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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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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未完(1)

書籍名:《紅樓夢魇》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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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的覺得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

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隻抱怨'怎麼後來不好看了?'仍舊每隔幾年又從頭看一遍,每次印象稍有點不同,跟生命的曆程在變。但是反應都是所謂'揿鈕反應',一揿電鈕馬上有,而且永遠相同。很久以後才聽見說後四十回是有一個高鹗續的。怪不得!也沒深究。

直到一九五四年左右,才在香港看見根據脂批研究八十回後事的書,在我實在是個感情上的經驗,石破天驚,驚喜交集,這些熟人多年不知下落,早已死了心,又有了消息。迄今看見有關的近着,總是等不及的看。

紅樓夢的研究日新月異,是否高鹗續書,已經有兩派不同的見解。也有主張後四十回是曹雪芹自己的作品,寫到後來撇開脂批中的線索,放手寫去。也有人認為後四十回包括曹雪芹的殘稿在内。自五四時代研究起,四十年來整整轉了個圈子。單憑作風與優劣,判斷後四十回不可能是原著或含有原著成份,難免主觀之譏。文藝批評在這裡本來用不上。事實是除了考據,都是空口說白話。我把寶玉的應制詩'綠蠟春猶卷'鬥膽對上一句'紅樓夢未完',其實'未完'二字也已經成了疑問。

書中用古代官名、地名,當然不能提滿漢之别。作者并不隐諱是寫滿人,第二十五回有跳神。喪禮有些細節稍異,也不說明是滿俗。鳳姐在靈前坐在一張大圈椅上哭秦氏,賈敬死後,兒孫回家奔喪,一路跪着爬進來──想是喇嘛教影響。清室信奉喇嘛教,西藏進香人在寺院中繞殿爬行叩首。

續書第九十二回'寶玉也問了一聲妞妞好',稱巧姐為妞妞,明指是滿人。換了曹雪芹,決不肯這樣。要是被當時的人曉得十二钗是大腳,不知道作何感想?難怪這樣健步,那麼大的園子,姊妹們每頓飯出園來吃。

作者是非常技巧的避免這問題的。書中這麼許多女性,隻有一個尤三姐,脂本寫她多出一句'一對金蓮或敲或并'。第七十回晴雯一早起來,與麝月按住芳官膈肢,'那晴雯隻穿蔥綠苑紬小襖,紅小衣,紅睡鞋。'脂本多出末三字。裹腳才穿睡鞋。

祭晴雯的芙蓉诔終于明寫:'捉迷屏後,蓮瓣無聲。'小腳捉迷藏,竟聲息毫無,可見體态輕盈。

此外隻有尤二姐,第六十九回見賈母,賈母細看皮膚與手,'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是個齊全孩子。……’'脂本多出'鴛鴦又揭起裙子來'一句。揭起裙子來當然是看腳,是否裹得小,腳樣如何,是當時買妾慣例。不但尤二姐是小腳,賈家似也講究此道。曹雪芹先世本是漢人,從龍入關後又久居江南,究竟漢化到什麼程度?

第五十九回春燕母女都會飛跑,且是長途競走,想未纏足。當然她們是做粗活的。第五十四回一個婆子向小丫頭說:'那裡就走大了腳了?'粗做的顯然也有裹腳的。婢媪自都是漢女。是否多數纏足?

鳳姐寶钗襲人鴛鴦的服裝都有詳細描寫:裙襖、比甲、對襟罩褂,鳳姐頭戴'金絲八寶攢珠髻',還是金瓶梅裡的打扮。清初女裝本來跟明朝差不多,所謂'男降女不降'。穿漢裝而不裹腳?

差不多時期的'兒女英雄傳'明寫安家是旗人,安太太、佟舅太太也穿裙襖,與當時漢裝無異。清初不禁通婚,想已趨同化,唯一的區别是纏足與否。(外人拍攝的晚清滿人婦女照片,不僅宮中,北京街頭結伴同行的'貴女們'也都是一律旗袍。)

寶钗是上京待選秀女的,家中又是世代皇商,應是'三旗小妞妞'。但是應選似是信手拈來,此後沒有交代。黛玉原籍蘇州,想也與賈家薛家是金陵人一樣,同是寄籍。實際上曹家的親戚除了同宗與上代遠親,大約都是滿人或包衣。書中的尤二姐尤三姐其實不能算親戚,第六十四回寫尤老娘是再醮婦,二尤是拖油瓶,根本不是尤氏的妹妹──所以隻有她們姊妹倆是小腳。

