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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真地演好自己的角色,至少就口音而言,比他的前任成功。因為利克說的法語帶有俄語的音調,尾音拖得長,句子說出來柔和動聽。句子結束前重音下降,法國人說話時從嘴裡靈敏而又快速地飛出來的輔助音他格外小心地過濾一番,不會說得唾沫四濺。他演的是個小角色,盡管其戲劇效果會反映在其他角色的行為上,但角色本身微不足道,也就不值得關注了。但他自己很在意,尤其在他剛出道之時,這倒不完全是出自對藝術的熱愛:角色如此卑微,其所帶來的複雜戲劇效果又如此重要,兩者之間形成反差,讓他有左右為難的感覺,這種感覺又不知為何讓他覺得臉上無光。然而,雖然他很快冷靜下來,認為藝術和虛榮(兩者通常難分難舍)同時兼顧也是可能的,但他還是急着上台去體驗那永不改變的神秘喜悅,好像每一次都料定會得到特殊的回報——當然不是盼着按慣例得到點不冷不熱的掌聲,也不是希望讓表演者内心得到滿足。他想得到的回報,倒是潛藏在不同尋常的皺紋和折痕裡,他在戲劇人生中可以覺察到,如同生活中平凡、無望的路人一般。它就像任何一場活人演出的片段,天知道何時擁有了一個獨立的靈魂,在區區幾個小時内努力生存,進化出自己的心靈和力量,與原作者可憐的想法毫無關系,也與演員的平庸毫不相幹。它就是自己覺醒了,如同生命在被陽光烘暖的水中自行覺醒一樣。比如說,利克會希望在一個朦胧可愛的夜晚,日常演出之中,仿佛踩上流沙般腳下一軟,永遠陷入一種新生的元素中,和任何已知的事物不一樣——他獨立自主地發展了劇中陳腐的主題,使之煥然一新。他要義無反顧地投入這種創新,娶安熱莉克為妻,策馬越過鮮脆的石楠灌木,得到劇本裡暗示的所有物質财富,住進城堡,更有甚者,發現自己生活在一個妙不可言的溫情世界中——一個淺藍色的微妙世界,在那裡感官會經曆絕妙的冒險,心靈會經曆聞所未聞的質變。當他想着這些美妙景象時,不知為何也想象着自己死于心髒病的情景——他離死不遠了——肯定在演出時發病,就像可憐的莫裡哀,在醫生守護下大喊不規範的拉丁語。不過死就死了,他不會留意,他要穿越劇中偶然的現實世界,而不是陷于其中。一出劇因他的到來而煥然一新,他死了也值,就讓他微笑的屍體躺在舞台上,一隻腳的趾頭從落下的幕布底下露出來。
夏末,《深淵》和其他兩部戲在一個地中海小鎮輪流上演。利克隻在《深淵》中上台,因此在第一輪和第二輪演出中間(隻安排了兩輪演出),他有一個星期的空閑,但他還不清楚如何利用才好。再說,他不适應南方的氣候。頭一輪堅持下來了,猶如在溫室裡熱糊塗了一般,熱油彩滴下來,時而垂在鼻尖上,時而灼痛了上嘴唇。第一次中場休息時,他走到外面平台上透風。平台在劇院背後,對面是英國聖公會教堂。他突然覺得堅持不到演出結束了,舞台上充滿多彩的霧氣,他會消解于其中。透過霧氣,在最後的緻命時刻,閃現出另一種——對,另一種生命的幸福之光。盡管如此,他還是堅持下來了,也不知怎麼做到的。眼睛裡進了汗水,透過汗水看什麼都是重影。他年輕搭檔的涼裸臂摸上去非常光滑,加重了他的手掌就要融化的感覺,讓他好生氣惱。他返回公寓時全身散了架一般,肩膀酸痛,後腦勺一陣一陣地疼。夜色中的花園裡,各種花都在盛開,聞起來有糖果氣味,還有連續不斷的蟋蟀叫聲,他誤以為是蟬鳴(所有俄羅斯人都會這樣誤會)。
