家固有的珍藏。“海棠春睡”以往都隻從淫意上解,其實《紅樓夢》中一再用海棠的枯榮來作為家族衰敗複興的象征,則“海棠春睡”正象征着“否”快達于極點、“泰”雖仍在沉睡中但可望開始蘇醒。對聯的上聯“嫩寒鎖夢因春冷”意味着政治氣候尚還未臻溫暖,但下聯的“芳氣襲人是酒香”則暗喻着好時将返,可舉杯相慶。
※天香樓上的一場戲,當不僅是“皮膚濫淫”,也許賈珍在情而忘形之中,坦白陳述了打小将她調理大還有着明确的政治投機用意,而引起了秦可卿的極度悲怆,再加上瑞珠、寶珠的添亂,這才導緻了她的憤而自殺。倘真有這樣的情節,那脂硯齋下命令讓曹雪芹删去,實在是太有必要了:你這不是自己往網裡撞麼?
也許,這樣一些猜測,全經不起“紅學”家的厲聲呵斥,但建議普通的讀者以我這樣的“謎底”為前提,再把書中有關秦可卿的情節通讀一遍,我想,恐怕還真可以把原來讀不通的地方都讀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