同回寫尤氏無法阻止賈琏娶尤二姐,'況他與二姐本非一母,未便深管,'又似是同父,那就還是異母妹。

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一般認為不一定可靠,但是第六十四回上半回有兩條作者自批,證明确是作者手筆。矛盾很多,不止這一處。追叙鮑二媳婦吊死的事,'賈琏給了二百銀子,叫他另娶一個。'二百兩本來是給他發送的,許他'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指丫頭擇配時指派。又此回說張華遭官司破家,給了二十兩銀子退親。第六十八回說張華好賭,傾家蕩産,被父親逐出,給了十兩退親。

周汝昌排出年表,證明書中年月準确異常。但是第六十四回七月黛玉祭父母,'七月因為是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季的墳',是七月十五,再不然就是七月七。接着賈琏議娶尤二姐,初三過門,當是八月初三。下一回,婚後'已是兩個月的光景'是十月初。賈珍與尤三姐發生關系,被她鬧得受不了。然後賈琏赴平安州,上路三日遇柳湘蓮,代三姐定親。'誰知八月内湘蓮方進京來'。那麼定親至遲是七月。怎麼三個月前已經是七月?

周汝昌根據第六十九回,臘月尤二姐說嫁過來半年,推出婚期似是六月初三,認為第六十四回先寫七月,又退到六月,是'逆叙'。書中一直是按時序的。

第六十七回最成問題,一條脂批也沒有。但是寫柳湘蓮出家,'不知何往,暫且不表。'可見還有下文,伏落草。甄士隐'好了歌''後日作強梁'句下批'柳湘蓮一幹人'。又寫薛姨媽向薛蟠說:'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到第七十九回才由香菱補叙,上次薛蟠出門順路探親,看中夏金桂,一回家就催母親央媒,一說就成。這樣前後照應,看來這兩回大體還是原著,可能殘缺經另人補寫。是較早的稿子,白話還欠流利,屢經改寫,自相矛盾,文筆也差。這部書自稱寫了十年,其實還不止,我們眼看着他進步。但看第二回脂批:'語言太煩,令人不耐。古人雲‘惜墨如金’,看此視墨如土矣,雖演至千萬回亦可也。'也評得極是。

乾隆百廿回抄本,前八十回是脂本,有些對白與他本稍有出入,有幾處更生動,較散漫突兀,說話本來是那樣的。是時人評約翰?俄哈拉(John  O,Hr)的'錄音機耳朵'。百廿回抄本是拼湊的百衲本,先後不一,筆迹相同都不一定是一個本子,所以這幾段對白與他本孰先孰後還待考。如果是後改的,那是加工。如果是較早的稿子,後來改得比較平順,那就太可惜了,但是我們要記得曹雪芹在他那時代多麼孤立,除了他自己本能的判斷外,實在毫無标準。走的路子是他漸漸暗中摸索出來的。

書中纏足天足之别,故意模糊。外來的妙玉香菱,與賈赦賈珍有些姬妾大概是小腳。'家生女兒'如鴛鴦與趙姨娘──趙氏之弟趙國基是榮府仆人──該是天足。晴襲都是小家碧玉出身,晴雯十歲入府,想已纏足未放。襲人沒提。

寫二尤小腳,因為她們在親戚間是例外,一半也是借她們造成大家都是三寸金蓮的幻覺。同時也像舞台上隻有花旦是時裝踩蹻──姊妹倆一個是'大紅小襖',一個是'紅襖綠褲',純粹清裝──青衣是古裝,看不見腳。一般人印象中的钗黛總是天女散花式的古裝美人,忘了寶玉有根大辮子。作者也正是要他們這樣想。倘是天足,也是宋明以前的天足,不是滿洲的。清朝的讀者當然以為是小腳,民國以來的讀者大概從來沒想到這一點,也是作者的成功處。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黛玉換上羊皮小靴,湘雲也穿鹿皮小靴。兩次都是'小靴',仿佛是小腳。黛玉那年應當隻有十二歲,湘雲比她還小。這裡涉及書中年齡問題,相當複雜。反正不是小孩的靴子就是寫女靴的纖小。

黛玉初出場,批:'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寶玉何嘗不注意衣服,如第十九回談襲人姨妹歎息,襲人說:'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的。'可見常批評人不配穿。

