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東林學案·職方劉靜之先生永澄
劉永澄字靜之,揚州寶應人。八歲讀《正氣歌》、《衣帶贊》,即立文公位,朝夕拜之。年十九,舉于鄉。飲酒有妓不往。登萬曆辛醜進士第,授順天學教授,北方稱為淮南夫子。遷國子學正。雷震郊壇,先生上疏:“災異求直言,自漢、唐、宋及祖宗,未有改也。往萬安、劉吉惡人言災異,鄒汝愚一疏,炳烈千古。今者一切報罷,塞谔谔之門,務容容之福,傳之史冊,尚謂朝廷有人乎?”滿考将遷,先生喟然歎曰:“陽城為國子師,斥諸生三年不省親者,況身為國子師乎?”遂歸,杜門讀書。壬子起職方主事,未上而卒,年三十七。先生與東林諸君子為性命之交,高忠憲曰:“靜之官不過七品,其志以為天下事莫非吾事。若何而聖賢吾君,若何而聖賢吾相,若何而聖賢吾百司庶職。年不及強而仕,其志以為千古事莫非吾事。生前吾者,若何揚揭之,生當吾者,若何左右之,生後吾者,若何矜式之。”先師劉忠端曰:“靜之尚論千古得失,嘗曰:‘古人往矣,豈知千載而下,被靜之檢點破綻出來?安知千載後,又無檢點靜之者?’其刻厲自任如此。”大概先生天性過於學問,其疾惡之嚴,真如以利刃齒腐朽也。
緒言
今有人焉,矜矜於箪食豆羹之義,木頭竹屑之能。至於撄小人之忌,觸當世之網,而上關國是,下關清議者,則惟恐犯手撩鬚,百不一發。雖事任在躬,亦不過調停兩家,以為持平之體。此其意何為哉?得失之念重耳。
巧宦之法,大率趨承當路,不可稍失其意,雖己之吏胥,亦不肯稍失其意,蓋知吏胥亦能操吾之短長也。清夜自思,此一種是何等心事?豈可使人知!
物來順應,順者順乎天理也,非順乎人情也。
三代而上,黑白自分,是非自明,故曰“王道蕩蕩,王道平平”。後世以是為非,指醉為醒,倒置已極。君子欲救其弊不得不矯枉,蓋以不平求平,正深于平者也。
有一等自是的人,動曰“吾求信心”,不知所信者,果本心乎?抑習心乎?
假善之人,事事可飾聖賢之迹,隻逢着忤時抗俗的事,便不肯做。不是畏禍,便怕損名,其心總是一團私意故耳。
謙謙自牧,由由與偕,在醜不争,臨财無苟,此居鄉之利也。耳習瑣尾之談,目習徵逐之行,以不分黑白為渾融,以不悖時情為忠厚,此居鄉之害也。夫惡人不可為矣,庸人又豈可為乎?惡人不當交矣,庸人又豈足交乎?
尋常之人,慣苛責君子,而寬貸小人,非君子仇而小人暱也。君子所圖者大,則所遺者細,世人隻檢點細處,故多疵耳。小人所逆者理,則所便者情,世人隻知較量情分,故多恕耳。
愛人則加諸膝,惡人則隕諸淵,此譏刺語,其實愛惡之道無如此。《大學》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好好色之心,何啻加膝乎?惡惡臭之心,何啻隕淵乎?聖賢隻在好惡前讨分曉,不在好惡時持兩端。如慮好惡未必的當,好不敢到十分好,惡不敢到十分惡,則子莫之中,鄉願之善耳!
與君子交者,君子也;小人交者,小人也;君子可交,小人亦可交者,鄉人也。鄉人之好君子也不甚,其惡小人也亦不甚,其用情在好惡之間,故其立身也,亦在君子小人之間。天下君子少,小人亦少,而鄉人最多,小人害在一身,鄉人害在風俗。
李卓吾曰:“有利于己,而欲時時囑托公事,則稱引萬物一體之說;有害于己,而欲遠怨避嫌,則稱引明哲保身之說。”使君相燭其奸,不許囑托,不許遠嫌避害,又不許稱引,則道學之情窮矣。
如愛己之心愛人,先儒必歸之窮理正心;如治己之心而治人,先儒必以強於自治為本。蓋未能窮理正心,則吾之愛惡取舍,未必得正,而推己及物,亦必不得其當。然未能強于自治,則是以不正之身為标的,将使天下之人,皆如吾之不正,而淪胥以陷。
說心、說性、說玄、說妙,總是口頭禅,隻把孟子集義二字較勘身心。一日之内,一事之間,有多少不合義處,有多少不慊于心處,事事檢點,不義之端漸漸難入,而天理之本體漸漸歸複,浩然之氣不充于天地之間者鮮矣!