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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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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書籍名:《循環》    作者:納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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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他突然瘋狂地迷戀上了俄國。第三,也是最後一點,他痛惜逝去的青春年華,痛惜随着青春年華逝去的一切——那時的義憤填膺,那時魯莽沖動,那時的萬丈豪情。還有那綠色明媚的清晨,矮樹林裡黃鹂啁啾,吵得你耳朵發聾。他坐在咖啡館裡,一邊用帶吸管的蘇打水稀釋着黑醋栗甜酒,一邊揪心而憂傷地回憶過去。是什麼樣的憂傷呢?——唉,至今也沒有好好思量過。一聲歎息,胸口鼓起,随之也鼓起了遙遠的過去,他父親從墳裡爬了起來,昂首挺胸站在他面前。他就是伊利亞·伊裡奇·比奇科夫,le  ma?tre  décole  chez  nous  au  village,(1)打着一條炭黑色的領帶,領結打得漂亮别緻,穿着府綢夾克,紐扣是傳統式樣,從胸骨以上扣起,往下不遠就沒有扣了,這樣衣服的下擺就不會遮住橫過馬甲的懷表鍊。他臉色紅潤,頭頂已秃,不過尚殘留一簇軟發,宛如春季裡鹿角上的絨毛。他兩頰上布滿小皺紋,鼻側長了個肉疣,這東西在肥大的鼻孔的映襯下,好像是一個趴在那兒的渦螺。上中學和大學的時候,每逢假期,因諾肯季葉都會從鎮上出發,去勒什諾看望父親。他于是陷入了更深的回憶之中:村頭的那座舊學校拆除了,清出建新校的場地,然後是奠基儀式,風中舉行的宗教儀式,康斯坦丁·戈杜諾夫——切爾登采夫伯爵擲出一枚舊金币,金币一側栽進了泥土裡。新學校的外面由灰色粗粒花崗岩砌成,裡面散發着陽光曬膠水的氣味,三四年裡一直這樣,又過了好長時間還是這樣(也就是說,這氣味和記憶粘在一起了)。教室裡配備了閃閃發亮的教學設備,比如放大了的農田和森林害蟲的圖像。不過因諾肯季葉對戈杜諾夫——切爾登采夫提供的那些鳥類标本很是厭惡。就想愚弄普通民衆!是的,他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平民:年輕的時候,看河對岸的那座大莊園,透着古老的特權和帝國的氣勢,在綠色的水面上投下黑沉沉的巨大倒影,他就心生憎恨(也就是說好像很仇恨一般)。那片綠水一帶依稀可見淡黃色的聚傘圓錐花,在冷杉林中到處開放。
                  新學校建于世紀之交,那時戈杜諾夫——切爾登采夫正好結束了他的第五次中亞探險回國,和他的年輕妻子(那時他四十歲,大妻子一倍歲數)在聖彼得堡政府為他建造的勒什諾莊園避暑。上帝啊,潛入往事之水,那是多深啊!一層透明的薄霧漸漸消散,這層薄霧仿佛起自水下一般。在這層薄霧中,因諾肯季葉看見自己三四歲時的模樣,進了那座大莊園,在那些富麗堂皇的房間中跑來跑去。他父親則踮着腳尖走動,手上還捧着一束濕漉漉的山谷百合。他手握得如此之緊,以至于攥得吱吱作響。周圍的一切似乎也很潮濕,一層薄霧泛着微光,微微顫動,吱吱作響,這便是唯一能看清的東西。可是幾年以後,這層薄霧變成了一段恥辱的回憶:他父親緊攥花束,踮着腳尖走動,兩鬓暗暗流汗,一副感恩戴德、奴顔卑膝的樣子。原來一個老農民告訴因諾肯季葉,是“我們好心的主人”幫助伊利亞·伊裡奇從一件雖說無足輕重但卻十分麻煩的政治事件中解脫出來,要不是伯爵出面說情的話,他就被流放到帝國的蠻荒之地去了。
                  塔尼娅常說,不隻是在動物界,就是在植物和礦物界,也同樣能找到他們家的親戚。的确,一直以來,俄國和外國的博物學家都用“戈杜諾夫”來命名新發現的野雞、羚羊、杜鵑花等種群,甚至還出現了一整套的“戈杜諾夫系列”(他自己隻命名昆蟲類)。他有過這麼多重大發現,對動物學作出過傑出貢獻,還曆險上千次,并以藐視風險而聞名,然而這一切都無法讓人們寬容他的貴族出身和萬貫家産。更有甚者,别忘了,總有些知識分子會我行我素地進行些毫無用途的科學研究,所以戈杜諾夫常受人指責,說他關注“新疆臭蟲”勝過關注俄國農民的疾苦。因諾肯季葉年輕時聽了伯爵的故事,總是深信不疑。其實那都是些荒唐的傳言,說他走到哪裡都有情婦,像中國人一樣兇殘,還執行沙皇的秘密使命——和英國人作對。