作者更注意。百廿回抄本裡寶钗出場穿水綠色棉襖,他本都作'蜜合色',似是後改的。但是通部書不提黛玉衣飾,隻有那次賞雪,為了襯托那岫煙的寒酸,逐個交代每人的外衣。黛玉披着大紅羽绉面,白狐裡子的鶴氅,束着腰帶,穿靴。鶴氅想必有披肩式袖子,如鶴之掩翅,否則鬥篷無法系腰帶。氅衣、腰帶、靴子,都是古裝也有的──就連在現代也很普遍。

唯一的另一次,第八回黛玉到薛姨媽家,'寶玉見他外面罩着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麼?’'也是下雪,也是一色大紅的外衣,沒有鑲滾,沒有時間性,該不是偶然的。'世外仙姝寂寞林'應當有一種飄渺的感覺,不一定屬于什麼時代。

寶钗雖高雅,在這些人裡數她受禮教的薰陶最深,世故也深,所以比較是他們那時代的人。

寫湘雲的衣服隻限男裝。

晴雯'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王善保家的語),但是隻寫她的亵衣睡鞋。膈肢芳官那次,剛起身,隻穿着内衣。臨死與寶玉交換的也是一件'貼身穿的舊紅绫襖'。唯一的一次穿上衣服去見王夫人,'并沒十分妝飾……钗軃髻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依舊含糊籠統。'衫垂帶褪'似是古裝,也跟黛玉一樣,沒有一定的時代。

寶玉祭晴雯,要'别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與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晴雯是不甘心受環境拘束的,處處托大,不守女奴的本份,而是個典型的女孩子,可以是任何時代的。寶玉這樣自矜'我二人之為人',在續書中竟說:'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第一○四回)

黛玉抽簽抽着芙蓉花,而晴雯封芙蓉花神,芙蓉诔又兼挽黛玉。怡紅院的海棠死了,寶玉認為是晴雯死的預兆。海棠'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纏足正是為了造成'扶病'的姿勢。寫晴雯纏足,已經隐隐約約,黛玉更嬌弱,但是她不可能纏足,也不會寫她纏足。纏足究竟還是有時間性。寫黛玉,就連面貌也幾乎純是神情,唯一具體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沒有一點細節,隻是一種姿态,一個聲音。

俞平伯根據百廿回抄本校正别的脂本,第七十九回有一句抄錯為'好影妙事',原文是'如影紗事',紗窗後朦胧的人影與情事。作者這種地方深得浪漫主義文藝的竅訣。

所以我第一次讀到後四十回黛玉穿著'水紅花襖',頭上插著'赤金扁簪',(第八十九回)非常刺目。那是一種石印的程甲本,他本甲乙都作'月白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金簪同,'腰下系着楊妃色繡花棉裙,真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百廿回抄本本來沒有這一段描寫,是夾行添補的。俞平伯分析這抄本,所改與程乙本相同,後四十回的原底大概比程高本早。哈佛大學的圖書館有影印本,我看了,後四十回中有十四回未加塗改,不是謄清就是照抄。如果是由乙本抄配,舊本隻有三分之二,但是所有的重要場面與對白都在這裡。

舊本雖簡,并不是完全不寫服裝,隻不提黛玉的,過生日也隻說她'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如同嫦娥下界',倒符合原著精神。寶玉出家後的大紅猩猩氈鬥篷很受批評,還這樣闊氣。将舊本與甲乙本一對,'猩猩氈'三字原來是甲本加的。舊本'船頭微微雪影裡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鬥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确是神來之筆,意境很美。袈裟本來都是鮮豔的橙黃或紅色。氣候寒冷的地方,也披簡陋的鬥篷。都怪甲本熟讀紅樓夢,記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中都是大紅猩猩氈鬥篷,忍不住手癢,加上這三個字。

後四十回舊本的特點之一是強調書中所寫是滿人。第一百六回抄家後,賈政查賬,'再查東省地租,近年交不及祖上一半。'第一百七回賈母問賈政:'咱們西府裡的銀庫和東省地土,你知道還剩了多少?'