他的屋裡點着燈,和南邊敞開的窗戶截出的夜色相比,屋裡無疑很明亮。他拍死了牆上一隻喝飽血肚皮發紅的蚊子,然後在床沿上坐了很長時間。他害怕躺下,害怕心頭悸動。他覺得大海就在檸檬樹林之外,離得很近,讓他感到壓抑。這片濕黏閃耀的寬闊空間,被一層薄薄的月光緊緊裹着,就如同他自己鼓點咚咚的心髒,上面緊繃着血管;它也像心髒一樣,令人苦惱地裸露着,沒有東西把它和天空隔開,和人類拖沓的腳步隔開,和附近酒吧裡演奏的音樂帶來的無法承受的壓力隔開。他瞥了一眼手腕上昂貴的表,痛苦地意識到水晶表蓋不在了。是的,就在剛才,他上坡時絆了一跤,衣袖在一個石頭欄杆上。表仍在走動,但沒有了防護,赤裸着,宛如被醫生的手術刀剜出來的活體器官。
他在尋找樹蔭和渴望涼爽中度過了他的日子。看看海,看看海岸,有些景緻慘如地獄:古銅色的怪物在炎熱的沙灘上曬太陽。他絕不願走狹窄街道的向陽面,所以要想到達某個目的地,就不得不解決尋找路線的複雜問題。不過他也沒處可去。他漫無目标地沿着商店門面逛,店裡的東西林林總總,有些看起來像粉色琥珀的手鍊,很有意思,還有皮革書簽和鍍金錢包,絕對吸引人。一家咖啡館的橙色遮陽篷下放着一把椅子,他總是坐在上面休息一會兒,然後回家,躺在床上——光着身子,蒼白瘦弱得可怕——想他不斷在想的事情。
他心想,自己怎麼就命裡注定活在生活的邊緣上,以前是這樣,以後還會是這樣。以此而論,倘若死亡不給他一個通往現實的入口,他就幹脆不懂得生活。他也這麼想了:假如父母沒有在流亡初期就離開人世,現在還活着,那麼他十五年的成人歲月就會在溫暖的家裡度過。假如不是命途多舛,他就會在一所高中裡完成學業。他當時随機報了三所高中,都是在歐洲中部,規模不大不小,水平不高不低。有了這個背景,現在也就會有一份穩定可靠的好工作,結交穩定可靠的好人。但是,他就算竭盡全力地去想象,也想象不出穩定可靠的好工作是什麼工作,穩定可靠的好人又是怎樣的人,就像他想不通他為什麼年輕時要在一家電影學校學表演,而不是學了音樂,學了錢币學,要麼學了擦窗戶或記賬。他的思緒總是這樣的:從思緒周長的任何一點上,沿着半徑返回到昏暗的中心,返回死期将至的預感。這麼個沒有精神财富積累的人,死神也沒興趣折磨他。盡管如此,死神看樣子還是決定給他留個優先權。
一天晚上,他躺在陽台的帆布椅上,退休了的客人中有一個不停地纏着他。這是個愛說話的俄羅斯老頭(已經兩次向利克講過他的一生,頭一次是一個講法,從現在講到過去;第二次又是另一個講法,與前者截然相反。講了兩種不同的生活,一種成功,另一種失敗)。他舒适地坐着,手指頭摸着下巴,說:“我的一個朋友到這兒來了,說是‘朋友’,cest beaucoup dire(4)——我就在布魯塞爾見過他兩次,僅此而已。現在,唉,他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了。昨天——對,我想就是昨天——我無意間提到了你的名字,他說:‘怎麼啦,我當然認識他——事實上,我們還是親戚呢!’”
“親戚?”利克驚奇地問,“我幾乎從來沒有過親戚。他叫什麼?”
“大概叫科爾杜諾夫——奧列格·彼得洛維奇·科爾杜諾夫……彼得洛維奇,對嗎?認識他嗎?”
“這不可能!”利克喊道,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就是這名字。好好想想!”對方說道。
“這不可能,”利克又說了一遍,“你看,我過去總以為……這也太可怕了!你沒把我的地址給他吧?”
“給了。不過我理解你。你讨厭他,又覺得對不起他。到哪裡都沒有立足之地,受盡苦難,還拖家帶口的。”
“聽着,幫我個忙。你難道不能告訴他我已經離開這裡了?”
“我要是見到他,就會這樣講的。可是……不巧啊,我剛剛在底下碼頭那裡碰到他。哎呀,碼頭上的遊船多可愛!這就是我所說的幸運之人啊。住在水上,想到哪裡就揚帆到哪裡。香槟酒,漂亮小妞,樣樣完美……”
老頭咂着嘴,搖頭晃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