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滞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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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書籍名:《滞煙》    作者:納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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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廳裡,父親就坐在餐桌旁,女仆去睡覺之前往桌上放了晚間茶,已經放了很久。父親的一隻手撚着有幾縷已經花白了的黑胡須,另一隻手高高舉着夾鼻眼鏡,食指和拇指捏着眼鏡的彈簧夾子。他坐在那裡研究一份巨大的柏林地圖,被折得很破舊了。幾天前,在幾個朋友家裡有過一場激烈的俄羅斯式争論,争的是從一條街步行到另一條街最短的路是哪一條——順帶一提,這兩條路争論的人誰也沒去過。現在看他父親皺着個臉,神情又驚又氣,鼻翼兩側拉出了粉紅色的八字紋,可以斷定老人家這回是争輸了的。
                  “你在看什麼?”他問道,打量兒子一眼(也許他心裡希望我坐下來,揭開茶壺的保溫罩,給他倒一杯茶,也給我自己倒一杯)。“香煙?”他又問道,還是詢問的口氣,注意到兒子在往香煙那邊看。兒子已經走到父親身後去了,要拿放在桌子另一頭的煙盒。但是父親已經把煙盒推到另一頭去了,一時間有點尴尬。
                  “他走了嗎?”這是他問的第三個問題。
                  “沒有。”兒子答道,伸出軟軟的手抓了一把香煙。
                  走出餐廳的時候,他注意到父親整個身子轉了過去,看着牆上的挂鐘,仿佛挂鐘說了什麼似的。接着轉回身來——但這時我正在關的那扇門合上了,我沒有看見他最後做了什麼。我沒有看到他最後做了什麼,我心中又想起了别的事情。還是和剛才一樣,遙遠的大海,姐姐通紅的小臉,再就是澄澈夜幕邊緣上聽不真切的隆隆聲——不知為何,每一樣東西都有助于形成最終的景象。我的靈魂仿佛被一場無聲的爆炸點亮了,我極其清晰地看到了未來自己對往昔的回憶。我突然明白,将來有一天我會不得不回憶起我父親令人心酸的雙肩,就像回憶起當年飯桌上的争吵太厲害時,死去的母親總是緊按兩鬓,淚流滿面。那情景殘酷無情,曆曆在目,難以抹去:父親心情郁悶地靠在那張破舊的地圖上,穿着家裡保暖的夾克衫,上面滿是灰塵和頭皮屑。這一切極有創意地和最近的景象混在一起:青煙滞留在潮濕屋頂上的枯葉裡,久久不散。
                  透過雙頁門的縫隙,看不見的手指急匆匆拿走了他握着的東西。現在他又躺在了沙發床上,不過先前的懶散已經消失了。一條有韻律的線,巨大,活躍,蜿蜒伸展,彎曲時出現一個優美的韻,如雷霆般閃亮。它閃到哪裡,哪裡就出現又一首詩的移動剪影,如同你點着一支蠟燭上樓,走到哪裡,牆上就投下你的影子。
                  意大利音樂一般的俄語頭韻令人陶醉,帶着對生活的渴望,廢棄的詞彙産生了新的誘惑(現代的bereg回歸到breg,一片更遠的“水岸”;holod回歸到hlad,就是更古雅的“寒冷”;veter回歸到vetr,“北風之神”更好的表達)。幼稚的詩歌容易消亡,等印刷下一版的時候它當然就枯萎了,就像以前那些寫在黑色練習本裡的詩歌一樣,一首接一首凋零。不過不要緊:此刻我相信仍然活着、仍然流傳的詩歌是有美妙前景的,我淚流滿面,心中充滿了快樂,也知道這種快樂是地球上現存的最了不起的事物。
                  *  *  *
                  (1)   Gaito  Gazdanov(1903—1971),俄國流亡法國的小說家,《克萊爾家的夜晚》是其第一部長篇小說。
                  (2)   Raymond  Radiguet(1903—1923),法國詩人、小說家。
                  (3)   即納博科夫,西林是其早期的筆名。《盧仁的防守》現在的書名為《防守》。
                  (4)   Ilf  and  Petrov,兩位俄國諷刺作家,兩人合著的《十二把椅子》是代表作,也是諷刺名作。
                  (5)   E.  T.  A.  Hoffmann(1776—1822),德國作家、作曲家。
                  (6)   Werner  Sombart(1863—1941),德國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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