曹寅棟亭文鈔'東臯草堂記'提及河北'予家受田'地點。周汝昌在'紅樓夢新證'裡說:'八旗圈地,多在京東一帶……紅樓夢所寫烏進孝行一月零兩日……步行或推車進京……動辄旬月,二則厚雪暖化,道路泥濘,三則……曹寅‘榮府’……﹝與﹞甯府黑山村相去又‘八百多裡地’,當更在東……'賈蓉向烏進孝說:'你們山坳海沿子的人',曹寅的地也'去海不百裡'。

曹俯初上任時,奏明曹寅遺産,有田在通州、江南含山縣、蕪湖。參看後來抄家的報告,恐還不實不盡。

舊本抄家後,同回又有:'賈琏又将地畝暫賣千金,卻為監中使費。賈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勢敗,也趁此弄鬼,指名借用。……'

甲本這裡加上一大段,内有'賈琏……隻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畝暫賣了數千金,作為監中使費。賈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并将東莊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

'東莊'顯指京東,不會遠在東三省,卻合第五十三回所寫,距黑山村八百多裡的榮府田莊,交糧可步行上京。甯府有八九個莊子,榮府八個,是兩府主要收入。

原續書者既不理會第五十三回,曹家各地的産業他大概也不清楚,隻說榮府的田地在東三省,想必是為了點明他們是滿人,同時也是以意度之。皇室與八旗的田莊叫莊屯,東北的屯最多。

第三十九回賈母說劉姥姥是'鄉屯裡的人',周汝昌發現戚本改'屯'為'村',俗本也都作'村裡人',顯然都不懂這名詞。曹雪芹也隻用了這一次,底下劉姥姥一直說'我們莊子'、'我們村莊上'。百廿回抄本與其他脂本不同,連唯一的一個'鄉屯'都沒有,作'鄉裡的人',力求通俗。續書卻屢用'屯'字。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口口聲聲'我們屯裡'。第一百十九回賈琏見門前停著'幾輛屯車',是鄉下來的。

第一百十二回賈母出殡後,賈政回家,'到書房席地坐下。'不知是否滿俗,一般似隻限在靈前席地坐卧。

寶玉稱巧姐為妞妞,又說:'我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兒……''大妞妞'是否因為根據一個較早的脂本續書,巧姐是鳳姐長女?說見趙岡'紅樓夢考證拾遺'第一三六頁。巧姐、大姐兒姊妹倆後并為一人,故高鹗将後四十回大姐兒悉改巧姐,以緻巧姐忽大忽小。

第八十回巧姐患驚風症,舊本也作巧姐,而且有無數'巧姐',絕非筆誤。第一○一回夜啼,被李媽擰了一把,各本均作'大姐兒',是屢經校改的唯一漏網之魚。抄本第一○一回不是舊本,但是舊本想必總也是'大姐兒',否則程本的'大姐兒'從何而來?被擰大哭,鳳姐先發脾氣,然後慨歎:'明兒我要是死了,撂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麼樣呢!……你們知好歹,隻疼我那孩子就是了。'隻有一個孩子,而前文作大姐兒,是另有一個長女巧姐。一頁之中自相矛盾。

第八十回假定原是大姐兒患驚風,早期脂本流行不廣,抄手過錄時根據後期脂本代改為巧姐。第一○一回不是舊本,當然不是同一抄手;隻有一個'大姐兒'字樣,全抄本未代改,程甲、程乙本兩次校閱,也沒注意,仍作大姐兒。下文'撂下這小孽障',僅提次女,因為太小,更不放心,但是'你們知好歹,隻疼我那孩子就是了',一定是'隻疼我那兩個孩子',被程本或原抄手删去'兩個'二字。在同一段内忽而疏忽,忽而警覺,卻很少可能性。一定是本來沒有'兩個'二字。

第一百十三回是舊本,鳳姐叫巧姐兒見過劉姥姥,說:'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大姐兒由劉姥姥改名巧姐──續書并不是根據早期脂本,寫鳳姐有兩個女兒。'大妞妞'不過是較客氣的稱呼,如'史大妹妹',并沒有'史二妹妹'。

續書寫巧姐暴長暴縮,無可推诿。不過原著将鳳姐兩個女兒并為一個,巧姐的年齡本有矛盾,長得太慢,續書人也就因循下去,将她仍舊當作嬰兒,有時候也仍舊沿用大姐兒名字。後來需要應預言被賣,一算她的年紀也有十歲上下了,(我這是照周汝昌的年表,八十回後照大某山民回末批語。)第一百十八回相親,也還加上句解釋:'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

外藩買妾,兩個宮人相看巧姐,'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坐就走了。'隻看手,不看腳,因為巧姐沒裹腳。前八十回賈母看尤二姐的腳,是因為她是小腳。

寫二尤小腳的兩節,至程甲本已删,當是後四十回舊本作者删的,因為原續書者注重滿人這一點,認為他們來往的圈子裡不會有小腳。第七十回晴雯的紅睡鞋也删了。百廿回抄本前部是脂本,所以無法斷定後四十回初出現時,有關小腳的三句已删。