他的真實形象一直模糊不清,隻記得他摘下手套投出一枚金币(在因諾肯季葉更早一點的記憶裡,他隻記得他初來莊園時,莊園主人在迎客廳裡見到一個卡爾梅克人(2)領着的這個身穿天藍色衣服的小孩,有點犯糊塗)。後來戈杜諾夫又去了撒馬爾罕(3)或是維爾内(4)(他通常都從這兩個地方出發開始他傳奇般的遊曆),這一去就是好長時間。他外出時,他的家人就到南方避暑,看樣子他們喜歡克裡米亞鄉村勝過自家的鄉下别墅。他家的冬天都在首都度過。在首都,他家的房子靠着碼頭,是一幢二層私宅,漆成了橄榄色。因諾肯季葉有時會碰巧經過那裡,所以他還記得透過落地窗前飾有圖案的薄紗,依稀可見一尊女人雕像,撅着凹凸有緻的白色屁股。幾個肋骨暴突的橄榄色男人雕像柱子支撐起一個露台:這些石像緊繃着結實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嘴巴,這讓我們那位容易激動的貴族想起受奴役之苦的無産階級形象。在涅瓦河多風的早春裡,有那麼一兩次,因諾肯季葉在碼頭上看見過戈杜諾夫的女兒,牽着她的獵狐狗,身邊陪着家庭女教師。她們也就是一閃而過,但給他留下的印象卻曆曆在目:塔尼娅穿着齊膝的靴子,一件海軍藍短外套上鑲着黃銅色的圓紐扣。她快步走了過去,還拍了拍海軍藍短裙上的褶皺——用什麼拍的呢?我想是用那條牽狗的皮帶。拉多加湖(5)的風吹起她海軍帽上的絲帶,身後不遠走着家庭女教師,穿一件大尾羊皮的夾克衫,一邊扭動着腰肢,一邊甩着一隻胳膊,手上套着一個緊緊卷起來的黑色皮手籠。
                  因諾肯季葉寄居在姨媽家,姨媽做裁縫,住在奧克塔的一間出租房裡。他性情乖僻,不善交際,整日裡隻是埋頭苦讀。原本隻期望得個過得去的分數就行,不料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十八歲時進了聖彼得堡大學學醫,令所有人大感意外。他父親崇拜慕戈杜諾夫——切爾登采夫,就是看他學業出衆,現在更是頂禮膜拜了。因諾肯季葉在特維爾市(6)做了一夏天的家庭教師。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一四年的五月,又回到了勒什諾。他不無沮喪地發現,此時的河對岸莊園裡,已經恢複了生機。
                  他又想起了那條河,那陡峭的河岸,還有那古老的公共浴室。公共浴室是一座木頭建築,建在木樁上。一條階梯小徑往下通向那裡,台階上每隔一層就有一隻蟾蜍。沿土路下去就是教堂後面的茂密桤樹林,但土路從哪裡開始,并不是人人都能找得到的。經常陪伴着因諾肯季葉在河邊玩耍的是瓦西裡。他是村裡鐵匠的兒子,一個不知道确切年齡的年輕人(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十五歲還是二十歲)。他體格強壯,長相醜陋,常穿一條不合身的褲子,上面還打着補丁。一雙大腳不穿鞋子,顔色髒兮兮的像胡蘿蔔一般,性情與那時的因諾肯季葉一樣陰沉。松木樁在水面上倒映出或彎或直的倒影,形成六角手風琴形狀的圖案。浴室裡朽爛的房梁下傳來響亮的流水聲。一個圓形錫鐵盒,裝滿泥土——裝得不能再滿了——以前是用來盛水果硬糖的,現在蚯蚓在裡面無精打采地蠕動。瓦西裡小心翼翼地不讓鈎子尖頭穿透蚯蚓的軀體。他把蚯蚓豐滿的那部分穿在鈎子上,讓其餘部分自然垂着。接着用他神聖的唾沫給這家夥加了點味,然後把沉甸甸的釣魚線從浴室外的木欄上垂下去。夜幕降臨,有什麼東西緩緩劃過天空,宛如一把寬大的淡紫色羽扇,或像是飄在空中的山脈,側峰突出。蝙蝠已經飛了出來,沉重卻毫無聲息,膜翼帶來的速度令人心驚。魚兒開始咬鈎了,瓦西裡懶得用魚竿收線,便用食指和拇指捏住越來越緊的魚線,輕輕拽了拽,試試松緊,然後猛地一拉——一條斜齒鳊,或是一條魚,就突然蹦上岸來。魚嘴又小又圓,沒有牙齒,他從裡頭取魚鈎,總是漫不經心,無所顧忌,啪的一聲輕響,就彈出來了。然後他把那發了狂的家夥(鮮血從撕裂了的魚鰓中汩汩流出)放進一個玻璃罐裡——罐子裡早有一條突着下唇遊來遊去的圓鳍雅羅魚了。垂釣最宜在溫暖多雲之時,看不見的雨絲落在水面上,蕩起無數相互交織又不斷擴大的漣漪。有時某處會出現一個不同的漣漪,突然形成一個中心:跳出一條魚來,随即又消失了,或是落下一片樹葉,随即随波而去。在不冷不熱的蒙蒙細雨下洗澡,多痛快啊——兩種同質卻不同形的元素交織起來,下面是深厚的河水,上面是來自天上的輕柔雨水。因諾肯季葉聰明,遊了幾下,便悠然自得地用毛巾久久地擦洗身子。那些農民的孩子卻在水中不停地撲騰,直至筋疲力盡才出來,結果一個個渾身發抖,牙齒打顫,肮髒的鼻涕從鼻孔一直流到嘴唇上。他們單足站立,跳來跳去站不穩,拉起褲子就往濕漉漉的腿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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