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滞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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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書籍名:《滞煙》    作者:納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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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懸在暮色裡的街燈亮起來了,實際上是一齊亮起來的,這時通往拜仁廣場的路上那些沒有亮燈的屋子裡,每樣物品都受到門外光線的影響而發生輕微的變化。變化反映蕾絲窗簾上,外面的光線一照,窗簾的花紋圖案就映了出來。他懶懶地躺了三個鐘頭了(一個四肢瘦長、胸部平坦的年輕人,夾鼻眼鏡在若明若暗的夜色裡閃着微光),隻是吃晚飯時有過一點短短的間歇,那也是在仁慈的沉默中度過的:父親與姐姐又吵了一場,這會兒都在桌邊看書。這種不知何時結束的壓抑感他非常熟悉,如今已經麻木了,所以他躺在床上,目光穿過睫毛望去,每一條線、每一道邊,或者每一道邊的影子,都變成了海平面或是一片狹長遙遠的土地。他的眼睛一旦習慣了這種變形規律,變形就自動發生(就像小石子連續不斷地從巫師的背後變出來一樣,毫無用處)。現在,在這間屋子的宇宙裡,某一處就形成了一幅夢幻圖景,一個遙遠的幻象,框架透明,孑然獨立,非常誘人:比如說,那是一片水域,一個黑色的岬角,長着一株南洋杉,小小的一點輪廓。
                  隔壁的客廳裡有時傳來模糊簡短的說話聲。那時候俄國流亡者在柏林租的中産階級公寓裡,客廳是比較寬敞的中央地帶。他的房間和客廳之間隔有滑門,透過滑門的波紋亞光玻璃,一盞落地燈在那頭閃着黃光。往下一點,可以看見一把椅子模糊的黑靠背,仿佛從深水裡浮現出來一般。椅子之所以放在這個位置,是為了防止房門經過多次推拉後門扇錯開縫。客廳裡(也許在客廳最遠一頭的長沙發上)坐着姐姐和她的男朋友,有幾次神秘的短暫停頓,最後變成了輕輕的咳嗽或者關心體貼的笑聲,估計兩人是在接吻。大街上傳來其他聲音:小汽車的聲音自遠處連綿傳來,在十字路口又加上了喇叭聲;反之亦然,喇叭聲先傳進來,緊接着是轟隆隆聲,門扇抖動聲也及時地加入其中。
                  水母在水中遊動,每動一下便發出點點微光。他心中所想,正如水母遊動一般。那種流動感變成了某種超凡的視覺。他平躺在沙發床上,覺得陰影浮動,把他帶到了路邊,同時,他好像在護送遠處的步行之人,想象着現在人行道的路面正好在他眼底(自己的視覺簡直就像狗一樣敏銳)。指向天空的秃樹枝還有點顔色,要不然就是商店的櫥窗一個接一個:理發店的人體模型,對解剖學發展的貢獻簡直要超過紅桃皇後了;一幅框架展覽頭像,配着紫色石楠花莖,肯定是《塞納河畔的無名少女》,在德國非常流行,和許多興登堡總統的肖像挂在一起。接下來是一個燈罩商店,所有的燈泡都亮着,人們不禁要問,這麼多燈裡面,哪一盞是商店自己日常用的燈呢?
                  猛然間他想到,他在黑暗中像木乃伊一樣躺着,這是很别扭的——姐姐也許以為他不在家裡,或以為他在偷聽。但是要動一下實在不容易,因為他的存在形式已經失去了所有特定的标志,以及固定的界限。比如,房子另一邊的小巷也許是他的手臂;東方的星星閃着寒意,一朵細長稀薄的雲拖過天空,這可能就是他的脊背。他房間裡是一道道暗影,客廳門上的玻璃變成了夜間金波閃閃的海,這兩樣東西都不能給他提供可靠的方法來測量或劃分他自己。他找到的可靠方法僅僅是他有感覺的舌尖靈敏地一動,在嘴裡突然一卷(好像半醒半睡間來了精神,要看看是否一切都好),通過觸覺開始為一點點柔軟的陌生東西而擔心。那是一點熟牛肉,牢牢地塞在牙齒裡,這時他才意識到,那個可見的、觸摸得到的牙洞,十九年來已經改變了。如今舌頭要将牙洞裡的東西舔出來才舒服,留下一個大洞等着以後重新填滿。