為什麼不能是程甲本删的呢?因為甲本不主張強調書中人是滿人。'妞妞'甲本改'姐姐',疑是'姐兒'誤。本來書中明言金陵人氏,一般讀者的印象中也并不是寫滿人。自然是漢人的故事較有普及性,甲本改得很合理,也合原書意旨。下文'大妞妞'改'大姐姐',應作'大姐兒'。甲本道學氣特濃,巧姐是閨名,堂叔也不能亂叫。第一百十八回賈政信上稱探春為探姐,也就是探姐兒。那是自己父親,沒給改掉。寶玉仍稱巧姐為大姐兒,因為家中小輩女孩子通稱大姐,如西門慶稱女兒為大姐,或'我家大姐',以别于人家的大姐。

當然,妞妞改姐姐,可能僅是字形相像,手民排錯了,不能引為甲本漢化的證據。第一○一回鳳姐也說'妞妞',甲本也沒有改。但是參看寶玉結婚,第九十六回已經說'照南邊規矩,拜了堂一樣坐床撒帳……'第九十七回鳳姐又說:'雖然有服,外頭不用鼓樂,咱們南邊規矩要拜堂的,冷清清的使不得。我傳了家内學過音樂管過戲子的那些女人來吹打,熱鬧些。'以上三個本子相同。舊本寫'送入洞房,還有坐帳等事,但是按本府舊例,不必細說。'這是因為避免重複。甲本卻改為'還有坐床撒帳等事,俱是按金陵舊例',又點一句原籍南京,表示不是滿人。

乾隆壬子木活字本──乙本的原刻本──這兩句也相同。現在通行的乙本卻又改回來,作'坐帳等事,俱是按本府舊例……'前面鳳姐的話,也改為'咱們家的規矩,要拜堂的',可發一笑,誰家不拜堂呢?

這裡需要加解釋,壬子木活字本是胡天獵藏書,民國三十七年攜來台灣,由胡适先生鑒定為程乙本,影印百部。胡适先生序上說:'民國十六年,上海亞東圖書館用我的一部‘程乙本’做底本,出了一部紅樓夢的重排印本……可是……‘程乙本’的原排本,現在差不多已成了世間的孤本,事實上我們已不可能見到。’……胡天獵先生……居然有這一部原用木活字排印的‘程乙本紅樓夢’!'

壬子木活字本我看了影印本,與今乙本──即胡适先生藏本──不盡相同。即如今乙本汪原放序中舉出的,甲乙本不同的十個單句,第十句木活字本未改,同甲本;大段改的,前八十回七個例子,第二項未改,同甲本,其餘都改了,同今乙本;後四十回的三個例子則都未改,同甲本。

餘如第九十五回'金玉的舊話',第九十八回'金玉姻緣',木活字本都作'金石';今乙本作'金玉';光緒年間的甲本('金玉緣')則改了一半,第九十五回作'金玉',第九十八回作'金石'。──'金玉姻緣'、'木石姻緣'是'夢兆绛芸軒'一回寶玉夢中喊罵的。此處用'金石'二字原不妥,所以後來的本子改去。

此外尚有異文,詳下。我也是完全無意中發現的。胡适先生晚年當然不會又去把紅樓夢從頭至尾看一遍,隻去找乙本的特征,如序中所說。

萃文書屋印的這部壬子木活字本不僅是原刻本,在内容上也是高鹗重訂的唯一真乙本。現在流行的乙本簡稱今乙本,其實年份也早,大概距乙本不遠,說見下。

這幾個本子對滿漢問題的态度,在史湘雲結婚的時候表現得最清楚。舊本賈母僅雲:'你們姑娘出閣,我原想過來吃杯喜酒。'甲本在這兩句之間加上一大段對白,問知姑爺家境才貌性情,'賈母聽了喜歡道:‘咱們都是南邊人,雖則這裡住久了,那些大規矩,還是從南邊禮兒,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見過。……’'乙本同。

今乙本作:'賈母聽了喜歡道:‘這麼着才好,這是你們姑娘的造化。隻是咱們家的規矩還是南方禮兒,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見過。……’'

舊本根本沒提南方。甲本提醒讀者,賈史兩家都是原籍南方,仍照南方禮節。乙本因之。今乙本删去原籍南方,隻說賈家仍照南方禮節,沖淡南人氣息。

甲乙本态度一緻,強調漢化,但是'妞妞'改'姐兒',到了乙本,高鹗又給改回來,仍作'妞妞'。如果甲乙本不是一個人修改的,那就是因為'姐兒'訛作'姐姐',寶玉決沒有稱巧姐為'姐姐'之理。'大姐姐'更成了元春了。但也許僅因'妞妞'新妍可喜。乙本不大管前後一緻,例如王佩璋舉出的第十九回與茗談卍兒,乙本添出一句'等我明兒說了給你做媳婦好不好?'違反個性,隻圖輕松一下。寶玉最怕女孩子出嫁,就連說笑話也決不會做媒。

到了今乙本,南邊人、原籍金陵都不提了,顯然是又要滿化了。為什麼?

楊繼振在道光年間收藏乾隆百廿回抄本,在第七十二回題字:'第七十二回末頁墨痕沁漫,向明覆看,有滿文某字影,用水擦洗,痕漬宛在。以是知此抄本出自色目人手,非南人所能僞托。'紅樓夢盛行後,傳說很多,都認為是滿族豪門秘辛。滿人氣息越濃,越顯得真實、豔異。所以又有滿化的趨向。

如果相信高鹗續書說,後四十回舊本是他多年前寫的,甲乙本由他整理修訂,三個本子代表一個人的三個時期,觀點興趣可能不同。

高鹗是漢軍旗人。他有一首'菩薩蠻','梅花刻底鞋'句是寫小腳的鞋底,可見他的美感絕對漢化。即使初續書的時候主張強調滿人角度,似乎不會那樣徹底,把書中小腳痕迹一并删去。其實滿人家庭裡也可以有纏足的婢妾。原續書者大概有種族的優越感,希望保持血液的純潔。

第二十四回寫鴛鴦服裝,'脖子上帶着紮花領子'。甲本未改,同脂本。滿人男裝另戴上個硬領圈。晚清還有漢人在馬褂上戴個領圈,略如牧師衣領。清初想必女裝也有。甲本主漢化,而未改去,想未注意。

乙本改為'脖子上圍着紫綢絹子',又添上兩句:'下面露着玉色綢襪,大紅繡鞋。'既然改掉旗裝衣領,當然是小腳無疑。隻提襖兒背心,但是下面一定穿裙。站在那裡不動,小腳至多露着鞋尖,決看不見襪子。所以原著寫襪子,隻限寶玉的。其實不止他一個人大腳,不過不寫女子天足。高鹗當然不會顧到這許多。

問題是:如果高氏即續書者,為什麼删去二尤與晴雯的小腳,卻又添寫鴛鴦的小腳?唯一的答案似是:高鹗沒有看見二尤與晴雯的小腳,在他接收前已删。他是有金蓮癖的人,看通部書寫女子都沒提這一項,未免寂寞,略微點綴一下。

後四十回賈母身邊又出了個丫頭叫珍珠──襲人原名。舊本已有珍珠。賈母故後,鹦哥──紫鵑原名──守靈,舊本缺那一回,所以無法知道舊本有沒有鹦哥。甲本仍作珍珠、鹦哥。乙本将襲人原名改為蕊珠。

甲本既未發現珍珠有兩個,自然不會效尤,也去再添個鹦哥。乙本既将第一個珍珠改名蕊珠,當然不會又添出個鹦哥。鹦哥未改,是因為重訂乙本時沒注意。所以第二個鹦哥也是原續書已有。

近人推測續書者知道實生活中的賈母确有珍珠鹦哥兩個丫頭,情不自禁的寫了進去。那他為什麼不給前八十回的珍珠鹦哥換個名字?顯然是沒看仔細,隻仿佛記得鴛鴦琥珀外還有這麼兩個丫頭。他馬虎的例子多了,如鳳姐不稱王夫人為太太,薛姨媽為姨媽──跟着賈琏叫──而兩位都稱姑媽,又不分大姑媽二姑媽;賈蘭稱李嬸娘──李纨之嬸──為'我老娘'──外婆;'史大妹妹'、'史大姑娘'、'雲丫頭'作'史妹妹'、'史姑娘'、'史丫頭'──程高本未代改,但是第八十二回添補的部份有'雲丫頭';第九十六回賈政愁寶玉死了,自己'年老無嗣,雖說有孫子,到底隔了一層',忘了有賈環;第九十二回寶玉說十一月初一,'年年老太太那裡必是個老規矩,要辦消寒會……'何嘗有過?根本沒這名詞。