                  這時門那頭公然不知羞恥地靜了下來,于是他不好動得太厲害,但又想找一個好使的尖頭小工具來幫一下那個孤獨的瞎眼工人。他伸伸腰,擡起頭,打開靠近沙發的燈,這樣他的身體形狀就完全顯露了。他看着自己(夾鼻眼鏡,稀疏的小黑胡子,粗糙的前額皮膚),心生厭惡。每次從疲倦的迷霧中醒來一看自己的身子,就會産生這種感覺。這預示着什麼?那種壓迫、戲弄他靈魂的力量到底是什麼樣子?那種在我身體内不斷增長的東西,它究竟源于哪裡?想從前我的日子基本上天天一樣——大學,公共圖書館——可是後來,受父親的差遣,我長途跋涉,去了奧西波夫家。在那兒,空地邊上有個客棧,潮濕的頂棚,煙囪裡冒出的煙貼上屋頂,又緩緩爬下來。濕氣凝重,滞煙伴着濕氣昏昏欲睡,不肯升起,不願脫離它心愛的沉迷狀态。就在這時候,那種沖動出現了,就在這時候。
                  台燈照亮了一本油布封皮的練習本。旁邊一張落滿墨水斑點的吸墨紙上放着一葉剃須刀片,刀片孔裡落滿一圈灰塵。燈光還落在一枚别針上。他掰開别針,順着舌頭舔剔的方向,把那一小塊牛肉挑出來,咽了下去——勝過任何的美味。随後那個得到滿足的器官平靜了下來。
                  突然,一隻美人魚似的小手從外面伸到了門上的水紋玻璃上,門扇抖動着被拉開,他姐姐亂發蓬松的頭探了進來。
                  “親愛的格裡沙,”她說道,“做個天使,從父親那兒弄點煙來吧。”
                  他沒有回答,她睫毛濃密的濕潤眼皮眯成了一條線(不戴角質架眼鏡的話,她的視力非常差),想看看他是否在沙發床上睡着了。
                  “給我弄點煙來吧,格裡沙,”她又說,求得更見可憐了,“唉,求你了!昨天剛吵完,我現在不想找他。”
                  “也許我也不想呢?”他說。
                  “快去,快去,”姐姐親切地說道,“快點去吧,親愛的格裡沙!”
                  “好吧,你别說了。”他總算答應了。他姐姐小心地合上門,消失在玻璃後面。
                  他又檢查了一下他那塊被燈光照亮的小島,充滿希望地想起他曾在某個地方放了一盒煙,是有一天一個朋友來碰巧落下的。閃閃發亮的别針不見了,原先放别針的地方放着半打開的練習本(就像睡着的人睡着睡着換了位置)。也許放在我的書中間了。書架在書桌上方,燈光隻能照到書脊。都是一堆胡亂堆上的垃圾(絕大部分是垃圾),政治經濟手冊(我想要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可是父親最終赢了)。也有一些他喜愛的書,曾有益于他的心靈:古米廖夫的詩集Shatyor(《帳篷》),帕斯捷爾納克的Sestra  moya  Zhizn’(《生活,我的姐妹》),加斯達諾夫(1)的Vecher  u  Kler(《克萊爾家的夜晚》),拉狄格(2)的Le  Bal  du  Comte  dOrgel(《歐傑爾伯爵的舞會》),西林(3)的Zashchita  Luzhina(《盧仁的防守》),伊裡夫和彼得羅夫(4)合寫的Dvenadtsat  Stulev(《十二把椅子》),還有霍夫曼(5)、荷爾德林、巴拉丁斯基,以及一本舊的俄羅斯旅遊指南。那種輕柔神秘的沖動又來了一次。他聆聽着。這感覺還會來一次嗎?他神經高度緊張,思維邏輯都混亂了。他緩過神來後,花了好長時間回憶他為什麼站在書架旁摸着書。一個藍白相間的袋子夾在桑巴特教授(6)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之間,打開一看,是空的。唉,隻好放回去,裡面沒有東西。不過,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他穿着破舊的卧室拖鞋,短褲松垂,無精打采地拖着腳,幾乎無聲無息地從卧室走到了門廳,摸了摸門闩。梳妝鏡底下的平台上,挨着客人漂亮的米色帽子,有一張皺皺的軟紙:是玫瑰花的包裝紙,花已經打開了。他在父親的外套裡翻找,手指抖抖索索地插進一個陌生口袋裡,那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世界。他以為在口袋裡會找到一個備用的煙盒,但沒有找到,便知道父親已有防範。沒辦法了,我必須去找他要。
                  這時他的夢遊行程又到了一個不确定的點,再度陷入迷霧地帶。這一次他體内再次出現的沖動具有強大的力量,是比所有外部的感知都活躍,以緻他都沒認出鏡子裡的人是誰。鏡子裡隻見一個肩膀軟塌塌的年輕人,沒有刮過的蒼白臉頰,紅耳朵,無聲無息地滑了過去,這正是他的模樣和面容啊。他趕緊回過神來,進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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