續書者紅樓夢不熟,卻似乎熟悉曹雪芹家裡的曆史。吳世昌與趙岡的著作裡分别指出,寫元妃用'王家制度'字樣,顯指王妃而非皇妃,元妃卒年又似紀實,又知道秦氏自缢,元宵節前抄家。

趙岡推出書中抄家在元宵節前。第一回和尚向英蓮念的詩:'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當然不僅指英蓮被拐。甄士隐是真事隐去,暗指曹家的遭遇。'元宵後'句下,甲戌本有批:'前後一樣,不直雲前而雲後,是諱知者。''煙消火滅'句下批:'伏後文。'

曹雪芹父曹俯十二月罷官,第二年接着就抄家,必在元宵前。續書者不見得看到甲戌本脂批,而

'在第一百零六回,賈府抄家的第二天,史侯家派了兩個女人問候道:‘我們家的老爺太太姑娘打發我來說……我們姑娘本要自己來的,因不多幾日就要出閣,所以不能來了。’……

賈母……說:‘……月裡頭出閣,我原想過來吃杯喜酒……’

‘……等回了九少不得同着姑爺過來請老太太的安……’

到了第一○八回寫湘雲出嫁回門,來賈母這邊……

‘寶姐姐不是後日的生日嗎?我多住一天給他拜個壽……’

……寶钗的生日是正月廿一日。由此向上推,抄家的時間不正是在元宵節前幾天嗎。'

──趙岡著'紅樓夢考證拾遺'第七十二頁

舊本沒有'月裡頭出閣',隻作'你們姑娘出閣'。假定抄家在元宵節前,'月裡頭出閣'是正月底,婚後九天回門,已經是二月,正月二十一早已過了。既然不是'月裡頭出閣',就還有可能。

抄家那天,賈母驚吓氣逆,病危。随寫'賈母因近日身子好些,'拿出些體己财物給鳳姐,又接尤氏婆媳過來,分派照料邢夫人尤氏等。'一日傍晚',在院内焚香禱告。距抄家總已經有好幾天了。至少三四天。算它三天。

焚香後,同日史侯家遣人來,說湘雲'不多幾日就要出閣'。最低限度,算它還有三天。

三天後結婚,婚後九天回門,再加兩天是寶钗生日,正月廿一。合計抄家距正月廿一至少十七天,是年初四,算元宵節前似太早。如果中間隔的日子稍微多算兩天,抄家就是上年年底的事。

寶钗過生日那天,寶玉逃席,由襲人陪到大觀園去憑吊。看園子的婆子說:'預備老太太要用園裡的果子,才開着門等着。'正月裡不會有子。

寫園内:'隻見滿目凄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剝落,遠遠望見一叢翠竹,倒還茂盛。寶玉一想,說:‘我自病時出園,住在後邊,一連幾個月,不準我到這裡,瞬息荒涼,你看獨有那幾杆翠竹青蔥……’'荒涼顯是因為無人照管,不是隆冬風景。續書者不見得知道寶钗生日在正月。那就不是暗示抄家在元宵節前。

元妃亡年四十三歲,我記得最初讀到的時候非常感到突兀。一般讀者看元妃省親,總以為是個年輕的美人,因為剛冊立為妃。元春寶玉姊弟相差的年齡,第二回與第十八回矛盾。光看第十八回,元春進宮時寶玉三四歲。康熙雍正選秀女都是十三歲以上,假定十三歲入宮,比寶玉大九歲。省親那年他十三歲,她二十二歲,冊立為妃正差不多。

寫她四十三歲死,已經有人指出她三十八歲才立為妃。冊立後'聖眷隆重,身體發福',中風而死,是續書一貫的'殺風景',卻是任何續紅樓夢的人再也編造不出來的,确是像知道曹家這位福晉的歲數。他是否太熟悉曹家的事,寫到這裡就像沖口而出,照實寫下四十三歲?

第一百十四回寫甄寶玉'比這裡的哥兒略小一歲'。前八十回内,甄家四個女仆說甄寶玉'今年十三歲'(第五十五回)。那時候剛過年,上年叔嫂逢五鬼,和尚持玉在手,曾說:'青埂下别來十三載矣。'不難推出賈寶玉今年十四歲,所以比甄寶玉大一歲。但是晚清以來諸評家大都把寶玉的年齡估計得太大,這位潦草的續書者倒居然算得這樣清楚。

自'青埂下'一語後,不再提寶玉的歲數,而第四十五回黛玉已經十五歲,反而比他大,分明矛盾,所以續作者也始終不提歲數,是他的聰明處。隻在第九十回賈母說:'林丫頭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那是他沒細看原著,漏掉了第三回黛玉的一句話:'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所以根據第二回黛玉六歲,寶玉'七八歲',多算了一歲。

寶玉出家後遙拜賈政,旋即失蹤,甲本添出賈政向家人們發了段議論,大意是銜玉而生本來不是凡人,'哄了老太太十九年'。這句名句,舊本沒有,沒提幾歲出家。

在年齡方面,原續書相當留神。元妃的歲數大概是他存心要露一手,也就跟他處處強調滿人氣氛一樣,表示他熟悉書中背景。

鴛鴦自缢一場,補出秦氏當初也是上吊死的。直到發現甲戌本脂批,雲删去'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大家隻曉得死得蹊跷,獨有續作者知道是自缢。當然,他如果知道曹家出過王妃,王妃享年若幹,就可以知道他們的家醜。但是我們先把每件事單獨看,免得下結論過早。

十二钗冊子上畫着高樓上一美人懸梁自缢,題詩指甯府罪惡。曲文'好事終'說得更明,首句'畫梁春盡落香塵'又點懸梁。再三重複'情'字,而我們知道秦鐘是'情種',書中'情''秦'諧音。

護花主人評:'詞是秦氏,畫是鴛鴦,此幅不解其命意之所在。'這許多年來,直到顧颉剛俞平伯才研究出來秦氏是自缢死的。續作者除非知道當時事實,怎麼猜得出來?但是他看紅樓夢的時候,還沒有鴛鴦自缢一事。一看'詞是秦氏,'畫是自缢,不難推出秦氏自缢。

他寫秦氏向鴛鴦解釋,她是警幻之妹,主管癡情司,降世是為了'引這些癡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所以我該懸梁自盡的'。下凡隻為上吊,做了吊死鬼,好引誘别人上吊,實在是奇談。這樣牽強,似乎續作者确是曹氏親族,既要炫示他知道内幕,又要代為遮蓋。

秦氏又對鴛鴦說:'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若待發洩出來,這個情就不為真情了。'太平閑人批:'說得鴛鴦心頭事隐隐躍躍,将鴛鴦一生透底揭明,殊耐人咀味,不然可卿之性情行事大反于鴛鴦,何竟冒昧以你我二字聯絡之耶?'是說鴛鴦私戀寶玉,也是假道學。續作者卻不是這樣的佛洛依德派心理分析家。

光緒年間的金玉緣寫秦氏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座,管的是風清月白'。甲本原刻本想必也是這樣。後四十回舊本缺鴛鴦殉主一回,同乙本,作'管的是風情月債。'看來舊本一定也是'風情月債',甲本特别道學,覺得不妥,改寫'風清月白',表示她管的風月是清白的。'風清月白'四字用在這裡不大通,所以乙本又照舊本改回來,這種例子很多。

秦氏罵别人誤解'情'字,'做出傷風敗化之事',也就是間接的否認扒灰的事。衛道的甲本仍嫌不夠清楚,要她自己聲明隻管清白的風月。

第九十二回馮紫英與賈赦賈政談,說賈珍告訴他說續娶的媳婦遠不及秦氏。秦氏死後多年,賈珍還對人誇獎她,可見并不心虛,扒灰并無其事。趙岡贊美這一段補述賈蓉後妻姓氏,'其技巧不遜于雪芹。我們現在不知道雪芹在他原著後三十回是否就是如此寫的。如果這不是出于雪芹自己筆下,則這位續書人也算是十分細心了。'

第五十八回回首,老太妃薨,'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随祭'。尤氏底下的許氏想是賈蓉妻。想必因為許氏在書中不夠重要,毫無事故,誰也不會記得她是誰,所以他處仍舊稱為'賈蓉之妻'。至甲本'邢王尤許'四字已删。是誰删的?

續作者将原書看得很馬虎──太虛幻境的預言除外,當然要續書不能不下番工夫研究書中預言──總是一不留神,沒看見許字,所以後面補叙是胡氏。既沒看見,那就是甲本删的。但是看乙本程高序,對後四十回缺少信心,遇有細微的前後矛盾,決不會改前八十回遷就後四十回。而且沒有删去這四個字的必要,隻要把許字改胡字,或是後文胡字改許字就是──一共隻提過這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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